第43章 短兵相接
黑暗中,喊殺聲如同煮沸的開水,有火把舞來舞去,有刀劍激烈相拼,有鮮血濺出,有生命流逝,草原南邊的開闊地帶,正進行着一場規模不小的遭遇戰。
手上拿着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劍,衛初宴将之從一個匈奴人的胸膛上抽出來,轉手又刺進了另一個敵人的心口,手上黏黏糊糊的,很熱,她緊緊握住劍柄,對付着悍勇的敵人。四周一片混亂,盟軍圍着匈奴、或是匈奴圍着盟軍,也有一對一地纏鬥的,身處于這樣的混戰中,衛初宴奮力對敵,和四周的鼎沸不同的是她的沉靜的面容,她本來就有着這樣的一種氣質,愈見大事,便愈沉着鎮定。
然而,戰場是要死人的,僅僅只是沉靜并不能永遠救衛初宴的性命,她本來是個柔弱文臣,雖然有着絕品資質,對付一般的武者和刺客都不在話下,但是,處在這樣的戰場上,她抵禦片刻,便漸漸有些左支右拙,某一刻,在格擋住迎面的一刀時,後腰處被人刺了一下。尖銳的疼痛襲來,她屏住呼吸,先是給了前邊的人一劍,而後反手刺過去,随着一聲悶響,刺在她後腰的鐵劍松開了,她向前走了一兩步,後背的衣服瞬時濡濕了。
喊殺聲四起,混亂中,終于有幾個盟軍圍了上來,将衛初宴護住,衛初宴借機從死人身上撕下一條長布,捆在了腰間,暫時性地防止流血過多,而後,她提着劍,又殺入了戰圈。
星空璀璨,草原的夜晚涼爽而疏闊,帶着淡淡的枯草味道。衛初宴無暇去感受這一切,她不停地、不停地殺人,以前的她不是這樣的,但是現在的她也別無選擇。有些情緒,譬如害怕、譬如不忍,皆在這樣真實的戰場上被剝離出去,放眼看過去,每個人都做着同樣的一件事——殺人、殺人、還是殺人。
殺敵人。
不停地有人倒下,有些是匈奴人,有些是衛初宴帶來的盟軍。其中有幾個還是熟面孔,但是究竟是不是他們呢?衛初宴也看不真切,天太黑,而眼前又太紅,她不能自私地讓人保護她,也不能指望勉強才能保住自己的自己去救人,她其實很早就懂得了戰争的殘酷,然而這是第一次,她切實感受到這種殘酷。
陛下……您在等着這樣的一場場戰争的結果嗎?
這一刻,眼前其實又劃過了一抹明豔照人的影子,這是衛初宴一直壓在心中的東西,她奮力拼殺,從這一邊到那一邊,渾身都濺上了血,猶如殺神,然而她的眼神是很寂靜的,安靜的如同頭頂的這片星空。
這一次的遭遇戰,其實是始料未及的。
因着不想在聯系上齊軍以前和匈奴對上,她們這一次趕路,都是小心走了偏僻小道、又都是晝伏夜出,也派了好幾隊斥候探路,沒成想,有時候計劃再周密、實施的再周全,也抵不過一個意外。
不知為何,匈奴有一支軍隊仿佛發瘋了一般,忽然在南邊的這一片草原上亂竄,進行地毯式的搜索。衛初宴她們派出去的斥候,就有被抓住的,雖然斥候不會招供,然而他們的存在也就告訴了匈奴,附近果然有敵人。
草原雖大,匈奴人卻也多,又有騎兵,一旦下定了決心要翻出“敵軍”,衛初宴她們自然是避無可避的。于是很快的,随着騎兵的第一輪沖鋒,匈奴的大批步兵也趕到了,因是夜晚,其實也看不真切有多少人,然而從規模來看,數千人總是有的,初宴她們幾乎是立時便被拖入了戰場,戰場如同絞肉機一般,進去的是活生生的人,出來的卻多成了骨肉碎渣。
戰場上,偶見幾抹亮光,雪繡春便是其中的一道。她騎着馬,在敵群中砍殺,手中是一柄鬼頭大刀,比衛初宴的短劍要寬得多、也要長的多,然而她的刀不适合衛初宴,衛初宴的短劍也不适合她,兩人都拿着順手的武器,各自收割者人頭。
雪繡春比衛初宴還要殺的多一些,畢竟,衛初宴憑借的只是本身的底子和這段時間北上時從軍營中學到的招式,而雪繡春卻是實打實有軍功加身的雪鷹國将軍,原本就是自戰場上拼搏出來的,應對這樣的場面,有着比衛初宴多得多的經驗,心也遠遠比衛初宴要狠。
饒是狠心,一開始,她也是想來保護衛初宴的,因此有些束手束腳。然而後來,當她确定衛初宴有自保的手段時,便頭也不回地殺入了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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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雪鷹國,其他諸國,像雪繡春這樣的将領也有很多,這一片戰場上,上萬人的拼殺中,單個人是很渺小的,哀嚎與嘶吼齊飛,人人都只能倚靠偶爾迸出來的那幾句話和身上的衣服輪廓認出哪個是友軍、哪個是敵人,然而,這些将領卻仍然有着不小的存在感,甚至也包括匈奴那邊的悍将,戰場之中,這些都看的清楚明白。
“你娘的,爺爺殺你全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這……賊人……老娘……老娘拖你一起死……”
黑夜之中,不時有切齒的話語傳來,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猙獰,衛初宴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的。她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如同人間地獄的場景,即使是夜晚,但也有火把,搖曳的火光中,有些東西是看得很真切的,而如果看得太清楚,其實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對于衛初宴這樣的初上戰場的人來說。衛初宴已在空隙将胃裏能吐的都吐了,然而每當聞到那濃烈的血腥氣、每當看到那些殘肢碎肉,她都忍不住幹嘔,一邊幹嘔,一邊和人拼殺。
如此反複幾次,因着分心,她手臂上又被劃了一道口子,疼痛刺激了神經,腦海中仿佛有針在紮,死亡逼近的恐怖感覺充盈着心房,她終于不反胃了,一個、兩個……她又殺了許多個。
冷靜下來,有些情緒,又漸漸地湧上來。這一刻,衛初宴仿佛被分割成了兩個個體,一半是身體,木然地在戰場上砍來殺去。一半是靈魂,漂浮在空中冷冷地注視着下方、又遙想到當年的外祖、想到衛家如今寵庶滅嫡、一心追權的悲劇。
當年,曾外祖父便是這樣在戰場上拼命、最終跟着太.祖拼殺出一個大齊的嗎?前人拿性命換來的榮耀,就被她外祖那些人這般地糟蹋。
都說平南王英雄有加、又深謀遠慮,她的外祖牢記着這份英雄的榮耀,卻恰恰沒學到他父親平南王的智慧。衛初宴不知道,這樣的衛家究竟還能走多遠,她甚至突然不想再報仇了,處在這樣的境況中,人容易看淡生死,她此時就在想,如果她今夜要死在這裏,那麽她不希望死前還想着自己沒有報仇。
外祖那些人……自會有報應的吧?可是衛家怎麽辦呢?衛家的那些小孩兒又怎麽辦呢?
心中又湧上來一些悲哀,衛初宴只能祈禱,大人的禍事不要波及小孩,只能祈禱,衛家不要再出一個像她這樣的可憐人。
然後,她開始想陛下。
很奇怪的,本來确定已斷了心思了,然而在這樣的生死關頭,衛初宴仍然還是想起了陛下,筆直地站着的陛下、随意地坐着的陛下、俯視着她的陛下、瞪視着她的陛下、笑着的陛下、嚴肅地抿着唇不發一言的陛下……
她是那樣美好的一個姑娘,明明總是嚴肅而矜持的,但是衛初宴卻覺得她像是陽光一樣明媚。她的脾氣不太好,但是就她天子的身份而言,已經算是很和善了,她又嘴硬心軟,踹了她,又給她送藥。
衛初宴想着想着,嘴邊漸漸勾出一抹笑。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這樣想着陛下,覺得陛下哪裏都好,甚至連發脾氣都是因為天威本色。這樣,是不是也是因為快要死了,所以極想将什麽都往好處想?
死不死的,其實只是一瞬間的情緒。就這樣死在這裏,衛初宴有一萬個不甘心。她反手又捅死一個人,覺得胳膊有些發酸,然而又有什麽自血液裏流淌出來,讓她覺得自己有着源源不絕的力氣、讓她愈發的興奮。
這是絕品的資質在作祟。乾陽君本就是好戰的,衛初宴太過溫和,這種天性在她身上并不外露,然而一旦聞到了血腥、一旦進入戰場,她身體裏的這部分也不可避免地蘇醒了,正如花青期裏會有獸谷.欠蘇醒一般,那都是深植于血液中的本能。
反倒愈戰愈勇了。
然後就一直砍殺到淩晨,大家都累了,無論是盟軍還是敵方,都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尤其當黎明前的黑暗過去,沒了黑暗的掩映,雙方發現,對面的兵力與自己差不多的時候。
獨特的號角聲響起,聽明白了號角的含義,匈奴首先開始撤退。現在正在與大齊打仗,匈奴人的數量又遠遠少于齊人,正是經不起消耗的時候,若是以多吃少的戰役,他們沖便沖了,如今面對的是數目差不多的敵人、又都比較擅長作戰,算得上勢均力敵,這一支左軍便想撤退,等到和其他幾支軍隊彙合再返回吃掉這一股敵軍。
“真是晦氣!左大都尉被暗害,還割了人頭,我們本來就很難向大汗交待,如今又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這股軍隊,打的我們傷亡大半,回去以後,你我這顆項上人頭恐怕都難保啊!不如還是別急着撤退,誓死也要分出個勝負來,俘虜了敵方将領,也好戴罪立功!”
衛初宴她們遭遇的這一支軍隊正是匈奴左軍,他們剛失去了左大都尉,本來就在發瘋,先前大肆搜索,便是為了捉拿割了左大都尉人頭向南奔逃的那小兵。小兵是殺死了,左大都尉的人頭也追回來了,卻又遭遇了衛初宴的這支軍隊,左軍的那些将領也變得有些瘋狂。
但是還是有清醒者的。
“打打打,咱們部落的兒郎都快打光了!而且撤退的號角已經吹響,兒郎們戰意已洩,這時若是再回頭,反而會讓他們混亂。而且你有把握打贏嗎?昨晚不是已打了一晚上了嗎?我們可有讨到半點便宜?而且,我看這些也不像齊國的軍隊!”
“你說什麽?”
“你看,綠眼睛藍眼睛絡腮胡,哪一個是齊人的相貌特征?我看這些倒像是西疆那邊的人,這些人來者不善啊,在咱們與大齊開戰的當口糾集重兵北上,怕是也想分一杯羹!我們得趕緊回去,将這個消息呈報給大汗!”
“嘶,但我看這裏邊也有不少齊人啊……”
“但也有西疆人不是嗎?好了別争了,先走,我們不是俘虜了幾人嗎,回去審審便知道了!”
人聲、馬聲皆遠了。窮寇莫追,再加上自身狀态并不好,也不好深入匈奴腹地追擊,衛初宴她們便并未追擊。匈奴撤了,這個地方也不能再呆,否則極易被匈奴的大股軍隊反吃。
衛初宴撐着傷勢,與衆将領商量了,決定往東邊走,先入大齊邊境,再由東南往西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