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攻心

翻來覆去,摸摸掏掏。

仔仔細細地将這個“小兵”的身上搜了一遍,沒有搜出什麽重要的物品,不過衛初宴也留意到,這人的貼身裏衣是絲綢質地,禦寒的那件毛衫則由極好的小羊毛織成,甚至于就連她的軟甲,從外面看雖與普通士兵無異,內裏卻別有乾坤,貼了許多的精鋼片,難怪先前她幾次刺到,都有受阻的感覺。

這一刻,衛初宴的心情就與先前左寒兒的心情一樣,她明白自己遇上了一條大魚。

身上傷勢很重,雖然好像還能走,然而不好好處理一下,她很擔心自己再次暈倒,遂在巨石後處理了傷口。用的傷藥也是陛下給的,和先前那一瓶不同,這是上好的金瘡藥,衛初宴倒了點抹在了擦幹淨了的傷口上,感覺到傷口的血是止住了。而後,她又用響哨喚回了先前逃走的馬兒,在馬背上拿了包袱,換掉了破破爛爛的裏袍,又将“俘虜”的這個匈奴人橫搭在馬背上,腳步不停地,開始翻過山頭。

不能往回走,山腳下是戰場,她不知道這一場追擊戰的勝方會是誰,不可回去冒險。好在她早已熟背了這一片區域的地圖,知道翻過這座山,再穿過一片草原,便到了被齊軍占領的地段了。

冷風吹的人不斷咳嗽,衛初宴走了十幾裏路,身體也沒有熱起來,她又多披了件鬥篷,喝了口酒,這才感覺到好一點。緩緩走上山頂的時候,她擡頭看了眼天邊的斜陽,它已失去了先前的熱度、只顏色卻愈發的深了,将四周的雲彩也染成了紅色。她低下頭,又呵了口氣在手上,又輕咳了幾下,心中祈禱着能在日落之前多走一些路。

畢竟分散的匆忙,她的這匹馬兒上,除了少許的幹糧和衣物以外,就只剩下她的印章和一些雜物了,考慮到行路的不易,她走時也搜刮了那些敵方士兵,果然發現了一些肉幹及幹糧,她将之都搜集起來了,也拿了犧牲的将士們的信物,一并放到馬背上,馬兒是好馬,任勞任怨地馱着。

漸漸地,光線還是少了,視野之中黯淡下來,四周都是些覆雪的樹木,極難點燃的,沒有火把,在夜晚趕路是很難受的,尤其是在這樣的陡峭山嶺上,也許稍有不慎便會踩空,那便必死無疑了。

黑暗籠罩着,下山的道路變得尤為漫長,馬兒也一直不安地打着響鼻,不願意再走,衛初宴沒有法子,半拉半推的,又走了幾裏路,這才尋到了一處狹窄的山洞,連人帶馬鑽了進去。剛一進入山洞,便感覺風雪少了,呼吸也順暢了,她舒了口氣,檢查了一下那個人,确定她還在昏迷、且鎖鏈捆的很緊,這才捆好馬兒,自己則鑽出去砍了一棵雪松去掉枝丫拖回來,在洞前又劈開主幹,只取了裏面不那麽濕潤的一長段,砍成了幾堆木材,在洞口生了一堆火。

其實也折騰了半晌,因着那木頭還是很潮濕,衛初宴的火折子怎麽樣都點不着,後來她想了個法子,将自己換下的那血衣先燒着了,然後去熏那木頭,如此這般,折騰了許久,木頭才燃燒起來。

燃起來便好了,熱力足以讓後來的濕木也燒起來,只是這樣一來煙氣便大,頗有些難聞,加之衛初宴擔心這個氣味以及亮光引來追兵,便在身上回暖之後将火焰熄滅了,這時有許多的木頭已成了火炭,倒也很有些熱度,她便坐在火堆旁,屈膝睡着,也不敢睡的太死,時刻留意着那個匈奴人的動靜。

此刻,長安城內,趙寂其實才剛剛收到衛初宴進入奴馬草原前所發的那封密信,上邊是西疆諸國的态度和派出的兵力,以及她們接下來的安排。其上條理清晰,只在作戰細節中有忽略,防止密信失落。趙寂看了,知道她們此行順利,心中大悅,也覺得衛初宴的使命完成的差不多了,便傳了一道令出去,要衛初宴在與齊軍接觸過以後,便回長安。

她不知道衛初宴此行已經經歷了要命的兇險,只是不太希望衛初宴也摻和進戰場。戰場無情,衛初宴又不會打仗,她本來也是讓她去出使以聯盟的,沒有讓她自己去戰場上,這時聽衛初宴說她要去奴馬草原,其實心中也隐約有些不安,這才下了命令,卻不知道,這道命令還是晚了。

奴馬草原,南雪山處。

火堆的餘熱使得洞口頂端的冰棱不斷往下滴水,有一些還落下了,發出清脆的響聲。

衛初宴就差點被砸到,她挪了個地方,一手抱着膝蓋,腦袋磕在膝蓋上,一手則握着那匈奴人的腳,這樣,那人一動,她便必定會醒來。而實際上也是這樣,在不知道第幾根冰棱落下的時候,衛初宴感覺到手邊忽地震了震,她立時睜眼,轉頭看向那人,精準地抓住了放于身側的短劍,朝那人走過去,見那人兀自在那掙紮,卻完全掙不開,緊繃的心弦才放松了一些,疲累撲面而來,她在原地坐下,安安靜靜地盯着那個人,看她做無用功。

Advertisement

掙紮了片刻,也發現自己掙不開,左寒兒索性不動了,躺在那裏也不出聲,與衛初宴無聲地對峙。

衛初宴看她不動了,便拿了根肉幹過來,烤軟了,當着她的面嚼來吃了,明顯看到這個匈奴人吞咽了一下,她笑了笑,又喝了一口放在酒囊裏烤化的雪水。慢條斯理地做完這一切,她才走過去,坐在匈奴人身邊,離了大約三步遠,在微弱的火光中與她對視。

距離進山洞來已有幾個時辰了,這段時間裏,衛初宴除了生火,便是吃了點東西、又整理了一下自身。外邊有積雪,她拿雪水清洗了一下手和臉,洗掉了那些血跡和髒污,又将滿頭青絲也理整齊,緊緊地綁好來,免得之後遭遇了敵人不方便對敵。衣服是沒有條件再換,卻勝在幹淨,穿在她身上齊齊整整的,這樣一來,仿佛都不是在戰場上了,仿佛才下了早朝。

落在左寒兒眼裏,雖然左寒兒不想承認,然而如論外貌與氣質,眼前的這個齊人,均美好的令人不忍心殺害。

她明明穿着褐色的袍服,穿着軟甲,本來是兵将的打扮,本來不應該具有這這般濃重的文氣的,但是她就是有。而冬日的衣袍都鼓鼓囊囊的,好似要将人裹成個粽子,即便是這樣的打扮,這個女人也清隽秀美,如同黑夜裏亭亭玉立的一株雪蓮。

左寒兒恍惚了片刻,這究竟是齊人,還是她們天山上的雪蓮化成的女神呢?

“匈奴人?”

那感覺只維持了一瞬,在衛初宴開口時,左寒兒立時清醒過來,表情又變得兇狠,面對這個齊人的詢問,她只是哼笑了一聲,拒絕回答。

她是匈奴人,這難道不是明擺着的事情嗎?這個齊人的問話,真是奇奇怪怪。

衛初宴問她這句話,自然是為了還她先前的那句“齊人”,并沒有想要她回答。而衛初宴接下來的這一句,直接已不是問句,而是極肯定的語氣了。

“你是匈奴的将領。”

薄涼的黑夜中,衛初宴的這句話令左寒兒的眼皮跳了跳,她直挺挺地躺着,不發一言,被身體壓住的手,還在暗暗使力,企圖将那鎖鏈掙開。

衛初宴将她的小動作收在眼裏,并不在意,只“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不必費力了,這鎖鏈能抗千斤之力,我沒受傷時尚且拉不開,你也一樣。”

她這話裏,帶着衛初宴身上不多見的鋒芒,然而左寒兒聽了,卻不覺得她是在說大話。

的确,這個齊人的力氣也很大,幾乎與左寒兒自己勢均力敵,左寒兒甚至想過,若她使的不是鋼鞭、或者這個齊人也使的是鋼鞭,那麽她們之間的戰鬥,恐怕還要慘烈一些。

而且……

左寒兒眼神一凝,她想起昏迷前這個人摁住她雙手時的巨力,想起她那一下砍擊的恐怖,神情頓時肅然。這一刻,她不把衛初宴當雪蓮了,在她眼中,衛初宴若真是個什麽的化身,那也應該是個猛獸。

這世上怎麽有這樣的人,明明看起來是個病秧子,爆發起來,卻那般恐怖。

正想着,“病秧子”又以手掩唇,咳了幾下,似乎有些受不住風寒,又往火堆挪近了些。

“你不說話,現在裝啞巴了麽?可我還記得你先前開口說過話,你不說話也沒關系,我已确定你的身份,你以為你能掩飾過去嗎?”

略帶些生澀的匈奴語,清冽溫和的聲音,本來應是樂音一般美麗的聲音,此刻卻像巨錘一下下地重擊在左寒兒的心口,她的臉色變得鐵青,尤其是看到衛初宴指了指她的衣衫,又做了個拉開的動作時。

早知齊人狡猾,她們在戰場上吃過齊人的大虧,本來已知道了的,現在,眼前這個齊人又讓她更深地領會了一次。

還是大意了!然而誰又會想到她左寒兒也有被人俘虜的一天呢?誰能想到還有人能夠撥開她的軟甲去檢查她的裏衣?她們在戰場上做僞裝,原本就是為了提防齊人的暗箭,也是為了肆無忌憚地去沖鋒,卻又如何能想到,還能有被人捉住的時候呢?

真是屈辱!

這個匈奴人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吃掉,衛初宴盯着看了一會兒,心中沒有太大的波瀾。這個人看起來兇悍,然而,卻遠遠沒有陛下發怒時恐怖,她既然連陛下都能面對,此時又如何會畏懼這個人呢?

“別瞪我,我只會想挖了你的眼睛。”

輕笑一聲,盡量使自己顯得冷酷一點,衛初宴平靜地說道。她其實做不來這樣的事情,但是不耽誤她威脅這個人,刑訊逼供是為下,攻心為上,她先一語道破這個人的身份,再表現出冷酷殘忍的樣子來,對方只要不是鐵人,都該顫一顫了。

果真,随着衛初宴的這句威脅出口,左寒兒頓時縮緊了瞳孔,還真的把眼睛轉過去了。她的身體好,又是生在草原上、長在草原上的,對雪山的苦寒再适應不過了,這裏的寒冷令衛初宴不斷咳嗽、要靠近火堆才感到舒服,而左寒兒被冰冷的鎖鏈捆在這裏丢了半夜,卻也沒有發過一次顫,但是剛剛衛初宴的話,卻令她實打實地感覺到了一股可怕的寒意。

“這樣才好嘛。”見她服軟了,衛初宴知道她入套了,便又慢慢地道:“說真的,我很好奇你是匈奴的什麽将軍,不過應該不差吧?我記得你是領了騎兵騎馬追上來的。騎兵,匈奴中也少吧,少而精貴,你又是領頭的……你是匈奴的大将?”

她坐在火堆旁,靠近洞口的位置,月光恰巧傾瀉在這個地方,銀白純潔,如同雪輝,映照在她身上,令她美得不似凡人,愈發像是雪蓮的化身。左寒兒卻完全感覺不到衛初宴的美,她只覺得一陣陣地發寒,這個人太聰明了,如果齊人都這般聰明的話,那麽她們的這場仗便不必打了。

這一刻,左寒兒後悔起來,她後悔來追擊這個齊人,更後悔人帶少了。然而當時的她氣勢洶洶,自信滿滿地以為這樣一個需要在剛交戰時便由人掩護退走的人是手到擒來的,又仗着身份未暴露而率人往這邊沖,還自得于那些傻子被拖在了戰場上,卻沒料到,這是一塊如此難啃的骨頭!呸!簡直是石頭!

然而,世界上本就沒有後悔藥可吃,縱然懊悔,左寒兒還是要面對這個可怕的敵人。她仍然一言不發,因她發現這個人從蛛絲馬跡中便可推出真相的大概,這種時候便是多說多錯的,她雖沒那麽聰明,然而也知道,沉默是金的道理。

她并非不聰明,否則單憑武力不能讓她統領一軍,若她真的不聰明,她也不會一眼便看出衛初宴身份的不簡單。然而,很可惜,她遇上的是衛初宴。

“你還是不說話,好吧,這也沒關系。天很快就要亮了,四周沒有動靜,無論是我的援軍、還是你的手下好像都沒有追來。這很好,我可以繼續帶着你往北走。”見匈奴人仍然保持沉默,衛初宴也不着急,她靠在火堆旁的岩壁上,淡淡地說着話,清楚明白地告訴左寒兒,她不會有援軍到達。

左寒兒的确被她說的有些心冷,脫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只是個小兵,想要立功所以沖的最前,這也有錯嗎?”

開口了。

衛初宴眼底有了笑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反駁她,只道:“從這裏去齊軍的營地,好像還有幾百裏。”

她知道的事情,左寒兒自然更清楚,她們本來便是打算去主戰場增援的,然而路上遇上了左軍的殘軍潰部,得知了這一事情後,她們便當機立斷來追這支敵軍了,當時左寒兒只覺得左軍沒有匈奴人的骨頭,不僅連大都尉都被人暗殺了,還沒能在之後的遭遇戰中取得勝利,實在丢人的緊!她率軍追來,便是為了一雪前恥、也為沮喪的左軍注入一些力量。

現在看來,她自己都快折在這裏了。

該死,這個齊人究竟是自哪裏冒出來的!齊軍的将領她都有研究,便連那個殺了左軍大都尉的小兵唐棠,她也聽聞過,知其是唐家的人,來戰場上戴罪立功的,對她能做到這一點并不很意外,卻不知道齊軍還有這麽一位厲害的人物。

從前明明聞所未聞。

“這幾百裏路途中,我的幹糧只堪堪夠我一個人吃的。”衛初宴道。

“我的馬兒,我有時也需要騎,畢竟路途太遠,而我又比較虛弱。”衛初宴又道。

虛弱?虛弱還能那樣與她打鬥!左寒兒在心中暗暗啐了一口,恨極了眼前這個裝柔軟的女子,她卻不知道,若不是絕品的資質在那裏擺着,衛初宴的确不能險勝于她,她也不知道,若不是多年以前齊文帝的那一次出手,此時的她恐怕都碰不到衛初宴的衣角。

該說的都說的差不多了,衛初宴慢吞吞地挪過去,蹲在左寒兒眼前,将手覆在她的脖頸,細細地、慢條斯理地摩挲:“你只是一個急于立功的小兵,那我帶着你作甚?帶你來分我的幹糧、來拖慢我的進度的嗎?”

一直在烤火,女人的手指其實是很暖和的,然而當那手指碰到左寒兒時,左寒兒卻寒毛直豎,不住地往一邊縮。

自然是躲不開的。

衛初宴沖她溫溫柔柔地笑:“你說是不是?”

左寒兒幹咽一下,此時的目光,俨然是在看什麽鬼神了。

衛初宴又道:“還有啊,你聽說過沒有,齊軍也是看人頭來論功行賞的,說起來,這還是從你們匈奴這裏學來的。我不信你是個小兵,但我也沒有那麽多的耐心等你招供,也不想浪費我的精力對你逼供,你說,若你是個将軍,齊軍裏可有認得你的人?齊軍裏沒有的話,匈奴人認不認得呢?我把你的腦袋帶去,挂在戰場前,你說,會不會有人認出來呢?”

衛初宴語調不快,語氣也很輕,然而她每說一個字,左寒兒的牙便咬緊一分,還沒等衛初宴說完,她就張開嘴想說話,衛初宴這時候卻抵住了她的唇:“噓。我要聽真話,你開口之前,最好再想一想。否則,我就割下你的腦袋,帶這它回營,照樣能論功行賞。”

衛初宴其實是在虛張聲勢,她還沒試過割下別人的腦袋,即使是敵軍。倘若這人真的死也不肯開口,那麽她也只能帶着這個人去前線,也許這個人還能發揮更大的用處。然而,雖然她內心深處并不想要砍人家的腦袋,可她卻确然将左寒兒唬住了。

更關鍵的是,在遭遇她之前,左寒兒恰好才剛聽說了一則同袍被割了頭的慘劇。

那個叫唐棠的齊人,不是就殺了左軍大都尉、并且割下了他的頭嗎,聽說還真的背着那頭顱跑了數十裏,要帶回軍營的!

左寒兒原先聽說這件事時,只覺得憤怒和丢人,這時,同樣的事情落在她身上,她卻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恐懼,她又往那齊人那裏看過去,觸及對方暗沉沉如同永夜的眸子時,心中的防線終于崩塌。

她劇烈地喘息一聲,開口時,已消磨了所有的銳氣:“我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