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雀兒

“柳兒開了這家酒樓,有了安身立命之法,漸漸地,想起從前的那個自己,反倒覺得陌生。柳兒知道大人重情,說要娶柳兒,也是為了報恩,柳兒也想過了,大人将柳兒贖出來、又對柳兒多有照拂,若單單只是還恩,柳兒以為,您已經還清了。”

茶湯清清,衛初宴的對面,并膝坐在那裏的女子顯得娴靜極了,她勉強對衛初宴笑着,眼眶因為哭過而通紅。

果真如此,原來袁姑娘真的不願意與她成親了。自己的猜測成了真,衛初宴倒沒有特別傷心,只是……她還是懷疑袁姑娘身上出事了。

“袁姑娘,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處?”猶豫再三,衛初宴還是問出口了。實在是不能讓她不多想,這姑娘一年前還隐隐約約對她表達過愛意,縱然人心善變,可短短一年的時間裏,真的會變化的如此之快嗎?而且剛剛袁姑娘分明還哭了,若非心中有事,又為何情不自禁地哭泣呢?

她的追問令袁柳兒霎時又有了淚意,袁柳兒急忙低下頭,揉了揉發酸的鼻子,将那淚意止住,輕柔而堅決地道:“真的沒有。大人莫要多想,這是柳兒自己的決定。柳兒已想的很清楚明白了,大人不必再在柳兒身上勞神了。”

她端起酒杯,做了個請的動作:“這一杯茶,便當作是酒,柳兒敬大人一杯,祝賀大人回到長安。”

衛初宴本來還想問的,然而袁姑娘已不願再繼續這一話題了,她也不好去逼問,便也端起了酒杯,與她碰了一下,喝掉了。袁柳兒又給她倒了一杯茶水:“這第二杯,柳兒敬大人官路亨通。”衛初宴又與她碰了。

然後又是一杯。

“這第三杯……柳兒敬大人的情深義重,願大人早日尋到紅顏知己。”袁柳兒說着,又是勉強一笑,她可能也不想讓自己這般難看的,只是實在藏不住。

衛初宴一怔,本想說些什麽,袁姑娘的杯子卻已湊上來了,她猶豫片刻,還是與袁姑娘碰了:“謝姑娘吉言。”

袁柳兒一口喝幹,仿佛那真是酒液一般,末了拿繡着一枝寒梅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想了想,還是意有所指地對衛初宴道:“其實也是柳兒瞎操心了,以大人之才識風姿,定是有許多人戀慕的,也許過不得多久,柳兒便要去喝您與哪位貴人的喜酒了。”

那位幫助她的貴人,袁柳兒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人,但她至少知道,能夠輕輕松松便令她一家人都脫離奴籍、又随意“扔”那麽多銀錢給她置業的,絕不是一般的官員,極有可能是哪位勳爵吧?

而這樣的一位貴人,又為何如此關系衛大人的後宅家事呢?若那位只是衛大人朋友或是同僚,其中可有許多事情說不通。但若說是貴人自己看中了衛大人,不願衛大人娶她袁柳兒,這事情便清晰了。

罷了,這種天上的星辰一般的人物,本也不該是她這樣的人能夠肖想的,她便只當那是一個夢罷,至少在夢裏,衛大人對她溫柔過。

話已說到這份上,衛初宴也不可能死纏爛打,又因為兩人之間已變得有些尴尬,因此她們很快便結束了聊天,袁柳兒也沒有主動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候,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日後不要再見了。衛初宴明白,她感受到了袁姑娘的決然,嘆息着出了雅座,喊了正與虎子聊天的海棠過來,便打算離開了。

虎子見他們聊完了,自己就麻溜地往樓下去了,這時候客人漸漸多了,他也要去做事的。衛初宴她們倒是走的慢,還沒走幾步路,下邊就跑上來一個丫鬟,見到衛初宴,好似很驚訝似的,頓住腳步喊了聲:“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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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初宴沖她一笑:“綠兒姑娘。”

這是袁柳兒的丫鬟綠兒,先前衛初宴遇刺,便是這個丫鬟陪在袁柳兒身邊,衛初宴給袁柳兒贖身的時候,一并将她贖回來了。也虧得綠兒不是罪奴,否則她可沒有第二個名額。

“還真是您呀,您回來啦!這真是太好了!我們小姐她——”

“綠兒!”綠兒本來興奮極了,想要與衛初宴說說自家小姐,這時袁柳兒也推開了門,見到她與衛初宴說話,便嚴厲地喝止住了,又沖衛初宴歉意一笑,将小丫頭拉到了雅座裏,又關上了門。

“不是教過你了麽,再遇上衛大人,便得保持距離了。”

衛初宴她們還未走遠,以衛初宴的耳力,其實能夠隐隐約約地對裏邊的動靜聽個大概。她也聽到了袁柳兒的這句話,神情一瞬間轉為疑惑,拉了下海棠,停在了原地。

“哎呀小姐!您盼了一整年了,才把衛大人盼回來的,您真的甘心就這樣了?您甘心,綠兒可不甘心,您已經夠苦的了,好不容易尋到一良人,真的便要放手嗎?”

被小姑娘的話戳中了心事,袁柳兒的眼中泛出一些凄苦來:“可是不放手又能如何呢?貴人便是貴人,我既已受了那位貴人這般多的恩德,又如何能夠出爾反爾,再去接近衛大人呢?”

“小姐……”

“何況,若是我真的敢違背約定,你以為貴人還會容我這小跳蚤蹦跶嗎?貴人只需要動動手指,便能碾死你我了。”

袁柳兒說罷,綠兒不說話了,外邊,衛初宴聽了個全,手指一下子抓緊了。

貴人?哪位貴人?果真有人在對袁姑娘施壓?

一瞬間,她腦中閃過好幾個人選,其中有曾通過徐老向她暗示過心意的徐邵景徐公子,有禦史臺想給妹妹嫁給她的同僚,甚至于,她也想了下是否會是自己家裏人又開始作妖了。

不,不會是衛家人。他們若是知道她要娶妓子,恐怕會樂得放鞭炮慶祝,又怎麽會多加阻攔呢?

心中劃過許多想法,衛初宴還未理出個頭緒,便又聽裏邊袁柳兒道:“而且……你還記得那一日來我們聚福樓鬧事的那些混混嗎?我們不是因為被鬧的沒法子,而去尋了貴人嗎?貴人那時說幫我們解決,後來,竟然是大理寺親自前來抓人的。”袁柳兒自然不是直接見到了那位貴人,她只見到了對方的奴仆,可是縱然是奴仆,對方的氣勢,卻比一般的大人還要強呢,這也是令袁柳兒忌憚的一點。

“那可是大理寺啊,能使喚得動大理寺的人,普天之下,又有幾個呢?我甚至懷疑那位貴人是不是哪位皇親國戚。所以綠兒,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與衛大人,只能說是有緣無分,若是細細掰扯的話,因着救了衛大人,我得到了如此豐厚的回報,該知足了。若是還糾纏下去,就真是恬不知恥了。”

大理寺?皇親國戚?

衛初宴腳步搖晃了一下,海棠在一旁眼尖地看到了,急忙扶住了她,疑惑地問她:“小姐,你怎麽了,怎麽停在這裏不動了?”

衛初宴咬了咬牙,眸色愈發幽黑,仿佛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寒潭一般。她在那裏又站了片刻,聽到裏邊的人好像要出來了,這才拉了一下海棠:“走。”

臉色鐵青地進了等待在外邊的那輛馬車,回家的路途中,衛初宴一直在想着方才自袁姑娘口中說出來的那幾個詞。

她的心中,漸漸地有了一個人選。

不是徐邵景,不是什麽要把妹妹嫁給她的同僚,也更加不是衛家的哪個人。她懷疑是陛下!

陛下。

其實仔細想想,這并不是不可能。陛下是有過“前科”的,她派人去查過自己,還假借關大夫之手給自己送過藥。若說陛下會插手她的親事,衛初宴本來是不信的,但是,現在想想,又由不得她不信。

她還記得那日陛下得知她要娶袁姑娘時的錯愕與震怒,陛下那時也勸說過她,話裏話外,都是不贊成這門親事的。是了,袁姑娘是青樓出生,陛下看不上袁姑娘,而她恰恰又入了陛下的眼,陛下會加以阻止,也像是陛下的性子。陛下的眼裏,可不就是容不得一粒沙子嗎?既然她入了陛下的眼,陛下又怎麽會願意自己看重的大臣有一個青樓出身的妻子呢?

而且,這手段也像是陛下的,極利落、極有力。看看,她不過是剛剛離開,陛下便給了恩惠,讓袁姑娘不得不搬走了、不得不違背了她們的約定!

是了!一定是這樣的!

眉頭越皺越緊,心情也愈加難過,馬車穿過人群往家中行去時,衛初宴忽然掀開車簾,喊住了車夫:“先不回府了,送我去皇宮。”

車夫驚訝:“這時候去皇宮嗎?”

“恩,去皇宮。煩勞快一些。”

“好嘞。”

馬車于是掉了個頭,東穿西轉地,往皇宮的方向行去。車內,海棠揪緊了手帕,疑惑問道:“怎麽忽然要去宮裏呀?小姐,你這個樣子,好去宮中嗎?”

衛初宴看一眼身上的衣裳,因着要拜訪袁姑娘的關系,她今日穿的還算正式,是一件月白的直裾,然而,這是常服,平日裏可以穿,要入宮觐見的話,的确有些不夠莊重。

不過……

眼中閃過一絲陰霾,衛初宴搖頭道:“便這樣罷。”

她實是等不了回去換好官服再過去了,她實在不懂陛下為何要這樣!她不是提線玩偶,實在不願意讓陛下這樣擺布!

海棠偷偷瞄了她好幾眼,見她神色陰沉沉的,雖然即便是這樣也沒有大聲發火,但她也知道,小姐恐怕是因為什麽事情生起氣來了。也不知究竟是什麽事情,明明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而且,不是見了袁姑娘嗎,剛剛喊她的時候還好好的,偏偏就是在那裏站了一會兒,人就不對勁了,還忽然要去皇宮,這與皇宮又有什麽關系?

海棠也生出了一肚子的疑問,但她知道小姐在生氣,也不敢去打擾。小姐脾氣那麽好、那般的溫和,也不知道是誰,把她氣成這樣了。

到了宮外,衛初宴喊住馬車,讓車夫載海棠回去,自己則疾步朝宮中走去。她還帶着陛下給的令牌,是以,雖然未穿朝服,宮中的侍衛盤查以後,還是放她進去了,衛初宴便一路往甘露殿去,行了小半個時辰,途中見到了幾個熟人,她強壓着火氣,與他們一一打了招呼,對方也驚訝她的回歸,但因是在宮裏,也沒有敢停下太久,都是簡單說上幾句、然後約了喝茶或是去府上拜訪,便先別過了。

說來也怪,原本,和那幾人寒暄過後,衛初宴的心情已漸漸平複了,然而,等到踏入甘露殿時,她心中的那股火氣忽地又竄上來了,怎麽壓也壓不住。到了這裏,自然有宮人迎了上來,問清楚她的來歷,本來很疑惑為什麽外臣沒有經過召見竟然敢來到這裏,但當衛初宴出示了禦賜的令牌時,宮人便不再攔着她了,而是一路領着她往裏走,便走還便同她說話:“大人來的巧,陛下這會兒正在禦書房呢。不過,聽說陛下剛剛發了怒,若是您不急的話,最好是不要撞刀口上了。”

這位大人既然能有禦賜的令牌,自然前途無量,宮人也想結個善緣。而且,主要也是因為,衛初宴是主動過來的,不是被召見的,否則宮人即便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把陛下要召見的人勸回去。

衛初宴謝過他,還是沒有打算離開,反而還走的更快了些,宮人被逼得在前邊一路小跑,到了地方已氣喘籲籲的,心中叫苦不疊。

“大人請稍後,我去禀報一聲。”

宮中有着嚴格的等級,衛初宴見到,這宮人過去了,點頭哈腰地對着禦書房外的那兩名侍衛說了些什麽,其中一名侍衛便往衛初宴這邊看了眼,好似認出了她,便點了點頭,進去禀報了。不多時,高沐恩先于侍衛出來,一見到衛初宴,便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衛大人怎的來了?”

說着,他的目光在衛初宴身上巡視了片刻,将疑惑藏在了心中。

衛大人怎的穿個常服便來了?這若不是陛下愛重她,她還想走着回去?奇怪,以衛大人的性子,不應該犯這樣的錯誤才是。

他自是不知道,衛初宴這時都快給氣昏了。任誰在外邊為國君抛頭顱灑熱血,回到家中卻發現國君連她的後院都伸了手來,還硬生生地拆掉了她一段姻緣,将她當做提線木偶一樣擺布,都要暴怒。

衛初宴做不來那大喊大叫的事情,然而,這并不是說她便不憤怒了。她是很憤怒的,憤憤然若火山,隐而不發而已。

“勞煩大人,初宴想求見陛下。”

“這有什麽勞煩的?衛大人客氣了。陛下正在裏面呢,聽見你過來,別提多高興了。讓我立刻出來迎你,可叫我這同樣做臣子的羨慕。”

“高大人說笑了。”

“這邊請,衛大人。”

兩人一同往禦書房去,進得門去,衛初宴才發現裏邊跪了兩個大臣,因為他們俯身跪着、額頭幾乎貼在地上,衛初宴一時認不出他們是誰,不過,看官袍上的仙鶴圖樣,也知道是朝中大員。

地上跪着兩大臣,陛下也沒有出言訓斥,而是在那批閱奏折,一本接一本地批着,衛初宴進來時,她正批完一本,這時才停住了筆,對着地上的大臣淡淡道:“出去。”

沒有說起身,那兩位大臣只得跪行着出去,看他們挪動的模樣,應是跪了很久了,以手撐地才沒有倒下。這樣一步一步挪到殿外,又在走廊處跪着了,高沐恩去看了,而後關上門,回來俯身對陛下說了句話,又出去了。

趙寂這才湊奏章中擡起頭來,看向衛初宴,這一看,便綻出一個笑容:“怎的穿成這樣便來了?當孤這是你家了?”

話語之中有些親昵,一點兒也看不出先前兩人曾不歡而散過。衛初宴看着她燦爛的笑容,愣神了一下,一時無法将那個控制欲極強的帝王與眼前這個明媚的姑娘聯系起來,但是她又想到方才陛下還在教訓大臣,看起來那般的威嚴冷酷,誰又能知道,她接下來又會這樣呢?

王者,兇也,狡也,無情也。比狐貍還要狡猾上一萬倍,這樣才能統禦群臣,與那些修煉了千年的狐貍們過招。

衛初宴神色凝重地站在那裏,也不接陛下的話,只幹巴巴地道:“陛下萬安。”然後一絲不茍地行了個禮,等到陛下讓她起身,她就木頭一樣杵在那裏,偶爾拿冷冰冰的眼神看着陛下。

趙寂幾乎是立時便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頓時皺起眉來:“你怎麽了,跑來這裏與我擺什麽臉色?”

她其實覺得很有些新奇,要知道,即便是她對衛初宴動手的那幾次,這女人也沒有用這種類似恨恨的眼神看她。

這樣的衛初宴,雖然看起來有些讨厭,但是,啧,确然鮮活了許多。趙寂又勾了勾嘴角,眼中還有笑意。

因着這分鮮活,趙寂就不打算追究她的大不敬之罪,然而,衛初宴這一次還真是來“挑事”的,她憋着氣呢,是來與陛下理論的,很快,她就讓趙寂笑不出來了。

“陛下可曾聽過這樣一句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聽過。”趙寂斂起了笑,審視地看着她:“你跑過來,便是為了對孤說教?”

“臣不敢。臣只是正被一件事情困擾着,想請陛下定奪。”

趙寂坐直了身體,也不再玩笑似地敲擊桌面了,只緩緩道:“說說看。”

“臣的後院,養了一只雀兒,本來安安生生,然而,前日卻跑進一個人來,對臣說,這只雀兒只是一般的家雀,可能還曾被啄落過羽毛,光禿禿的并不好看,想讓臣将雀兒丢掉,不要養在後院。”

趙寂隐約察覺到了什麽,神情更是嚴肅:“哦?”

“陛下以為,臣該如何做?”

趙寂哼笑一聲:“你想如何做?”

衛初宴也冷笑:“臣自然是不願的。臣的雀兒,好好地養在臣的後院,本來不關旁人的事,偏偏就有人要來橫插一腳,揪着雀兒的禿羽不放,卻不問問臣自己究竟願不願意養。您說,臣能高興的起來嗎?”

趙寂知道她在這裏指桑罵槐個什麽,皺眉看她半晌,斥道:“衛初宴,為了一只雀兒,你膽子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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