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見不相識
瞬息光陰,一如彈指,轉眼又過了十日。
郁郁蒼蒼的樹林,陽光穿過樹梢,光斑點點,落上蜿蜒曲折的小路。兩、三片綠葉輕悠悠飄落,落上了美麗女子單薄的肩頭,襯托出那凝脂般動人潔白的面龐。
程蝶走在林蔭小道上,呼吸着山林間獨有的空氣,心卻似遠山的雲霧,充滿未知跟懸念,她要去的地方,是青岩山一片隐蔽的山腳,也是這五年間,她從未注意過的一處所在。
小路的盡頭,已能望見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內叢叢綠樹掩映着三間小竹屋。
透過中央那座敞開的門,程蝶望見一道藍衣身影,靜靜端坐在一張陳有香爐的案幾旁。
屋內的身影尚在執筆寫字,似未察覺來人。
程蝶輕輕扣了扣門板,阮清羽方漫不經心的道:“回來啦。”
感應到某些不同尋常,阮清羽擡眸,映入眼簾的不是那道粉色嬌麗的身影,卻是一名白衣如雪的清豔女子。
阮清羽身子一震,握在手中的筆竟也險些沒有拿穩。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相觸,袅袅熏煙中,時光似也在無聲中放緩了流逝。
“秦夫人?……”
阮清羽在最初的驚訝後,神情很快恢複如常,起身迎客道:“有失遠迎。”
程蝶見阮清羽走來,心跳又開始加快,但面上并無過多流露,不失禮數的朝阮清羽點頭見禮。
阮清羽一邊引座,一邊沏了杯茶,道:“我實在沒有想到,秦夫人會找到這裏。”
程蝶落座後,從懷中取出一枚荷囊,遞到了阮清羽的面前,輕啓朱唇道:“程蝶不請自來,還請阮公子多多包涵。”
阮清羽神情微動,方才明白原來是自己遺落下的荷囊暴露了行藏,這要放在以前,那段充斥着刀霜劍雨的日子,一絲疏忽都意味着性命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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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出生在野外的幼貓,眼中都會藏有家貓所不具備的野性跟警惕,更別說是一個人。
而如今,阮清羽脫離了野外風雪不問世事五年有餘,當真已大意了不少。
他接過程蝶手中的荷囊,道:“不過一枚荷包,何須勞駕夫人親自送來?”
程蝶卻一字一句緩緩的道:“因為,我總覺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握着荷包的手一緊,驚人的言語讓阮清羽大感錯愕,但那樣的錯愕很快又在他的臉上消失,他道:“夫人交朋友,都是以這樣的話做為開場的麽?”
程蝶柳眉輕蹙,不解道:“公子、何出此言?”
阮清羽道:“夫人的丈夫是東海縣有名的茶商,既是商人,結交朋友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難道夫人此次前來,不是結交朋友的麽?”
程蝶輕輕搖了搖頭,道:“喜歡做生意和擅長交朋友的人,是秦川,不是我。”
她凝視着阮清羽漆黑的雙眸,一字一句的道:“我今天,是想為一個困擾了我很久的問題,來尋找一個答案。”
阮清羽心頭震動,卻是面不更色地彎唇一笑,很難看出其中的牽強,道:
“夫人說笑了,我與夫人不過見過一次面,加上這一次總共也就只有兩次,想來也談不上深交,如何能解決得了夫人的困惑?”
随後端起矮幾上的茶壺,道:“水沒有了,我去燒一壺。”
程蝶隐隐能感覺到阮清羽的落荒而逃,但一時間又有很多事情難以确信。直到現在,她都沒有找到一樣有利的證據來證明她的感覺和猜想。
她曾經以為一個人身上的粉末香味可以随着時間甚至心情而改變,但記憶中的那個人,以及她身上的味道,卻是十分的特殊。
那是一種很淡很清冽的香味,一般人無法聞出,只有鼻子特別靈敏的人才能察覺,正是有了這樣特別的味道,才會有了那樣特別的人。
現在,她好像已經找到了那個人,可是她卻沒有尋到那樣熟悉的香味。
程蝶一聲嘆息,擡眸環視四周,忽然間,眼中微微亮起了一道光。
她将目光鎖定在書案上一只銀邊條形的木盒,冥冥中有種奇異的感覺催使着她去打開那個盒子。
素手輕輕揭開盒蓋,蓋面輕開,裏面裝着一枚溫玉,內蘊通透,色澤勻淨。
程蝶拾起了玉,袅袅熏香中,隐隐也飄散出一絲不同的味道,她湊到鼻息間輕嗅,忽地身子一震,頃刻間面色都已變了。
這淡淡清冽的香味,正是記憶中那熟悉的味道啊!
她的手在顫抖,身子也在顫抖,美麗的眼眸裏更已湧上了一道熱淚。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泛濫在心頭的感覺是一種強烈的幸福,還是經歷過五年的等待,才會有的一種酸苦。
這一刻,程蝶只覺得情緒在一瞬間攀升頂點,又迅速墜落到谷點,那一種亦喜亦憂,愛怨交織的滋味,這一生又何曾感受過?
五年了,一個女人最青春寶貴的年華,卻是在漫長的等待中逝去,一段如花似玉的美麗季節,卻是在蒼白的思念裏逝去。
程蝶淚水奪眶,只覺從未有過一刻,她會像現在這樣那麽強烈的愛一個人,又那麽強烈的恨一個人。
恨對方明明認得自己,為什麽遲遲不肯與自己相認?
恨他何以寧可獨守山腳五年,卻也不願去看她一眼?
屋外傳來一聲動靜,程蝶擦幹了眼角的淚痕,重整情緒,深深呼吸。
阮清羽已折返而回,在蒲團上坐下,面色較之前也更為淡漠沉靜。
屋內一時靜得有些凝重,許久後,程蝶道:“你可不可以回答我幾個問題?”
阮清羽已重新添上茶水,不冷不熱的道:“秦夫人請講。”
程蝶道:“你是不是本地人?”
阮清羽道:“不是。”
程蝶道:“你是不是來東海縣已有五年,在此之前,一直住在金陵?”
阮清羽垂首道:“沒錯。”
程蝶看住了阮清羽的臉,道:“你可知程劍山莊?”
阮清羽低眸道:“知道。”
程蝶道:“你可曾去過那裏?”
阮清羽這時卻忽然笑了,道:“程劍山莊在數年以前,也稱得上是武林豪門,秦夫人以為,以我這種市井小民的身份,能入得了武林第一山莊麽?”
程蝶眼睫低垂,神情充滿凄迷,幽幽嘆息道:“阮公子怎會只是一個市井小民,若只是一個市井小民,家裏又怎會挂上一柄那麽貴重的寶劍?”
阮清羽不說話了,低下頭,捏緊了指尖。
程蝶咬着唇,櫻紅的唇瓣都已咬得發白,深深道:“你可不可以,喚我一聲小蝶?……”
阮清羽嘴角抽搐,連喉嚨都已發幹,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吶喊:
小蝶,你竟已認出了我?
這難道,只是因為一個荷包?
即便荷包能查出我的住所,卻如何能查出我與程劍山莊的聯系!
難道是因為……我的聲音?……
我只與你說過一句話,你竟這樣記住了?
阮清羽的手心已沁出了汗,內心掙紮翻騰不已。
小蝶,你既已認出了我,是否也表明你早已知道了一切?
你若知道了一切,是否還願意與我相認?……
從未有過一刻,阮清羽的內心會如此煎熬,哪怕多少次面臨兵刃割喉的一線,他也從來鎮靜冷漠得讓人顫抖。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心已一點點發生了變化?
一把寒冷鋒利的兵刃,竟也長出了溫熱的血和肉?
就在氣氛陷入到無法化解的僵冷時,門外這時傳來一聲清喚:“公子!……”
程蝶心頭一顫,循聲望去,一道晔麗嬌豔的粉色麗影俏立門前,笑顏如花,其時豔陽高照,斜陽映上她粉紅的雙頰,那般豔麗不可方物。
程蝶的心如淋一盆冰水,而阮清羽此刻,卻如遇救星。
泠柔的出現,當真也是巧合的緊,但無論如何,她總算是出現在了對的時間。
程蝶明白再呆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的結果,遂道:“今晚初更時分,我在蓮池旁等你。”
阮清羽啞然,程蝶繼而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過來,我會一直等你,等到你來為止……”
這是程蝶離開前,在阮清羽耳畔說的最後一句話,阮清羽失魂落魄,呆怔原地,久久難以回神。
泠柔望着程蝶匆匆離去的背影,目光一時有些飄然。
這二人,一人已嫁為人婦,一人卻獨守山腳,孑然一身,若說他們之間沒有一些纏綿悱恻的糾葛,恐怕誰也不會相信。
這段關系無疑是混亂複雜的,而一個人對待感情的态度本身就有很多種,或争奪,或放棄,或奪得後再抛棄。
泠柔幾乎是以一種獵人的天份和敏感,探測着這場混亂關系的答案,無論結果是哪一種,追逐的過程總是充滿興奮和令人期待的。
想到這裏,泠柔偷偷地笑了,因為她發覺,事情已經變得越來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