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入獄

東陵街最不起眼的酒肆,今日卻來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普通,卻又能在細節處看出他們的不同尋常。

就好比此刻為首一名黑衣裝扮的清瘦男子,雪白的臉蛋上卻生了一顆極醜的黑痣,看起來文質彬彬弱不禁風,冷峻的眼神卻似藏有無數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沒有足夠目力的人,還是很難發現的。

此人正是阮清羽,臉上的黑痣是刻意僞裝,為了順利開展今日的隐秘計劃,所有人都做好了喬裝改扮。

桌上,整齊地鋪着一副地圖,阮清羽将劫獄行動一一布置到個人,并進行了反複推演。

“在坐的每一個人,都曾與我并肩作戰過,與我有着過命的交情。雖然煉獄已解散多年,大部分弟兄也都有了自己需要守護的家室,今日依然為清羽随傳随到,無半分怨言,這份恩義,清羽銘感五內。這次的行動,若能順利進行,當然最好,若不幸失手,我也必定會保全大家,讓每個人都能全身而退。”

阮清羽說到這裏,看向離自己最近處的親信管嚴,道:“管嚴,若計劃失敗,謹記,切勿戀戰,應當以保全實力為主,盡快帶領大家退出外圍,各位安全撤離後,等待時機,以便第二次行動。”

管嚴這時道:“阮帥畢竟一直都是我們的主帥,這次行動明明能填補許多漏洞,阮帥為何執意孤身入險,只将我等安排在外圍,萬一阮帥失手被擒,诏獄可不是普通人待的地方……管嚴鬥膽請命,願伴阮帥左右!”

“阮帥若是顧慮兄弟們的安危,那也是忒把弟兄們看輕了,我崔豹可不是有了家室就成了貪圖享樂忘恩負義之輩!”

“是啊…阮帥!…”

衆弟兄紛紛應道。

面對衆人一番慷慨義氣,阮清羽雖有感激,卻道:

“清羽深知各位俱非愛生惡死之人,只是當年各位将組織交到清羽手上,清羽不僅沒能扭轉危機,反而親手将煉獄遣散,如今又因不得已緣由将在坐召回,心中甚感虧欠不安,唯恐不能報答。承蒙各位弟兄不棄,今日仍稱我一聲主帥,已實在不敢令各位為我冒險。

各位不必為我擔慮,即使我不幸失手,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陸展雖然為人狠毒,倒不至于取我性命,畢竟這樣做對他只是有損無益。我在獄中,也能洞悉內裏環境,那時他們放松戒備,我們也好裏應外合。

管嚴,你是二次營救的頭領,雖然不與敵人正面沖突,處境依然危機重重,非經驗充足手段老練者不可勝任,你要多費心思了。”

“阮帥放心,管嚴定當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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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獄行動安排在了七日後的夜晚,正值駐守輪班,十名殺手潛入隊伍,分別占據了外圍要害,悄無聲息将附近的看守人處理,使得阮清羽順利進入。

诏獄裏有座單獨的獄室,鐵栅打造,專門關禁一些重要罪犯。一身喬裝的阮清羽一路直奔目的地,引開了門口兩名值守人,将其擊暈,取走了他們身上的鑰匙。

這間獄室設置了雙重隔離,打開第一道門後,階梯之下尚有一座鐵牢。阮清羽順利進入第一道門後,只見下方中央平臺之上,一名身材枯瘦,囚衣染血,破洞處道道見血的囚犯,雙手被鐵鏈左右吊起,低垂着臉跪坐在鐵籠裏,一動不動,看樣子幾乎沒了氣息。

室內昏暗,阮清羽看不清他的臉,靠近時臉色方已大變,原來眼前人竟非解剛!

那囚犯這時忽然睜開了眼,擡頭沖阮清羽獰笑,阮清羽只覺脊背一陣透涼,方意識處境不妙,鐵牢四壁忽然傳來隆隆腳步聲,轉眼間幾十道紅影魚貫而入,将阮清羽圍在中央。

隊伍中施施然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身材高瘦,一身富貴裝扮,笑容和氣似可招財,可不正是昔日同僚——陸右亭陸展?

“好久不見,老友,這身錦衣衛裝扮,倒也挺适合你。”陸展用兩眼在阮清羽身上掃視一圈,若是一般人,恐怕要被裏面的寒光掃出一個激靈。

阮清羽只淡淡一笑,面色如常道:“數年不見,陸兄風采更勝當年,如今,離指揮使之位,恐怕也只一步之遙了不是?”

“這個,當然還得看上面的意思。”陸展笑的意味深長,故作豔羨道,“怎比老友,不問江湖,自在逍遙這麽些年,還得了位紅顏知己。”

阮清羽擰眉,聽的出他最後故意加重的語調,面色轉冷,道:“陸兄今日想必也是有備而來,這陣仗,怕是早就提前做了準備?”

陸展揚眉,微微仰首,以一種敘家常的口吻道:“嗯……這個消息,還是多虧了老友身邊最親近的女人,沒有她報信,我都不知何時才能恭候到你。”

阮清羽沉臉,一字一句道:“你對泠柔,做了什麽?”

透過她目中的那抹刀光,陸展似乎又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殺氣,仿佛看見那站在暮色裏的一道人影,目中帶着一股狠勁,眼角鬓頰甚至連手中的劍鋒,都在滴着殘腥的血,俨然透出種虎狼般的獸性。

但他并無懼意,虎狼本是他的同類。

“我需要對她做什麽?”陸展勾唇反問,漫不經心道,“她本身就是我派出去的奸細,一個為了名利榮華情願逢迎獻媚的低賤女人。”

陸展說的益發興起,道:“我原本以為老友的眼光一直不算太差,直到看你被那種女人迷的神魂颠倒,棄了舊愛,當真開了一次眼界。難道出身高貴的程家千金,還比不上一個青樓女子?”

指節攥緊的咯咯聲在鐵牢裏響開,阮清羽握緊雙拳,目中可見血絲。

陸展哂笑,忽而轉口道:“說來,你跟解剛也算是同病相憐,一樣的被心腹出賣,一樣的難免牢獄之災。”

他一邊說一邊做了個手勢,門外這時傳來一陣鐐铐聲,一名渾身是傷的高瘦男子,被獄卒羁押入內,即便頭發蓬亂,面帶污垢,也掩飾不住他眉梢眼角間的英氣。

“解剛!……”阮清羽睜大了眼,第一時間喊出了聲。

那一身狼藉,被喚作解剛的男子,只是微微擡頭看了她一眼,随後嘆息了聲,垂下頭不再作聲。

阮清羽心頭有些發冷,她害怕看到解剛失望又無力的樣子。

陸展看得好笑,彎唇笑道:“念在你我同僚一場,我便給你們一次敘舊的機會。”

他笑着說完,一揮袖揚長而去,錦衣衛搜繳過阮清羽的兵刃後,便也随之散去。

不消片刻,室內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寂靜。

還是寂靜。

依然令人沉悶壓抑的寂靜。

“你來了。”許久,對面方傳來一陣蘊含着倦意的低沉聲音。

阮清羽抿了抿唇,不知如何開口。

“讓我來看看。”解剛這時緩緩移動腳步,沉重的鐐铐聲随之響起,阮清羽不禁擡眸看住了那張蒼白且疲倦的容顏——這個如父兄般存在心裏的人,他的目光,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這麽多年了,果然一點沒變,一股子改不了的倔驢脾氣。”

“解剛……”阮清羽張了張嘴,面對這個昔日裏威風八面、指揮廟堂的軒昂男子,如何能不增傷感。

“你不用難過。”解剛在臺階前緩緩坐下,指了指旁邊,道,“即使走到今天這一步,我都未曾後悔。”

“權力,對你真的有那麽重要麽?”阮清羽在解剛身旁坐下,倍感唏噓。

“你不明白,是因為你從未沾染過。”解剛笑,道,“一點甜頭,都會打開人的欲望,而權力這種東西,便像是欲望的深淵,一旦沾染,就會難以停止,引人瘋魔。”

“權力固然強大,比之承擔的風險,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難道還不能滿足你麽?”阮清羽心切,不忿道,“偏偏就選擇了這條路?”

“正是為了坐穩位置,有些風險才不得不去冒。”解剛微微仰首,嘆息了一聲,道,“經歷過前朝的人,才會明白自己的命根本由不得自己去掌控。即便功績赫赫,赤膽忠心,只要政風一變,那些功臣武将依然會為新帝所棄,甚至永無翻身之日。命運,一直只掌控在帝王的手裏,你明白麽?”

阮清羽微微垂下了眼睑,轉過臉,默然望住地面,片刻後,面無表情的道:“東廠已經接管了錦衣衛,只怕今後的他們,更加前途難蔔。”

“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鼎盛期把‘煉獄’交到你手裏麽?”解剛沒有接下她的話,而是自問自答,“因為你沒有那麽重的名利心,心中所想只為一個義字,哪怕将權力送到你手裏,你都不屑為用。”

“你把飛羽令交給我的那一刻,有沒有想過它在我手上的命運?”阮清羽擡眸,瞬也不瞬地看住了解剛。

“不會更好,至少時局轉變以前,它依然在我的控制之中。”解剛轉過臉,目光有些幽邃。

阮清羽苦笑,道:“可最終我卻斷送了它。”

“這是時局發展的必然。”解剛答得坦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不必愧疚,只是厭倦了滿手沾血地争名逐利而已。”

話畢,室內陷入一陣沉默。

解剛看了看那張沉溺在往事中的清秀容顏,疲倦的面龐漸漸現出一縷柔和,或許在勝王敗寇、不争則殁這樣一個永恒的世界裏,阮清羽的存在,是他心頭的一星炭火。

“聽說,你是被一個女人‘送’進來的。”解剛身子微微前傾,換了個輕松點的坐姿,帶着半損的口吻,一緩沉悶氛圍,“我倆連進來的原因都如此相似,說說吧,我可是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好奇心。”

阮清羽有些訝異地聳了聳眉,回眸看向解剛,解剛嘴角笑意溫和,似乎一點也沒有受過刑的痛苦,目中只有一縷罕見的關心與溫情。

阮清羽動容,低低道:“她……”

一想起泠柔美麗動人的面龐,阮清羽即使在昏暗裏的容顏,仿佛也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

那眸中的寵溺與熱愛,任何人都無法懷疑其中蘊藏的深情,即使陷入到如今的處境裏。

“她和我一樣,無論身世還是經歷,都不算清白。為了努力生存,努力改變現下的環境才走到了一起,即便這樣的相遇,都是各懷私心。

沉淪半生,一夢忽醒,才發現最能體諒自己的人,只有對方。

更有她的一颦一笑,一行一止,每每萦繞胸懷,愈治前傷……”

解剛靜聽阮清羽娓娓道敘,只覺自己從未見過她這般情真意切地講述過另一個人的故事。即使這個女人背叛了她,他也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因為他知道,這一刻的阮清羽,內心得到了真正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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