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秦雪衣白日裏去那個偏僻的院子裏練拳紮馬步,晚上就溜到宮婢們的舍房,與綠玉擠在一起睡,其他的宮婢們都替她瞞着,不叫別人知道,一時間倒是相安無事,秦雪衣過了兩天的安生日子。

豈料最後還是叫桂嬷嬷知道了,秦雪衣晚上再去跳窗時,就發現窗被鎖了,她心中疑惑,敲了敲窗,小聲叫道:“綠玉,綠玉。”

裏面傳來了綠玉壓低的聲音,緊張道:“郡主,嬷嬷把門窗都要鎖上了,恐怕她是知道了,您晚上不能再睡在這裏。”

她悄聲道:“窗臺下的縫隙裏,有一把鎖匙,您拿上,往東邊回廊走,走到盡頭有一座閑置的院子,您去那裏歇下便是,不會有人知道的。”

秦雪衣在牆縫裏摸了摸,果然摸出了一把鑰匙,她舉起燭臺,照着綠玉說的,順着回廊走到盡頭,那裏确實有一座院子,安安靜靜的,唯有門頭上挂着兩盞燈籠,光線昏暗。

未免引人注意,她吹滅了燭火,舉步向前,拿出鑰匙來時,秦雪衣發現這門卻是虛掩的,許是綠玉記岔了。

她便将鑰匙塞了回去,悄摸着進了院子,院子裏是點着燈籠的,只是不太亮,一眼望去,樹影重重,秦雪衣轉了一圈,好容易才尋到了主屋,推門進去了。

屋裏也是點着燈的,燭光朦胧,她今日練了一天的拳,這時候便覺得分外疲累,打了一個呵欠,将燭火吹熄,摸着黑爬上了床。

床還挺軟,被子暖呼呼的,還帶着香,睡意襲來,秦雪衣迷迷糊糊地感慨,綠玉真賢惠啊,連被子都給暖好了,若她是個男人,就要把她娶回家去。

啧,可惜她少了一樣東西。

夜色漸深,遠處的小徑上,一行三人正往前走,打頭的那個身着藏青色衣裳,上繡赤紅色花紋,眉目秾麗,斜飛的眉壓着一雙潋滟的鳳目,她的神色冷清,燈籠的光芒給她的面孔打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好似暖玉一般,倒給她添了幾分煙火氣。

等到了院子門口時,林白鹿與段成玉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燕明卿徑自推門而入,之後門被關上了。

段成玉打了一個呵欠,道:“殿下歇下了,我們也回吧。”

林白鹿提着燈籠,兩人又一并往來時的路走回去。

院子裏的光線不甚明亮,燕明卿熟悉這裏,即便是沒有光,她也能找到路,空氣寂靜無聲,只聽得冷風從樹梢間呼嘯而過,卷起幾片枯黃的葉子來。

在宿寒宮中,長公主的住處,一旦到了晚上,是不需要宮人值守的,若無吩咐,甚至不許宮人們進入,所以宮婢和太監們在傍晚時候就會把一切準備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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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寝殿時,燕明卿頓了一下,今日一反往常,殿內黑漆漆的,竟是沒有點燈。

恐怕是哪個粗心的宮人忘了,燕明卿在這裏住了多年,自然清楚其中的布局,閉着眼睛都能走,遂也懶得去點燈了,徑自去側殿沐浴之後,才披着外裳回來,走到窗邊。

銀白色的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紙灑落下來,清冷而皎潔,她的鼻尖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清苦氣味,那是獨屬于藥的味道。

燕明卿伸手打開桌上的食盒,裏面放着一只藥碗,黑漆漆的,是滿滿一碗藥湯,苦澀的難聞氣味愈發濃烈了。

令她五髒六腑都忍不住要為之翻騰起來,燕明卿十幾年如一日地喝這藥,也從不見什麽效果。

她将那藥碗拿起,推開窗随手往外一潑,嘩啦一聲,全澆給了窗下的花草。

燕明卿準備去歇息,然而才掀開錦被,她便摸到了一具溫熱的身體,縱然她素來穩重,這會兒也不能淡定了,驚得退開一步,厲聲道:“什麽人?!”

秦雪衣原本在床上睡得正香,冷不丁被這一聲吓了一跳,她猛地驚坐起身,迷迷瞪瞪道:“誰?”

燕明卿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冷聲問道:“你是什麽人?為何在這裏?”

聽了這話,秦雪衣一個激靈,登時醒過神了,這地方是綠玉悄悄給自己說的,若是被人發現,說不定會連累了她。

想到這裏,秦雪衣立即彈起來,把面前這人的嘴給捂住了,那人手用力,似乎想把她給推開,秦雪衣急了,輕聲哄道:“噓噓,你別嚷嚷,別嚷!”

那人果然沒嚷了,也沒動了,秦雪衣大松了一口氣,她敏銳地察覺到了面前人軟化的态度,應該是個能講道理的人,遂好聲好氣道:“姐姐,你別怕,我不是壞人。”

那人:……

秦雪衣見她在聽,便繼續道:“我以為這裏是個閑置的院子,就借着睡一晚上,天亮了我就走。”

片刻後,那人動了動,壓低聲音道:“這是我睡的地方,誰跟你說閑置的?”

秦雪衣有點疑惑,但也來不及多想,生怕連累了綠玉,她眼睛一轉,道:“我見沒人,不就以為是閑置的麽?是你的正好,姐姐,這麽大的床,你一個人睡着不寂寞嗎?兩個人睡才暖和啊!”

她說着,又往床裏面拍了拍,道:“我就占一小塊地方,晚上睡覺也規矩,不打滾,不磨牙,姐姐你就可憐可憐我,讓我在這裏睡一晚上吧,天一亮我就走。”

那人沉默片刻,問道:“你為何不在自己住的地方睡?”

秦雪衣委屈道:“我那裏哪能睡啊?屋子八面漏風不說,大冬天的讓我睡竹榻,都快冷死了。”

她見那人又不說話了,就當她答應了,自己主動往床裏退去,拍了拍軟綿綿的枕頭,殷切地招呼道:“姐姐快來睡啊。”

那人:……

秦雪衣見她不動,以為她不好意思,便索性将她拉了上來,按倒在枕頭上,又貼心地給她蓋好被子,笑眯眯地調侃道:“姐姐若是怕冷,夜裏可要告訴我呀。”

緊接着她便自個兒躺好,蓋上被子,卻覺得身邊的人渾身僵硬,躺在床上好似一塊木頭似的,便好奇道:“姐姐,你睡不着嗎?”

那人嗯了一聲,秦雪衣原本睡到一半被驚醒,這會兒又不困了,道:“既然睡不着,我們就來說說話吧,我叫秦雪衣,姐姐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頓了一下,才答道:“我叫清明。”

既然是睡在人家的地盤,基本的社交禮節秦雪衣還是知道的,遂立刻吹捧道:“好名字,我叫姐姐清清好不好?”

空氣陷入了沉默之中,那人模模糊糊地唔了一聲,算是答應了,秦雪衣便将被子拉了拉,蓋到下巴的位置,道:“清清你在宮裏是做什麽的?”

過了片刻,她才聽見身邊人答道:“做事的。”

秦雪衣:……

她心想,這個小姐姐可真是會聊天,把天都給聊死了。

秦雪衣再接再厲,繼續道:“是在你們殿下身邊做事嗎?”

清明簡短地答道:“是。”

秦雪衣贊嘆道:“真好。”

清明疑惑:“好?”

秦雪衣翻個身,對着她,認真地解釋道:“當然好啊,你們長公主殿下長得那麽好看,天天對着好看的人,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嘛。”

少女說話時,暖暖的氣息吹拂過來,輕而淺,這讓清明有些不适應,她從未與人接觸這麽近過,忍不住往後退了退,緊接着她便聽見那少女又道:“可惜脾氣不太好。”

清明頓住,她也不後退了,不動聲色地問:“脾氣不好?”

秦雪衣道:“我覺得她有點兇。”

畢竟上次對方掐着她脖子的威脅的那一幕,讓她印象太深刻了,直到如今還心有餘悸。

清明慢吞吞地答應一聲:“哦。”

秦雪衣忽然想到她嘀咕的這位正是對方的主子,便覺得有些不妥,試圖補救道:“不過話說回來,好看的人做什麽事都會被原諒的啦。”

清明停頓了一下:“你覺得她好看?”

“那當然了,”秦雪衣擡起頭,把一條手臂枕在腦後,道:“她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就是……中性美,你知道吧?”

清明不解道:“何謂,中性美?”

秦雪衣解釋道:“就是既不是女人的那種柔美妩媚,也不是男人的陽剛英俊,它是獨立的第三種美。”

清明沉默片刻,聲音沉沉道:“那不就是不男不女的,閹人?”

秦雪衣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連擺手,辯解道:“怎麽是不男不女?再說了,美就是美,為什麽非要分男女?”

她耐心地道:“你看見一朵好看的花兒,覺得它美,看見一副畫好看,也會覺得它美,美就是一種讓人覺得愉悅的感受,見了它便心情舒暢。”

清明想了想,道:“所以,你見了殿下,會覺得心情舒暢?”

秦雪衣憋了一會,才勉強道:“若是撇開她的脾氣不說,光是看臉,确實是心情舒暢的。”

清明沒說話了,秦雪衣卻感覺到了什麽,扭頭問她:“你是不是在笑?”

過了片刻,清明才平靜地道:“沒有。”

秦雪衣翻個身對着她,湊近些,想要努力在夜色中看清楚她的臉,不信道:“真沒笑?”

少女暖暖的氣息再次吹拂而來,像三月裏的暖風,清明渾身一僵,伸手抵住她的頭,低聲道:“離我遠些。”

秦雪衣不以為意,順手摸了摸她的手臂,清明宛如觸電了似的縮回手,語帶震驚道:“你做什麽?”

“沒什麽,”秦雪衣疑惑道:“只是覺得你身上硬邦邦的。”

清明:……

秦雪衣又捏了捏自己手臂上的軟肉,繼續道:“不像我,一身肉軟綿綿的,沒力氣。”

确實軟綿綿的,清明能感覺到少女依偎着她,溫熱而柔軟,像一團被太陽曬暖的柳絮,又像是一只貓兒,溫順乖巧。

她人生十幾年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像是那只貓兒伸着爪子不輕不重的撓了她一下,頗是有趣。

秦雪衣漸漸困了,她還不忘道:“清清,一起睡覺聊天是不是感覺還不錯?”

過了許久,才聽見清明嗯了一聲,秦雪衣迷迷糊糊道:“既然你也喜歡……我們明天晚上繼續聊?”

身邊的人沉默了很久,秦雪衣困倦無比,等不到她的回答,在陷入沉睡之前,她聽見寂靜的空氣中才傳來一個聲音:“可以,但是不許告訴別人……”

……

床很軟很舒服,旁邊還有一個天然抱枕,暖烘烘的,就是有點兒硬,不過秦雪衣并不嫌棄,她體質偏涼,夜裏手腳冷了,就往旁邊人身上湊,手腳全搭上去,宛如一只八爪魚。

起先清明還覺得不自在,往往秦雪衣一湊過來,她就把她推開,但是奈何秦雪衣十分執着,次數多了,清明也就懶得去推她了。

秦雪衣這一覺睡得十分舒坦,然而天不亮就被人給弄醒了,她一睜眼,只看見一道身影坐在一旁,秦雪衣困倦地打了一個呵欠,迷迷瞪瞪道:“怎麽了?”

清明低聲道:“天要亮了。”

“哦,”秦雪衣翻了一個身,趴在枕頭上,醒了一會神,才爬起來,赤着腳下了床,伸手去夠床頭挂着的衣裳。

淡淡的天光從窗紙裏映出朦胧的影子,将少女的腰身勾勒出纖細的線條,好似三月裏抽條的柳枝,嫩而柔軟,清明看了一眼,便下意識別開了目光。

秦雪衣草草穿好衣物,便低頭去看她,不防她一時湊得這麽近,清明往後仰了仰頭,驚道:“你做什麽?”

秦雪衣系着腰帶,道:“看看你長什麽模樣,等白天我來找你玩。”

清明:……

她默然片刻,道:“不必了。”

說完之後,大概是意識到拒絕得太強硬了,她又解釋道:“我白天要做事,恐怕沒有時間。”

“那好吧,”秦雪衣有些失望,想了想,又道:“那我今天晚上再過來,行嗎?”

直到聽見對方輕輕嗯了一聲,秦雪衣才心滿意足地摸着黑出了屋子,不得不說,昨天晚上睡得太舒坦了。

等秦雪衣走了,床上坐着的人才動了動,披衣下去,她走到窗前,看見那一只空碗端端正正地擺在那裏。

她昨夜明明把藥倒了,竟然也睡着了。

這是十數年來的頭一回,不需要借助湯藥,也能安然入眠,回想起夜裏時候,身側是少女暖暖的體溫挨着,仿佛某種乖巧的小動物,充滿了信賴與溫順。

……

今日天氣甚好,晴空萬裏,日頭也漸漸升了起來,金色的朝陽映在金頂琉璃瓦上,折射出絢爛的光芒,宮婢與太監們排成一隊,小心地端着托盤,在宮道上穿行。

宿寒宮主殿。

一行宮人們在外等候了許久,也不見裏面的門打開,若是放在平日裏,長公主殿下早就起了,也不知今日是怎麽了,盡管心有疑惑,她們也不敢去敲門,只得在外面守着。

日上三竿之時,宮人們站得腿都酸了,才聽見後方傳來了桂嬷嬷的聲音:“殿下還未起?”

宮人們紛紛垂頭轉身過去,打頭那個宮婢輕聲答道:“是,嬷嬷,殿門還未開,殿下想是沒起。”

桂嬷嬷眉頭皺起,道:“殿下素來起得早,今日怎麽會睡到現在?莫不是身體不适?”

說到這裏,她便上前将門推開,徑自進去了,不多時出來,表情還帶着幾分古怪,對衆宮人道:“殿下還在睡,兩個時辰後才起,你們兩個人,去一趟上書房,向太傅告個假,說殿下午後再去讀書。”

宮人們面面相觑,齊聲答應下來。

沒等到兩個時辰,主殿裏便有了動靜,長公主可算是起了,候了一上午的宮人們立即打起精神,捧着洗漱用具魚貫而入。

燕明卿披着外裳站在窗邊,宮人們伺候她梳洗,末了,她忽然問了一句:“長樂郡主如今住在哪裏?”

替她挽發的兩個宮人面面相觑,一人輕聲答道:“住在新晴院隔壁。”

燕明卿想了想,道:“我記得,那邊似乎并未修繕,怎麽能住人?”

語氣喜怒不辯,卻自帶着一分壓力,兩名宮人立即跪下來,道:“回禀殿下,是桂嬷嬷安排的,奴婢也不知其究竟。”

燕明卿頓了片刻,才道:“起來吧。”

……

卻說秦雪衣紮了一上午的馬步,等日上中天了,綠玉過來送飯食,她便将那鑰匙掏出來還給她,又道了謝。

綠玉将食盒裏的菜拿出來,一邊道:“都是奴婢該做的。”

她說着,似乎想起什麽,繼續道:“對了,郡主起了之後,不必整理,奴婢一早就會過去收拾的。”

“整理?”秦雪衣愣了一下,她走的時候可沒有整理,脫口道:“大概是清清打掃的……”

綠玉面露疑惑:“清清?”

秦雪衣忽然想起昨夜清明說的話來,立即改口道:“沒有,是我記錯了。”

好在綠玉并不是追根問底的性子,就這麽被搪塞了過去,也沒再問起。

燕明卿一夜好眠,次日下了學回宿寒宮之後,便停下了腳步,在原地站了一會,轉個方向往前走,林白鹿與段成玉都愣了一下,才跟上去。

段成玉道:“殿下是要去哪裏?”

燕明卿随口道:“轉轉。”

宿寒宮裏有什麽好轉的?路上幾塊磚他們都數得出來,段成玉欲言又止,最後兩人還是跟着她往前走。

走了半日,燕明卿才尋到了新晴院,待繞過牆角,看見了一座屋子,這裏僻靜得很,那屋子一看便是久未修繕了,宿寒宮裏的宮殿房屋衆多,人又少,總有一些房屋是失于打理的。

但這座屋子還是荒涼得超乎她的想象,門前一株老樹掉光了葉子,樹枝支棱着刺向瓦藍的天空,那牆角還生着枯黃的雜草。

段成玉眼尖,道:“殿下,那樹上有個人。”

不用他說,燕明卿也看見了,三人走近了些,樹上的少女便轉過頭來,往這邊看了一眼,四個人齊齊愣在了當場。

因為,秦雪衣此時正倒挂在那樹上,手臂枕在腦後,姿态悠哉,與燕明卿三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後,她一張口,嘴裏原本叼着的一根細長草葉就這麽掉了下來。

燕明卿覺得自己每次見到秦雪衣,對方都在刷新她的認知。

作者有話要說:  秦雪衣:說睡就睡,絕不含糊。

這恐怕是作者君寫過的,女主睡男主睡得最快的一本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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