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當一曲吹完,所有人都是一臉的恍惚,面上的震驚神色還殘留着,那唢吶悠長又激越的曲調似乎還繞梁不絕,若是現在問他們,這首百鳥朝鳳和三公主演奏的金陵曲之間的高低。
他們只怕會滿眼茫然地問:金陵曲?什麽金陵曲?想不起來了。
大殿一片寂靜,秦雪衣将唢吶遞回給了那女樂,還不忘道了一聲謝,回到禦座前行禮,笑道:“皇上,臣女已奏完了。”
崇光帝這才回過神來,像是摒棄了之前的印象,又重新細細地打量着她,撫掌笑道:“好!”
他目露欣慰地看着秦雪衣,道:“吹得好,朕喜歡這曲子,你當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要賞!”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誇贊,就連皇後也不禁笑道:“本宮素來聽人彈琴吹笙,倒還是頭一回看見有人吹奏唢吶的,想不到竟也這般的好聽,長樂郡主真真是出人意表,一枝獨秀,真乃當世奇葩也,皇上是該重重賞她。”
崇光帝點點頭,笑着道:“皇後說的是,來人,賞。”
燕懷幽登時氣歪了臉,坐在上首的德妃,垂着眼,伸手按住身前的桌幾,叫人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色,只覺得透出幾分蒼白。
皇後這回注意到了,關切問她道:“德妃這是怎麽了?”
德妃不得不擡起頭來,勉強扯出一個笑,道:“無事,只是臣妾忽感不适,讓娘娘見笑了。”
崇光帝也看過來,溫聲道:“愛妃若是身體不适,便早早回宮休息吧。”
德妃垂下頭,聲音柔柔道:“是,多謝皇上與娘娘恩典,臣妾先行告退了。”
立即有宮人過來扶起她,退了下去,座下的燕懷幽自然也注意到了德妃離去,她的眼中閃過幾分惶然之色,頗有些惴惴不安。
好在萬壽聖宴已舉行得差不多了,眼看時間不早,崇光帝便讓衆臣盡興自飲,他與皇後一并走了,臨走時,小公主燕薄秋還特意跑到秦雪衣面前來,睜大眼睛問道:“你還記得我嗎?”
秦雪衣看着她頭頂上的兩個小揪揪,忍不住笑了,伸手摸摸她的頭,道:“記得,四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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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薄秋認真道:“我是秋秋。”
“好,”秦雪衣對這種小豆丁全然沒有抵抗力,笑眯眯應道:“秋秋。”
燕薄秋道:“你今天吹的那個真好聽,你以後能教秋秋吹嗎?”
秦雪衣自然滿口答應:“好。”
燕薄秋便高興地笑了起來,烏溜溜的大眼睛眯成了小月牙,她還想說什麽,卻看了看旁邊的燕明卿一眼,又住了口,只輕輕拽着秦雪衣的袖擺乖巧道:“那我到時候再來找你玩。”
說完,她便松開秦雪衣,轉身跑了,小豆丁一蹦一蹦的,頭頂上的小揪揪也跟着晃來晃去,看得秦雪衣幾乎要捂心口了。
這小東西太可愛了!
燕明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全然不明白秦雪衣為何突然開始兩眼放光。
待崇光帝與皇後的儀駕離開,燕明卿便也站起來,問秦雪衣道:“走麽?”
秦雪衣皺了皺眉,嘶了一聲,道:“再坐坐,我的腳麻了。”
燕明卿:……
……
翠濃宮中,此時氣氛正分外冷肅,容華殿前的宮人們都戰戰兢兢,恨不得再退開八百步,離這座宮殿遠遠的才好。
遠遠的便聽見殿裏傳來了噼裏啪啦瓷器摔碎的聲音,還有德妃充滿怒意的罵聲。
“你好大的膽子!”
“你是翅膀硬了,如今聽不得本宮半句話了是嗎?”
“本宮生你有什麽用?當初就該把你按死在水盆裏頭!”
燕懷幽臉色蒼白如紙,戰戰兢兢,身子抖得猶如風中落葉也似,她兩眼含淚,顫抖着聲音道:“母、母妃……”
“別叫本宮!”德妃素日姣好的面容氣得都有些扭曲了,一甩手就砸了一套上好的琺琅彩繪茶盞,她眼中滿是怒火:“本宮不敢當!”
滾燙的茶水濺落在燕懷幽的繡鞋上,她痛得尖叫一聲,淚水奪眶而出,既是無措又是委屈,只能嘤嘤哭泣起來。
一時間死寂的大殿裏,只能聽見她壓低的抽泣聲,德妃的怒火卻還沒有平息,光是想想從前那些事情,她便覺得如剖心挖肺一般,痛不能抑。
德妃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好半天,她才冷冷地道:“你既然不聽話,本宮這翠濃宮裏,也留不住你了。”
德妃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冷漠道:“你如今已經及笄,許多事情能自己做主了,本宮過兩日便去求皇上,另給你安排宮殿,你不必待在翠濃宮了,日後的事情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本宮絕不插手。”
“不要……”燕懷幽徹底慌了,顧不得滿地都是碎裂的瓷片,連忙跪了下來,朝着德妃膝行幾步,哀求道:“母妃,兒臣知錯,兒臣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了,母妃,求求母妃原諒兒臣吧……”
她說着,伸手抓住德妃的衣擺,哭得涕泗滿面,德妃垂下眼看她,問她道:“你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嗎?”
燕懷幽滿目惶惶然地看着她,德妃失望道:“看來你不知道。”
聽她如此說,燕懷幽急忙抱住她的腿,驚慌道:“母妃……”
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德妃嘆了一口氣,擡起眼,透過殿門,望向庭院裏昏暗的燈火,道:“你知道蘇煙暝嗎?”
燕懷幽豈能不知道?這個名字在翠濃宮近乎禁忌一般的存在,德妃從不許旁人提起,蘇煙暝是德妃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後來她的夫君卷入一樁案子裏,含冤而死,蘇煙暝也跟着投水自盡了,若非如此,年幼的秦雪衣也不會被接入宮中來。
德妃輕輕撫摸着燕懷幽的發絲,鎏金的指套在燭火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輕聲道:“蘇煙暝長本宮四歲,幼年家中未逢大難之時,那時祖父與父親還是高官重臣,十五歲那年,蘇煙暝在太後的千秋節上,獻了一曲鸾凰舞,名動京師,她及笄時,前來求親的人數不勝數,幾乎要将府中的大門給擠破。”
“所有人都喜歡蘇煙暝,她知書達理,能歌善舞,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容貌更是被人大肆稱贊,言牡丹尚遜其三分顏色,”德妃喃喃地道:“父親喜歡她,母親喜歡她,祖父祖母,沒有人不喜歡蘇煙暝,她就是蘇府的掌上明珠,可所有人都忘了,蘇家還有一個蘇雲寒。”
燕懷幽張大眼睛,聽着德妃繼續道:“整個京師的人都只知蘇煙暝,那些琴棋書畫,那曲鸾凰舞,本宮也都會,可沒有一個人知道蘇家的二小姐,在府裏,本宮就像一個多餘的人,就連蘇煙暝養的貓兒狗兒都比本宮打眼。”
燕懷幽忍不住抱住她的手:“母妃……”
德妃忽地冷笑了一聲,幽幽得滲人,她道:“可是那又如何?她就是天上的仙子,最後不還是跪在本宮的面前,苦苦哀求本宮,讓本宮去替她向皇上求情?”
見燕懷幽一臉莫名與驚色,德妃眼中露出得意,才徐徐道:“後來祖父獲罪,我們蘇家沒落了,蘇煙暝被充作官妓,入了青樓,昔日高高在上的仙子,最後也落了塵泥之中,萬人踐踏。”
說到這裏,她的語氣甚至是快意的,燕懷幽欲言又止,德妃睇了她一眼,道:“你可知本宮為何不許秦雪衣學琴?”
燕懷幽茫然搖首,德妃便道:“曾經有一日,本宮在撫琴,她躲在一旁駐足偷聽了許久,最後本宮問她會彈嗎?她說,會了,然後便當場将那首曲子原原本本彈奏了出來。”
德妃頓了頓,轉頭望向她,淡聲問道:“你知道她那時才多少歲嗎?”
燕懷幽面有驚色,仍是搖首,德妃低聲道:“那時她才七歲,從那一刻起,本宮就決定了,要在這一顆珠寶還未來得及放光之時,就将她深深埋入塵泥之中。”
她的聲音低柔得近乎耳語:“所以,你知道你今天犯了什麽錯嗎?你竟然親自給了她機會。”
“蘇煙暝的女兒,豈是好相與的角色?一旦叫她得了勢,難不成你想重複一遍本宮曾經過的日子?”
燕懷幽頓時悚然而驚,她急慌慌地抱住德妃的手臂,哭求道:“母妃,是兒臣愚笨,兒臣錯了,求母妃原諒兒臣這一回,兒臣下次再也不敢不聽話了,母妃……”
德妃深深地盯着她,那目光叫燕懷幽有些害怕,簡直要戰栗起來,德妃才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堅硬的鎏金指套滑過燕懷幽的臉,帶來微微的刺痛感,她卻不敢避讓。
德妃嘆了一口氣,道:“你是本宮的女兒,本宮九月懷胎生下來的親骨肉,本宮不為你謀算,又為誰謀算。”
聽了這話,燕懷幽心中才終于安定下來,德妃又道:“不過你日後做事,都要與母妃商量,不可再自作主張,聽見了嗎?”
燕懷幽連連點頭:“是,兒臣記下了。”
德妃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道:“乖,母妃倒不是讓你對她委曲求全,而是要切記,刀鋒要往內,才好殺人于無形,明白麽?”
燕懷幽溫順地将頭挨在她的膝上,任由德妃帶着鎏金指套的手指慢慢撫過她的發絲,眼中的驚惶還未完全散去。
從容華殿出來時,夜已深了,燕懷幽準備回自己住的地方,路過前庭時,見幾個宮人還提着宮燈守在那裏,便随口問道:“這麽晚了,為何還不下宮門?”
那宮人答道:“回禀殿下,長樂郡主還未回來。”
燕懷幽面上頓時露出厭惡之色,她想起德妃才說的話來,吩咐道:“按照翠濃宮的規矩,亥時下宮門,若是未歸,不必管她,閉門吧。”
幾個宮人面面相觑,打頭那個太監猶疑道:“可……”
燕懷幽神色冷然道:“要本宮再說一遍?”
那太監不敢多說,立即道:“是,奴才們知道了,這就去閉宮門。”
眼看着他們提着燈籠去了,燕懷幽才冷哼一聲,被幾個宮人簇擁着往西側殿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紅包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