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秀水村

薄暮時分,金烏将墜,秀水村進村的小路上現出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大的年近不惑,灰色長衫,梳着道士頭,五官并不出色,但面容白淨,一把長須整整齊齊,頗有些得道高人的模樣。只是背後背着個鼓囊囊的褡裢,手裏還撐着個油膩膩灰撲撲的布幌子,幌子上歪歪扭扭寫着四個大字:“妙手回春”。竟是個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

小的看着不過七八歲,兩手空空,形容瘦小,衣服已經髒地看不出原色來,巴掌大的臉被結成條縷的頭發擋了大半,看不清長相,甚至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正是晚飯的時候,秀水村家家戶戶都升起炊煙,飯菜的香味飄出來,勾地拿幌子的郎中直吸鼻子,腳步越發急促,也不嫌髒地摸摸小孩的腦袋,笑眯眯道:“小子,待會兒讓你嘗嘗我姑娘的好手藝!”

小孩低低應了一聲,“多謝蘭叔。”

見他這樣拘謹,郎中暗暗嘆了口氣,拍拍小孩的肩,沒再說什麽,卻微微彎腰,牽起了他的手。小孩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下意識地想掙脫,片刻後卻主動握緊郎中的手。

秀水村依山傍水,村前是秀水河,過了秀水河,往前走上十裏地就是府城襄城。村後是小玉峰,小玉峰往後,再翻過幾個小山包,就是素有“天下第一峰”美名的鶴望峰。

處在這麽個位置上,秀水村雖說不上多富庶,卻也少有饑餒之患,村中房屋也多為半泥半磚房,茅草房只有寥寥幾座。而在這寥寥幾座草房中,其中一座便坐落在村頭,與最近的人家也有百十米遠,孤零零藏在一片老槐樹後面,從村口處望去,只看得見枯黃色的茅草房頂。

郎中領着髒兮兮的小孩,徑直朝着槐樹後的茅草房走去。

繞過槐樹林,方窺見茅草房全貌。

矮矮小小的三間房,正房坐北朝南,東西兩側再各一間,俱是泥胚牆,茅草頂,與村中其他磚瓦房一比甚是寒酸。茅草房外面圍了籬笆,用的不是莊戶人家常用的榆楊槐柳,而是一叢叢正茂密生長的薔薇。

正值暮春,适逢薔薇花期,青枝綠蔓上綴着一串串粉色花兒,粉嘟嘟,擠囊囊,或俏立枝頭,或墜落在地,輕風吹過,馨香撲鼻。

郎中眯眼嗅了嗅,滿臉陶醉,驕傲挺胸狀沖手裏牽着的小孩道:“好看吧!我姑娘種的!”

小孩擡眼看了看,正想說話,一陣香風吹來,不禁鼻翼翕動,“阿嚏——!”

一個響亮的大噴嚏後,小孩揉揉鼻子,擡起頭,正對上郎中黑了一半的臉。

郎中也不顯擺了,黑着臉,氣哼哼地往門口走。

Advertisement

“……”

茂盛的薔薇籬笆中藏着一扇木門,看上去年頭有些久,門板沒上漆,又兼經年日曬雨淋,顏色深沉發褐。茂盛的薔薇枝甚至越了界,幾根開滿花的枝條垂在門邊兒上,郎中小心拂開薔薇枝,推開門,卯榫結合處發出有些刺耳的“吱呀”聲。

傍晚柔和的日光中,小院景色一覽無遺。

三間茅草房矮矮小小,圍着房子的小院卻頗大,加上房子足有大半畝地。茅草房中間是口八角琉璃井,看上去年頭比門板更久,井邊石板被磨得溜光水滑,幾可鑒人。

除卻這口井,院子裏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片片深濃淺綠。

地面牆面、井邊屋檐,到處是或匍匐或攀爬或直立的花草果蔬。有的開着花兒,有的結着果兒,有的還正育蕾,幾只粉蝶輕飄飄從一朵花兒上落到另一朵上,粉白的翅膀微微扇動,在霞光下仿佛鍍上了一層金紅的邊。

小孩擡頭掃了一圈,卻發現院中大多草木竟都是他不認得的,不僅不認得,連見也是未見過的。那些開着花兒的都很眼生,看着不像尋常人家種着觀賞的品種,有些看上去甚至像野草,也沒怎麽修剪,葳葳蕤蕤,張牙舞爪地長了滿院。

滿院草木中,除了幾樣眼熟卻叫不出名字的蔬果,他只認出牆角處一叢蘭草,瓜架上一架葫蘆,以及水井邊一大叢……牡丹?

延熙七年,先帝于東都辟西苑,诏天下境內鳥獸草木,驿至京師,易州進牡丹二十箱,有赭木、鞓紅、一拂黃、顫風嬌等凡一十八種。牡丹色澤明麗,花朵碩大,有富貴堂皇之象,帝甚愛之,又因一衆禦苑文人鳳藻華章以贊之,譽為國色,遂成京洛權貴競相追捧的新寵。及至如今,舉凡氣候相合之處,富貴人家庭院中無不以廣植牡丹為榮,其中又尤以東都洛城為甚。

牡丹原是山野之物,籍籍無名與荊棘無異,鄉民将其砍做薪柴。但自為世人所追捧後,卻陡然價比黃金。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富貴人家千金求一苗亦不可得,一芽便值數千錢。其中名品,諸如姚黃者,一個接頭便要五千錢。

眼前這個連圍牆也沒有,只有三件簡陋茅草房的農家小院,裏面竟種着一片牡丹,也不見如何珍視,就如尋常草木般随意種在水井邊,一旁還種着不知什麽品種的菜蔬。

牡丹亦有貴賤之分,名品自然價值千金,瓣少而色薄者卻無人問津,至于那些采自山野,又無殊色的,更是不值一錢,唯有剝丹皮入藥,才有微利可圖。

此時牡丹花期已過,眼前只有青枝綠葉,他不谙園藝,自然不能憑枝葉就認出是何品種。但他曾聽聞,天下盛産牡丹之處,蓋有青州、陳州、洛城、天彭、曹州等地,卻從不曾聽說襄城周遭也産牡丹,是以,眼前這叢應不是從山野中掘得。

小孩又仔細看了看那“牡丹”的枝葉,确定自己沒有認錯,一時神思恍惚起來。

另一邊,郎中瞄一眼,沒在院子裏見着自家姑娘的身影,便扯着嗓子叫了起來,“襄荷?襄荷?爹回來啦!”

晚風吹過,一院花花草草顫動起來,枝葉簌簌搖動,發出重重疊疊細細碎碎的“嚓嚓”聲。

“汪!”一只黑底白花,胖乎乎軟噠噠的小奶狗忽然從梅豆架下鑽出來,搖搖晃晃地跑到兩人面前,呲着嘴沖兩人威脅似的叫了一聲。可惜,個頭太小,氣勢不足。

郎中不僅沒怕,還笑嘻嘻地彎下身摸了小奶狗狗頭一把,“喲,啥時候抱的狗崽子?”摸了一把覺得手感甚好,郎中心裏癢癢,拇指食指一曲,對着小奶狗腦門彈了個響亮的腦瓜嘣兒——

“嗷!”小奶狗怒了!跳起來,咬他!

“啊!”郎中殺豬般慘叫。

“饅頭,回來。”梅豆架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明明聽起來軟軟糯糯,卻像剛從冰碴子裏淬過,讓人聽了不自禁想打哆嗦。“蘭麻子,閉嘴,饅頭還沒長牙。”

郎中一點沒被那聲音裏的冷意吓住,反而眉開眼笑,也不裝佯兒了,甩開沒長牙的小奶狗,颠颠兒地跑向聲音的來處,一邊兒跑一邊嘟嘟囔囔:“真是的,又叫名字,真是不孝女,哪有女兒直接叫爹名字的呀……好聽也就罷了,那麽難聽居然還叫……“只是嘴上雖抱怨着,眼底眉梢卻無不漾着喜悅。

郎中麻溜兒地鑽到梅豆架後面去了,小孩慢了一步,等反應過來已經看不到郎中的身影,只從梅豆藤蔓綠葉之間的空隙中,隐隐約約看到蘭郎中和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背影,俱都蹲在地上,似乎在侍弄什麽。小孩猶豫了一下,終究沒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等着。

梅豆架後,郎中喋喋不休地聒噪着。

此次外出行醫足足有三個月,春初離家,春末才回,是父女兩人分開最久的一次,蘭郎中一路上遇見許多,早積攢了一肚子的話,此刻全竹筒倒豆子似地倒給自家女兒。

經過哪個村,路過哪個縣,遇到什麽病人,見過什麽景物,俱都巨細無遺地彙報。只是,說到最後,高高的嗓門卻低了下來,小孩隐約聽到幾句,“……南邊遭災了,連着幾個州縣的百姓都成了流民,到處都是餓死的人……”後面聲音更低,已經完全聽不到。

小孩整個身子僵在那裏,像寒冬裏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樹,寒風吹着樹幹,它卻只能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日頭漸漸落下來,暮色愈來愈濃重,小孩的影子被拉地很長。

終于,一陣枝葉搖晃後,兩人從梅豆架後鑽出來,腳邊還跟着搖頭晃腦的小奶狗饅頭。

當先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與蘭郎中一樣的道士頭,一樣的灰撲撲的衣衫,乍一看還以為是個男娃娃,仔細看面孔才發現是個小姑娘。

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大眼睛,雙眼皮兒,眼窩微微有些凹陷,襯得純淨的黑眼珠如兩汪幽潭;鼻梁是少見的挺翹,唇瓣粉嫩如花朵兒。只是許是因常在日頭下勞作,膚色并不十分白皙,而是淺淺的麥色。不過,并不難看。

小孩不禁瞄了郎中一眼:小眼睛,塌鼻梁,側面看簡直像張拍平的面餅。這對父女長的可真不像——他下意識地暗想。

襄荷一鑽出梅豆架就看到院中孤零零站着的髒小孩。看上去跟她差不多高,但卻比她瘦的多得多,像只悶在水裏泡了幾天的黃豆芽兒,身子細細長長,上面顫巍巍頂着一個大腦袋,讓人瞧着都覺心驚膽戰。

除了前世新聞圖片裏的非洲難民兒童,她還從未親眼見過這樣的孩子。

剛剛因為聽到自家爹爹居然撿了一個人回來的埋怨立刻消失無蹤,心霎時軟成了一汪水,她竭力讓自己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不自覺放柔了聲音:“你好——”

“我叫蘭襄荷,襄城的襄,荷花的荷。”

小孩擡起頭看她,髒兮兮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他張開口,聲音低低的。

“……我叫劉寄奴,寄宿的寄,奴仆的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