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槐花餅

唏噓了一陣,想起蘭郎中和劉寄奴還餓着,襄荷便不再耽擱,手腳麻利地開始做飯。

第一個要做的是槐花餅。槐花要趁花未盛開,色未變全白,尚帶一絲淺青,即還是槐米時吃,這時的槐花質嫩、氣清、味甜,最是好吃的時候,無論是蒸是炒還是拌餡,都是一道美味;若晚上一些,槐花盛開,則質老、氣濁、味雜,雖也能吃,但到底錯過了最好時節。

當然,這個槐花不是國槐花,而是刺槐花,或者說洋槐花。在襄荷前世,刺槐十九世紀才從美洲被引入中|國,俗話中的“指桑罵槐”,以及清朝以前古詩文中的“槐”,指的都是七月開花的國槐,而不是人們熟悉的五月開花的刺槐。本應十九世紀才被引入的物種卻早早出現,這自然又是穿越帝謝琰的功勞。

蘭郎中最愛吃的就是鮮槐米加雞蛋面粉做的槐花餅,但現在槐花花期已過,自然沒有鮮槐米可吃,襄荷只能用幹槐米代替。

取槐米要在晴朗的春日早晨,将鐮刀綁在長竹竿的一端,鈎取刺槐樹上最新最嫩、花朵最多的花枝,不待多時,便收獲盈筐。鈎下的花枝只需用手從其圓錐狀的花序基部輕輕一捋,一粒粒米粒似的花蕾便被盡數捋下,只剩一個光禿禿的花梗和枝葉。捋掉的花蕾焯水曬幹,就可以長期儲存了,吃時再泡開便可。

襄荷将幹槐米泡上,等待泡好的時間,扭頭見廚房外架子上的小黃瓜水靈鮮嫩,便摘了兩根,做了個拍黃瓜。又将腌菜壇子裏的腌蘿蔔切成細細的絲,撒上蔥絲,再倒一滴芝麻油,今晚的菜便齊活了。

蘭家廚臺砌地寬闊,上面坐着大大小小三口鍋,一口做飯,一口炒菜,一口燒水,一把火能燒三口鍋,做飯燒菜燒水三不誤。弄好了菜,襄荷又去生火燒湯。舊式的土竈生火也是個技術活兒,襄荷起初不會,差點沒把廚房給燒了,如今熟能生巧,不過片刻便将火升起。

待鍋底火苗燃起,便向做飯的大鍋裏兌水,放一把糜子并紅薯幹,燒水的小鍋也兌滿了水,方用毛刷在炒菜的鍋底刷了薄薄的一層葷油。這時槐米恰泡好,襄荷将槐米瀝出水分,放一勺鹽,目光投向牆角籃子裏寥寥幾枚雞蛋,想想蘭郎中和劉寄奴瘦弱的身形,還是打了兩枚雞蛋,又抓一把白面,與槐米一起揉成面團。

錢不是省出來的,更不能在吃食上省。

炒菜鍋裏的油也熱了,襄荷便将槐花面團放進去,用手均勻地攤平,待兩面煎至金黃,清甜的槐花味兒與面餅的香氣氤氲而起時便出鍋。

槐花餅的香味兒飄出去,很快便勾到了兩只饞蟲。蘭郎中發上還滴着水,聞見香味兒便一邊擦頭,一邊探身往廚房瞅,看見竈臺上一盤金燦燦香噴噴的槐花餅,口水都快要流下來,眯着眼道:“哎喲,終于又要嘗到我閨女的手藝了,這三個月可想死我了!”腳下另一只小饞蟲,小奶狗饅頭搖頭晃腦地似在附和,逗得蘭郎中哈哈大笑。

襄荷微微一笑,掀開燒湯的大鍋,湯勺一晃,頗有氣勢地喊道:“擺桌,端碗!”

蘭郎中“哎~”了一聲,笑眯眯擺桌端碗,饅頭陀螺一樣跟着飯菜的香味兒轉。

西邊還剩下最後一抹霞光,金紅的霞光與暗沉的暮色交錯,自天穹傾瀉而下,落在綠影婆娑的農家小院上,重疊出迷離的光影。

飯菜擺在院中的一棵李樹下,此時李樹花期已過,青果尚小,只碧綠的葉子頗惹人愛。一樹碧綠下擺着一張粗粗打磨的石桌,四周散落幾個齊頭截去的樹墩,蘭郎中将槐花餅、蘿蔔絲并拍黃瓜擺在石桌正中,又端了三碗熱氣騰騰的湯,便一疊聲兒地叫起襄荷與劉寄奴來,“娃娃們快來吃飯喽~”

一邊叫着一遍用竹筷“叮叮咚咚”地敲擊碗沿兒,渾不在意這樣的舉止與街邊的叫花子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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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寄奴正在蘭郎中的房間,好容易擦幹了頭發,又将襄荷的舊衣套上。衣服有些短,褲腳處露出一截瘦骨伶仃的腳腕,他有些不自在,扯了又扯才稍稍将腳腕蓋住一些。整理幹淨走出堂屋時,正聽到蘭郎中的喊聲。

他下意識地望向了廚房。

正看見襄荷臉上帶着笑,甩着手上的水珠兒走出來,晶瑩的水珠兒撞到牆壁上,化作千萬片碎沫,被霞光映出無數斑斓色彩。

他腳步頓了頓,旋即移開視線,仍舊走向李樹下。

金黃的槐花餅,碧綠的拍黃瓜,赤紅的腌蘿蔔絲兒,以及熱氣騰騰的糜子薯幹湯,沒一樣稱得上精致,俱是鄉人的的日常粗食,但此刻,那香味兒卻将他空了将近三個月的肚皮鬧騰地天翻地覆。可無論內裏如何,臉上卻不顯分毫,坐下後便挺直了背,雙手放在膝蓋上。

襄荷晚他一步坐下,因只三個人,不論怎麽坐,三個人都是互相挨着邊兒的,襄荷便是坐在了劉寄奴的右手邊。

一個小石桌團團坐着三個人,還有襄荷腳邊的小奶狗饅頭。饅頭見襄荷坐下,急的圍着她腿腳團團轉,又用粉嫩嫩的小鼻頭去蹭她腳面。襄荷見了好笑,只得起身,去廚房拿了個破陶罐放在饅頭面前,給它撥了些糜子薯幹湯,瞟了槐花餅一眼,終究沒有拿那白面和雞蛋做的餅,只歉疚地拍了拍饅頭毛茸茸的腦袋。

好在饅頭并不挑食,整個小腦袋都埋進了陶罐,喝地呼嚕作響。

正待坐下,一個土黃色的毛團兒輕巧地蹦到石桌上,腦袋向前一探就要伸向裝着槐花餅的盤子。襄荷手疾眼快地一擋,抱住兩只前爪給它撸到地上,又挑着眉毛嘻嘻笑道:“包子,平時都不見你,一做了好吃的倒來了,真是個饞貓兒。不過今兒沒你的,想都甭想!”

被撸到地上的土黃色毛團兒是只醜醜的土貓,倒不是毛色多醜,雖然那毛色也絕不算漂亮,但它眼睛更醜,且醜地格外與衆不同。它的眼睛不似一般貓兒圓圓大大顯得十分乖巧溫潤,而是狹長且微微上挑,兩根秫秫杆子似地橫在臉上,若是人臉上長這麽一雙眼睛倒是漂亮,只是長在這貓臉上卻只讓人覺得兇氣十足,醜惡非常。

蘭郎中顯然也是熟悉這只貓兒的,一見它眼睛都亮了,“哎喲,包子,還記不記得我啊?當初還是我把你撿回來的呢,幾個月不見你可不能忘了我!我在外面這幾個月可還想過你呢……你說你鎮日在山裏跑什麽啊,吃不吃得飽肚子另說,萬一落到什麽猛獸肚子裏,那可不就葬送了整個貓生麽?專心待在咱家逮逮耗子多好啊……”

襄荷不由斜了她爹一眼,見他說地興致勃勃,終究沒好意思拆穿——他們家窮的連耗子都不願光顧。

醜貓包子聽了襄荷的話,十分人性化地将那狹長眼睛向上一番,似是非常不屑的樣子。又聽到蘭郎中那一番唠叨,幹脆半點反應也無,依舊驕矜非常地昂首挺胸,醜眼上翻。

襄荷見慣它這幅德行,也不理它,只又從廚房拿了只缺角的碗,同樣舀了些糜子薯幹湯,不過只撿稠的撈,不然這只慣會拿喬裝樣兒的貓兒還不吃。

雖然對于吃不到槐花餅很不滿,但有的吃也不能浪費,包子鼻頭微微翕動,像是“哼”了一聲,才慢條斯理地低頭舔起來。

一番折騰後,襄荷終于能坐下來吃飯。

劉寄奴背脊挺得筆直,定定地看着眼前一切,也絕不動眼前飯菜,待襄荷終于坐定後才輕輕叫了聲:“蘭叔,襄荷妹妹。”

“哎~”,蘭郎中笑得見牙不見眼地應了。

襄荷拿筷子的手幾不可見地一抖,瞄了眼旁邊正襟危坐的小孩,不自覺也将沒骨頭蟲似的背挺直了一些,然後假笑道:“寄、寄奴哥哥……”後面“哥哥”兩字像是硬從喉嚨裏擠出來似的。

沒辦法,這種哥哥妹妹的稱呼,她實在是适應不來。再說,對着比自己小那麽多的小孩喊哥哥……恥度有點兒大。

劉寄奴似乎沒看出她的不自在,也回以一笑,只是那笑相當矜持,只嘴角略彎了彎,眼睛眉毛一概沒動。招呼打畢,他便又筆直地坐在那裏,也不拿筷子,目光也絕不向飯菜上瞟上一丁點兒。

蘭郎中知他拘謹,便率先抓起一只槐花餅,又挾了一筷子鹹蘿蔔絲兒。只是直到襄荷也動了筷,才見劉寄奴拿了筷子開始吃起來。

拍黃瓜脆爽,蘿蔔絲兒鹹香,槐花餅有着面粉和雞蛋的溫和軟糯,以及幹槐花泡水後的韌勁兒和清甜,伴着拍黃瓜或蘿蔔絲兒,一口咬下去,鮮香滿口。雖都是尋常吃食,但對于幾個月沒正經吃過東西的人,卻不啻海味山珍。

劉寄奴細細品味着那諸般滋味在舌尖唇齒間溢開,經由喉嚨,又翻滾入腸胃。他的動作半點不似餓了幾個月的人,吃得雖快,但沒有一絲狼吞虎咽的樣子,一望便知是打小兒家裏精心教導的。相比起來,吃飯跟饅頭一樣發出呼嚕聲的蘭郎中,以及腰不挺,背不直,幾乎就差翹着二郎腿的襄荷,簡直是粗俗不堪。

這對比可真讓人不爽,不過蘭郎中心大,壓根沒注意這茬兒,依舊吸裏呼嚕吃得香;襄荷倒注意了,先前還不由自主挺了挺背,但沒過一會兒便又松了下來,總之怎麽舒服怎麽來。

在外面也就罷了,無論是尊重他人亦或擺正自己,總不好太過随便。但這是在自家院子,眼前是自家人,若還不能按着自己心意行事,那這日子可真沒什麽趣味兒了。

襄荷雖不清楚劉寄奴具體來歷,但看着行事作派,想來也是出自有規矩的人家。人之相處,唯一個“誠”字最可貴,她和蘭郎中原本就是如此,兩人又都不是愛拘束的性子,與其為了劉寄奴壓抑自己本性,不如敞開了,讓他知道他倆究竟是怎樣的人,日後兩方相處也得宜,不然他永遠都會覺得自己寄人籬下,這可不是襄荷想要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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