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包大人

一頓飯各懷心思地吃完,天色也徹底黑透了。

醜貓包子吃完就走,舔舔爪子,肥碩的身子一扭,鑽進薔薇籬笆,立時便不見了蹤影。襄荷見了,不由搖頭失笑。

包子是蘭郎中上小玉峰采藥時撿回來的,當時它誤中獵人陷阱,腹部被竹刺紮破,若蘭郎中去的再晚一些,它一準就沒命了。秀水村獵戶只有那麽幾家,每家的陷阱都有自己的特點,蘭郎中經常上山,一眼就認出那是村中獵戶趙大虎設的陷阱,因此便先将貓撿了回來,簡單包紮上藥後,才去趙大虎家打招呼。野貓這東西吃不了肉賣不了皮,趙大虎自然不介意,揮揮手就讓蘭郎中自己處置了。

包子在蘭家養了三個月的傷,只因傷勢太重,蘭郎中又不是獸醫,村中獸醫只會治豬牛羊這些大牲口。無奈,蘭郎中只得用人醫的那套法子,死貓當活貓醫,沒想到還真讓他給治好了,為此蘭郎中還頗為得意,覺得自己醫術大有長進。

治好了包子,蘭郎中又帶着襄荷出去行醫,将包子托付給了村中交好的田大嬸家,哪知他們頭腳剛走,包子後腳就跑,一天都沒在田家待。

待得游醫歸來,得知養了三個月的野貓跑了,蘭郎中還傷感了一小下,但也只是一下,很快就抛之腦後了。

沒過幾天,蘭郎中又去小玉峰采藥,結果翌日就發現包子出現在了自家房頂上。

它也不叫,就那麽幽幽地蹲在房頂,醜醜的眼睛蔑視衆生般俯視着小院,蘭郎中和襄荷一擡頭看它,它便“嗖”一下跳下房頂,在兩人的視線中消失。

那天之後,它總是隔幾天便來一次,每次都蹲坐在房頂,一動不動,屋脊上鎮宅辟邪的神獸似的,兇神惡煞,八風不動。

畢竟是自己救的,又親自照顧了許久,蘭郎中對它有些感情,每次見它來都招呼一句,“喲,醜貓來啦~”頭幾次,他剛一開口,包子立時扭身就走。後來包子似乎無視他了,醜眼掃他一眼,依舊八風不動地蹲在房頂,繼續做它威風凜凜的壓脊獸——可惜蘭家的茅草房壓根沒屋脊,少了些氣勢。

時日久了,蘭家父女也漸漸習慣了它神出鬼沒的身影時不時出現在自家屋頂上,襄荷更是直接将它當做鎮宅神獸——包子面相之醜之兇絕非浪得虛名,當它一動不動地蹲在屋頂,用它那雙狹長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你的時候,除了蘭家父女這對奇葩,村中絕少有人能抗住,尤其是小孩。因為包子的存在,村裏許多小孩都怕地不敢再來蘭家找襄荷玩兒,對此,襄荷簡直喜出望外。

襄荷并不讨厭村裏小孩,反而還有幾個交好的小夥伴,有時童心未泯了,也會跟小夥伴們一起放放風筝踢踢毽子什麽的。但是,她卻絕不想他們到她家裏來。

原因自然是她那一院子的花花草草。

一群小孩兒對于嬌弱花草的殺傷力簡直堪比一群餓羊。

襄荷收集了許多花草,雖然沒什麽名貴品種,但得來的也不易。這個時代連個花卉市場都難找,即便是襄城這樣的府城,也只有在花朝重陽等節日的大型集會上,才會有臨時的小型花卉交易市場,所賣的花多半是時令花,品種單一不說,價錢也不是蘭家的經濟能負擔得起的。這不是說連一盆花都買不起,蘭家雖不富裕,但也沒到這地步,問題是,襄荷有收集癖,又太博愛,這世上幾乎就沒有她不喜歡的花。

蘭郎中早早就發現女兒對花草感興趣,在她還是小嬰兒時,抱在懷裏村裏走一圈,只要看見哪家有特殊點的花草,她便立時像只聞到魚腥味兒的貓,黑亮的眼珠不錯地瞅着,抱着走老遠了還扭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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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荷模樣長得好,小時候又被蘭郎中養得白白胖胖,一笑起來特別惹人愛,再加上身世可憐,一出生就沒了娘,因此在村裏很有長輩緣。村民們見她小小的人兒這樣逗趣可愛,都笑着打趣她。她張開沒嘴的牙沖人家一笑,笑得人家心都被萌化了,然後扭頭又繼續看花。

這樣的賣萌攻勢之下,少有村民會無動于衷,能分苗的分苗,能壓枝的壓枝,分好了壓好了便送到蘭家,說是娃娃喜歡看,那就送她一盆,讓她天天看。

蘭郎中是個別人對他一分好,他便對人三分好的,見村人送女兒花,一邊心裏得意自家女兒招人疼,一邊對村民更加熱心。本來平時為同村人診治就幾乎沒收過診費,此後更是常常連藥也倒貼。尋常農家養的花草能值什麽錢,對村民來說,幾棵不值錢的花苗換人家的藥,那是他們占便宜了。因此,好些村民見親戚家有什麽好看的花草,都會特意讨來一苗送給襄荷。

也因此,襄荷在還是嬰兒時,便達成了“秀水村及周邊花草全收集”成就。

村民尚且如此,女兒控蘭郎中更是不甘落後。蘭郎中見女兒這麽喜歡,自然也跟着上心,無論是上山采藥,或是出去行醫,看到什麽家裏沒有的好看花草,或挖或買或讨要,總是竭力給襄荷弄來。

可是天下花草何其多,想将所有襄荷喜歡的花草收集都起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這個時代,花卉消費幾乎只在上層階級中流行,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除了襄荷這樣愛花成癡的,再好看的花也比不上一個雜面窩窩。不是普通百姓不會欣賞花草之美,而是艱難的生計使他們無暇欣賞,也無心欣賞。

正如孩子眼中的世界是風、是雪、是空中飛鳥,大人眼中的世界則是油、是鹽、是倉中之粟,出生時,每個人都是浪漫派詩人,而随着歲月流逝,有些人卻被打磨成了現實派。

只流行于上層階級的交易,無論交易物為何,身價都定然不菲,就比如如今最受權貴追捧的牡丹。

襄荷自然也喜歡牡丹。前世的時候,幾乎每逢牡丹花節,她都要坐上幾個小時的車,就為去隔壁市看一次牡丹,哪怕去的時候牡丹園人比花多,每次回來時都擠得滿身臭汗,也依舊興致勃勃。

那時的牡丹已是尋常物,只要不是想将所有品種集齊,花費尚在普通人的承受範圍之內。但即便如此,襄荷上輩子卻一直沒養過牡丹。只因花苗買得起,有足夠空間種牡丹的房子卻買不起,她又不想将牡丹種在盆裏,只覺得牡丹這樣的花兒,就應該地栽才好看。

沒想到重活一世,房子有了,院子有了,花苗卻買不起了,只要稍微名貴一些的牡丹品種,都不是蘭家可以負擔得起的。

不過,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嘲諷,襄荷最終還是如了願,只因牡丹也因人的喜好有了貴賤之分,有紛繁千葉,一芽千錢,如姚黃者;也有瓣少色素,不為人所重,只能剝皮入藥,如鳳丹者。

劉寄奴沒有認錯,蘭家院中水井邊那一叢的确是牡丹,但卻是最最常見,通常做藥用的鳳丹。

鳳丹又稱銅陵牡丹,因銅陵鳳凰山所産丹皮最佳而得名,鳳丹花色有白有赤,白赤丹皮藥效有些微不同,《本草》有曰:“赤花者利,白花者補”。蘭家這叢鳳丹花色雪白,便喚作鳳丹白,時下藥鋪中所用的丹皮,即多為鳳丹白或鳳丹粉的花根炮制。

但即便是這樣一株普通的鳳丹白,得來的也不是那麽容易。

襄城及周邊并不産牡丹,連用作藥用的牡丹也不産,丹皮俱是從外地以車船運來。

蘭郎中跟藥鋪進貨的人相熟,托其進貨時從千裏外的牡丹花農那裏捎來了一小株鳳丹苗,為此費了許多好話和二兩酒錢。

不止是這株鳳丹白,院中除卻菜蔬,幾乎每一株花草都有其來歷。有襄荷或蘭郎中親手在山上挖的野花,有自村民及村民親戚家得來的尋常家花,更多的卻是在游醫途中,或以診費相換,或以銀錢購得的各色雜花。

不拘貴賤,不拘來處,俱都彙集在蘭家這座小小院落中,若只論品種多少,許多尋常富貴人家的庭院也不及。

在襄荷心裏,除了蘭郎中,這一院子花草就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但是,這一院花草不僅她喜歡,村裏小孩也喜歡,可他們的喜歡顯然跟襄荷的喜歡不一樣。

花在枝頭開得正好,只要稍不注意,便被不知哪個熊孩子摘了。襄荷不是不讓他們摘花,她有時也好剪些盛開的花插瓶,幾枝花便可讓卧室盈香數日。但熊孩子之所以熊,就是因為他們純粹是摘着玩兒,沒一會兒玩膩了就随意扔棄。且摘花時粗魯堪比真熊,所到處花枝盡伏,花葉俱落,有如狂風驟雨襲過,一眼望去殘花遍地,四處可見猩紅點點。

看得襄荷恨不得将他們一個個吊起來,狠狠揍上一頓屁股!

所以,能有只鎮宅醜貓将那群熊孩子吓住,她簡直想要放鞭炮慶祝。

父女倆默認了包子的存在,也就任它來去自如,有時碰上飯點,蘭郎中還會招呼它一聲,剛開始自然是遭到包子大人無情的目光蔑視,但蘭郎中素來不屈不撓百折不彎——或者說臉皮厚,頂着包子的蔑視目光,一次又一次将熱臉貼上包子的肥屁股。

終于有一天,蘭郎中嘴裏叼着個肉包兒,第一百零八次沖着屋頂上那孤傲卓絕的身影喊道:“醜貓,吃包紙?”

話聲方落,就見那醜貓抖抖土黃色的短毛,邁着優雅的貓步,緩緩走下屋頂。

從此,蘭家多了個叫“包子”的編制外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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