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桃花源
那邊包子肥碩的身影消失在小玉峰的黛青山影中,這邊蘭家人也各自去休息。
堂屋西間還堆放着雜物,今日天色已晚,來不及收拾,因此劉寄奴便暫時與蘭郎中一起睡在了東間,與襄荷睡的東廂房不過一牆之隔,牆壁隔音效果差,若一邊聲音大一些,另一邊都能聽到。
蘭郎中向來是沾床就倒,即便床上多了個人也毫無影響,此刻已經鼾聲大作。
劉寄奴睡在靠牆的一側,他睜大眼睛,卻只看到黑魆魆的牆壁。身上的薄被所用布料并不好,但摸起來卻很柔軟舒适,還帶着日光的氣息。
來蘭家的第一天,他原以為自己會難以入睡,但事實上,在蘭郎中近似噪音的鼾聲中,他竟很快就睡了過去。
隔壁東廂房,襄荷聽着那邊沒了動靜,便摸索着将桌上的一盞小小的油燈點了起來。
油燈燈光微弱昏黃,搖搖晃晃地驅散了四周的黑暗,照亮了這小小一方鬥室,襄荷将右手手掌伸到燈光下,一臉郁悶地看着掌心處。
早在晚飯的時候,她就感覺到掌心一陣陣發燙,像被一根小小的蠟燭炙烤着,灼痛倒不至于,但的确有些難以忍受,只是礙于蘭郎中和劉寄奴,她也只得先忍着。此刻在燈光下細瞧,只見右掌心正中,原本有着一塊指甲大傷疤的地方,漸漸浮現出一枚淡綠色的樹葉圖案。
是最常見的長橢圓形葉,葉端鈍圓,葉脈清晰,下端的葉柄恰好與中指成一條線。此刻葉柄與葉脈處如血管般微微鼓起,仿佛有什麽液體,順着葉柄流向葉脈,又由葉脈擴散至整片葉子。
看着手心的異狀,再想想其來歷,襄荷眉毛皺地簡直能夾死蒼蠅。
襄荷五歲那年,蘭郎中帶着她去南邊游醫。行醫時,兩人通常是在村鎮間游走,絕少去往深山野林,夜裏住宿也一般是住客棧或借宿農家。偏偏那一次倒黴透頂,直走到天色黑透也沒見一個村子,天又下起了雨,蘭郎中怕襄荷生病,抱着她加快速度趕路,誰知忙中出錯,居然走錯了路,村落沒找到,反而誤入了茫茫大山之中。
在山裏亂轉一通,發現徹底迷失方向後,蘭郎中只得放棄趕路,與襄荷找了個樹洞鑽進去,暫且過了一夜。
翌日醒來,發現天已放晴,而他們所處之地,竟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山谷。
适時正值深秋,山谷外早已草黃花凋,然而山谷內卻依舊郁郁蔥蔥。四處可見繁花盛開,蜂蝶亂舞,碧綠的藤蘿自高崖直垂而下,仿若一道道綠色瀑布,氤氲的霧氣似有若無地在谷中缭繞,無人聲,無獸語,唯有啾啾鳥鳴,幽幽蟲唱。
簡直恍如仙境。
蘭郎中和襄荷一時都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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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過神來,仔細一瞅,才發現花木亂石之下竟藏着一眼溫泉,霧氣就是從溫泉中冒出,又升至上空,才使得山谷內雲霧缭繞有如仙境。也正是這眼溫泉,以及山谷閉合的地理環境,才使得谷內的植物在深秋仍然生機勃勃。
再仔細看谷中植物,蘭郎中便“嗷~”地一聲撲到了一株結着紅果子的植物前。
是人參。
且看枝葉果實,以及少數露在地表的根須,肯定是上了些年份的人參。
另一邊,襄荷正雙目放光地趴在一叢各色杜鵑前。小玉峰上也有野生的杜鵑花,但花色只有朱紅一種,而眼前這叢杜鵑,每一株顏色都不盡相同,僅紅色系就有朱紅、玫紅、桃紅、紫紅四色,更有粉色系、白色系和黃色系數種,甚至還有比較罕見的藍色系和綠色系。
但奇怪的是,無論哪一種顏色,每種顏色的杜鵑都只有一株。再看谷內其他花草,雖然種類繁多,但幾乎每一種都只有一株或兩株。
蘭郎中很快也發現了這個問題。
繼人參之後,他又發現許多藥草,有名貴的也有不值錢的,但無論值不值錢,每株草藥都是只有一兩株,至于人參,恰好是只有一株的那種,蘭郎中跟襄荷一起将整個山谷都翻遍了,也沒找到第二株人參。
沒找着人參,卻找着一個奇怪的東西。
看上去像一株小幼苗,長相頗為奇特,有些像一種叫山烏龜的植物,底下俱是圓圓胖胖的球莖,球莖上頂着嫩嫩的小芽,小芽上生出兩枚嫩嫩的葉子。但是,襄荷和蘭郎中卻都是只看了它的小芽一眼,便斷定:這株植物,絕不是山烏龜。
山烏龜是藤本植物,球莖上長出的小苗十分細弱,需要依附附着物才能向上爬。可眼前這植物雖只有不到一指高,黑乎乎的球莖上只頂着兩片嬌嫩的葉片,但只從這兩片葉,也看得出它并非藤本。
但藤本與否甚至葉子形狀都不是蘭郎中和襄荷判斷的主要依據,主要依據是一種感覺。
那兩片小葉的顏色清透碧綠,看着它時,眼睛就像是被清清涼涼的水浸潤了一遍似的,說不出的舒适惬意。
兩人都覺得,那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綠色,不,或許應該說,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顏色。
那是一種,只需看上一眼,便讓人生出無限希望和無限勇氣的顏色。
襄荷想将它帶回家仔細研究一下,但在手即将觸碰到它時,卻莫名地心生不忍。它只有兩片弱小的葉子,此刻微微顫動着,像是小孩害怕時忍住哭泣的樣子。
算了,世界上不認識的植物多了,她又不是立志做植物學家,幹嘛非要刨根問底呢,就讓它繼續長在這兒吧。
打消了注意,她又将心思轉到谷內的其他植物上——她想挖幾株移植到襄城的家裏。
但是,每一種植物幾乎都是只有一兩株,而且是還都是生長了多年的大株,移植本就不易,又要跟着她跋涉好些天才能回到襄城,最後能活下來幾株很是問題。
而且,即便以上問題都解決了,她似乎也下不了手。谷中植物位置看似雜亂無章,但卻給人以十分舒适自然的感覺,仿佛一幅筆鋒流暢、構圖緊湊的畫,缺一筆少一筆都壞了意境。
如果她将谷內植物移走,那原來的位置有誰來填補空缺呢?且這谷內每種植物幾乎都是只有一棵,若她将它們移走,谷內就不剩下什麽了。
無論是襄荷還是蘭郎中,無論是上山采藥或挖掘野花野草,向來是取一留一,從不一股腦兒地全自己拿走,總要給山林留下一些,以使山林有自己恢複的空間。兩人從未為此讨論過,但一直都是按如此準則行事。事實上,靠山吃飯的人們也都是依着這個準則行事的,如獵戶的不打春獵,打大留小,無不是給自然,也給自己留一線生機。這是這些淳樸的人們自己摸索出的天人相處之道。
小玉峰上的草藥大多是常見且量大的,蘭郎中尚不肯一直守着一個采藥的地兒不挪地兒,而是放牧一樣依次改變采藥的地點。而在這個山谷中,所有花草也好藥草也好,數量都極少,若他們都拿去,這個仙境般的山谷也就不複存在了。
但說是這樣說,當切切實實的利益在眼前時,很少有人能夠堅守心中的準則。
不巧,蘭郎中和襄荷都屬于能夠堅守的少數人。
蘭郎中雖半生從未大富大貴,卻頗能自得其樂,除了有時想要給女兒更好的生活時對銀錢有絲渴望,平時卻是萬事不走心,說好聽點是大智若愚,說難聽點就是沒志氣。相比起來,襄荷反而對錢更加看重一些,但她前世剛畢業不久就死了,今生又被蘭郎中護着長大,終究沒有經歷過多少磨砺,骨子裏還帶着股執拗的天真和固執,說好聽點叫尚存赤子之心,說難聽點就是二缺犯傻。
這樣的兩個人,常常會幹出免費為窮人診治的事,見到可憐的人也是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但兩人心中都有一杆秤,知道起碼要先把自己顧好,才能說幫不幫其他人,以及什麽人值得幫,什麽人不值得幫,也是需要仔細斟酌辨別的。
最終,蘭郎中和襄荷只是采了一些種子,并未破壞這片山谷,甚至連那株人參都未動,而只是采了它的種子。
臨行前,襄荷摸了摸那株古怪的植物,也不管它一棵植物怎麽會聽懂她的話,兀自笑着跟它告別。
離開時十分順利,仿佛有什麽在指引着他們走出大山一般,轉了半個時辰便轉出大山,來到附近的一個村落。
向當地百姓打聽,才知道那片大山叫*山,許多當地人都不敢輕易進去,只因出山途徑太過難辨,許多人進去了便再不能出來。
而這時的襄荷才恍惚察覺出一絲不對勁,在山谷裏時,她和蘭郎中的決定也未免太草率了吧?雖說兩人平日就常幹一般人口中的傻事兒,但“随手幫人”的傻事兒和“入寶山而空手歸”的傻事兒顯然不是一個級別的。
襄荷回想起在山谷的那種感覺,那種松快的、向上的,仿佛春天小苗破土一樣的感覺,那感覺好像能将人心中所有美好而正面的情緒都激發出來,一切醜惡而負面,比如貪欲,都被壓制了一樣。
如果是平時,經過深思熟慮後,襄荷也許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但這選擇絕不會那麽痛快。如今回到現實,襄荷雖不至于後悔自己所做的決定,卻對當時那種仿佛聖母光環籠罩一樣的狀态有些耿耿于懷。
因此,襄荷決定再回去一趟。但是,就像欲要重返桃源的武陵漁人一樣,雖然離開時襄荷做了記號,卻再也沒找到當時的那個山谷。
怏怏地返回襄城,襄荷将自山谷中采得的種子種在院中,随着日子過去也就将這事漸漸抛之腦後,只是有時會跟蘭郎中瞎猜,一會兒猜山中有山精鬼怪,一會兒又猜測那是天上仙人留在人間的洞天府第。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手心出現了一片葉片形狀的傷疤,而那葉片,分明與那株奇怪植物的葉片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