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童養夫
晨曦初露,遠處一縷輕紗似的霧岚纏繞在小玉峰上,蘭家院中的花草枝葉上還挂着未幹的露水,秀水村漸漸從沉眠中蘇醒,有了隐約的人語聲。
蘭家院中大部分地方都被種上了花草,只有井邊至門口有寬闊的空地,襄荷一打開房門,就看到空地上一招一式認真演練的劉寄奴。
雖然已經是春末,但清晨時仍然有些涼風,劉寄奴穿着襄荷昨晚拿給他的舊單衣,一動起來風便灌進去,吹地飒飒作響,袖口甩起時,可以看見細瘦地如麻杆兒的手臂,顯得格外瘦弱。
但他的動作卻絲毫也不弱。
襄荷跟着蘭郎中學過一些拳腳,都是軍中的粗淺功夫,不花哨,但很實用,雖然不能讓她變成武俠小說中高來高去的大俠,但起碼能多些自保能力,上山時不用太過擔心猛獸,外出行醫也不至于拖蘭郎中的後腿。
她摸着下巴眯眼看了半晌,覺得劉寄奴練的功夫不錯,倒跟蘭郎中教的很像,而不是像她慕名去襄城的一家武館看的那樣,花架子挺多,打架也很好看,可卻失了份拳拳到肉的爽利幹脆,拖泥帶水地看着都累。劉寄奴則不然,他的動作沒一絲花招,都是實打實的招式,而且看上去好像比蘭郎中教的還像那麽回事兒。
看了半天,見劉寄奴還沒發現,她只得自己“咳咳”兩聲,提醒他有人在。
劉寄奴一聽到聲音便收了招,動作剎那間凝滞,口鼻冒着絲絲白氣,轉頭看她時,臉上還帶着一絲茫然。
看到倚在門邊的襄荷,他臉上的茫然迅速消退,轉而露出笑來:“襄荷妹妹。”
襄荷忍了忍,最終卻還是沒忍住,只得竭力讓自己臉上的表情正常一些,說道:“咳,不用那麽客氣,以後就叫我襄荷好了。”
劉寄奴頓了一下,旋即點頭:“嗯。”
終于搞定了稱呼問題,襄荷不禁長出一口氣,然後有些好奇地看着劉寄奴:“你……會功夫?”
雖然跟着蘭郎中學了點拳腳,但襄荷卻不認為自己懂功夫,蘭郎中的功夫都是從軍中學來,講究實用,技巧不多,看上去一點也不神奇。劉寄奴所練的明顯比蘭郎中所教的高明一些,但看上去路數是一樣的,至少襄荷看着很熟悉。
劉寄奴瞳孔驟地一縮,但很快便低頭掩飾過去,雙手緊握成拳,悶悶地說:“略懂一些,是……先父所教,先父曾是昔日顧家軍中……翊麾校尉。”
顧家軍——毫無疑問,就是那個主将降敵、最終二十萬大軍只剩不到一萬得以返鄉的顧家軍。蘭郎中曾經就是顧家軍最底層的一個士兵,顧家軍駐守北地一十二載,蘭郎中就駐守了八載,并在那八年中與當地女子——也就是襄荷的母親——結合,生下了襄荷。關山口之戰時,蘭郎中舊疾複發,本就在遣送回鄉之列,因戰事拖延了下來,便暫時被安排在了後勤,這也使得他躲過一劫,最終得以活着返鄉。
而聽劉寄奴的口氣,很顯然,他的父親并沒有蘭郎中這份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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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荷這才隐約有些明白,蘭郎中為何将劉寄奴帶回來。翊麾校尉屬從七品官,自然與蘭郎中這樣身無一官半職的小卒子不同,這也解釋了為何劉寄奴所練的招式與蘭郎中所教的如出一轍,卻又高明許多。
無意中戳了人家傷疤,襄荷不禁有些抱歉:“抱歉,我不知……”
“——沒關系的,”劉寄奴打斷了她的話,“死者已矣,我懂的。”
雖然襄荷不希望他小小年紀就沉浸于失去家人的陰影,但這麽灑脫……她反而又有些不适應了。不過,不論如何,這是好事。
因此她也就繼續與劉寄奴閑聊,當聽到襄荷跟着蘭郎中也練了些拳腳功夫時,劉寄奴有些驚訝,但并未像一般人那樣面露異色,反而極為贊同:“這是好事,多些防身的本事總是沒錯的——尤其是女子。”
襄荷便高興起來,覺得他不像這時代的許多男人那麽迂腐,實在是孺子可教,因此便興致勃勃地跟他讨論起拳腳來。一說起來,她就意識到,劉寄奴學的功夫果然比蘭郎中學的高明不少,她練功時有許多困惑,一直苦于無人解答,而劉寄奴竟都能解了她的惑,想他也不過跟自己身體一樣的年紀,即便有良師親自教導,也算得上武學天賦極佳了。
話一投機,兩人便有了話聊,一直聊到蘭郎中打着呵欠起了床,襄荷才意猶未盡地去廚房準備早飯。
劉寄奴看襄荷去生火做飯,在院子裏愣了半晌,然後便找出昨日他和蘭郎中換下的髒衣服,在井邊打了水,一件件搓洗起來。
蘭郎中正在井邊漱着口,眼角餘光瞥到旁邊突然多了個洗衣服的小身影。
他仰仰脖子,吐出一口水,想了一下,并未阻止他,而是進屋拿了塊肥皂,蹲在他旁邊,拿起一件衣物一起也搓起來。
“蘭叔,我一個人就好。”劉寄奴連忙阻止。
蘭郎中大手一揮:“去去去,哪有兩個小孩子幹活,我這個大老爺們兒卻閑着的道理!”
劉寄奴只得作罷,與蘭郎中一起蹲着搓衣服。
早飯很快便做好了。與昨晚相比,早飯只是少了一個槐花餅,桌上只擺了三碗糜子薯幹湯并一小碟蘿蔔絲兒。
吃過早飯,蘭郎中帶着劉寄奴去村長家。
村裏突然多了個人,自然不可能不被人知曉,劉寄奴的身份便成了問題。飯桌上時,蘭郎中便當着襄荷和劉寄奴兩人的面,将自己的決定說了出來。蘭郎中的想法是,只說劉寄奴是他舊時軍中拜把兄弟之子,家鄉遭難,父母親俱亡。蘭郎中恰巧游醫到劉家所在,想要拜訪義兄,沒料到義兄已逝,只剩義兄之子,因此便将劉寄奴帶了回來。劉寄奴的身份憑證都還帶着,現在便是要在秀水村辦個落戶手續,但劉寄奴現在還小,無法單獨立戶,便決定暫時記在蘭家。
除了蘭郎中多了個已逝的“拜把兄弟”,其他與事實也相差無幾,襄荷與劉寄奴自然沒有不應的。
蘭郎中帶着劉寄奴出了門,襄荷便在院子裏侍弄她的寶貝花草。忙了半晌,突然擡頭望望薔薇籬笆,對着枝葉微微顫動的一處笑着說:“快出來,別藏了,早知道你來了!”
薔薇一陣花動枝搖,很快蘭家的門被從外面打開,一個圓圓臉的小姑娘探頭進來,見了襄荷眼睛一亮,一邊大搖大擺地推門進來,一邊嘟着嘴道:“你怎麽知道的,我明明藏得很好!”
襄荷嘻嘻笑着,心想她當然不知道,不過是詐一詐罷了,沒想到真詐出來了。因此她也不答話,待小姑娘走到跟前,便迅速地擰了把她肉肉的臉頰。小姑娘圓目一瞪,兩只小胖手捂住臉叫道:“壞小荷!又擰我臉!”
襄荷嘴角一抽,差點沒忍住又去擰小姑娘的臉,虎着臉道:“不許叫我小荷!”
小姑娘得意:“哼,就叫!誰讓你老擰我臉!”
襄荷:“……”
一番玩鬧後,才說起正事。
圓臉小姑娘名叫田菁,就是蘭郎中托付照顧女兒的田大嬸的女兒,與襄荷一樣年紀,長得圓眼圓臉,很是可愛,性子也逗趣,又不像其他小孩一樣熊起來便摧花折草,襄荷平時便總愛逗她,兩人關系一向很好。
此時兩個小姑娘便腦袋挨着腦袋說着悄悄話兒。田菁小姑娘神神秘秘地說:“小荷,大家都說蘭大叔給你找了個童養夫!”
襄荷:“……!”
這是腫麽回事?襄荷蚊香眼看着田菁小姑娘。
經過田菁一番解說,襄荷終于弄明白怎麽回事。
昨晚蘭郎中帶着劉寄奴回來時便有人瞅見,今早蘭郎中又一早帶着蘭郎中去了村長家,很快,村裏所有人都知道了蘭郎中帶回來一個小男孩,還是個慘兮兮瘦巴巴看上去像難民的小男孩。
閑着沒事兒聚在一起閑磕牙的村民們很快推導出“真相”來:蘭郎中這是給自己女兒準備小郎君呢!
蘭郎中只有襄荷一個女兒,這麽多年也一直沒有續娶的意思,村裏人便一直猜測蘭郎中是想給女兒招上門女婿。蘭郎中和襄荷也知道村人的猜測,卻也一直沒否認,因此村人們便更加篤定了。如今蘭郎中突然領回來個身世可憐、與襄荷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又怎麽能怪秀水村村民們想歪呢?
田菁小姑娘将村民們的猜測說了,又皺着眉頭,憂心忡忡地對襄荷道:“小荷,我娘說男人沒一個靠得住的,你現在看那人是好的,誰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後怎樣?所以一定要趁他現在還小,先把根扶正了,土培實了,以後就不怕苗長歪了!”
……
襄荷突然覺得田大嬸是個哲人。
只可惜這個哲人思考錯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