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諸公議
章長陵和府衙的一幹官員們跟着李恒泰走了。
随後,壽宴提前散去。
經過李恒泰這麽一出,誰也沒心思繼續飲酒作樂。在場的除了鶴望書院的山長學子,不是官吏就是豪紳,而這兩種人物,幾乎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能見人的陰私腌臜,章長陵不過是擅離職位赴了個宴,就被李恒泰抓住了小辮子,這些人焉能不懼?于是除了少數底氣足持身正,或與周家關系密切的,許多客人都紛紛告辭。好在壽宴本就到了尾聲,這時告辭也不算太失禮,不至于太過得罪周家。
周冷槐如何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只是他自己也被李恒泰的一番話攪得心煩意亂,因此也沒心思計較這些,一一送別這些人,便皺着眉回到廳中。
留下的人中除了周家人,大多是鶴望書院的山長們。
“周山長,謝公子之事,你有何想法?”發聲的是道院院長方淮山,他年約七旬,面相端正,三庭五眼十分符合畫師标準,雖年過花甲,面色卻仍舊紅潤,加上颔下一把長須飄飄,即便如此高齡,也當得起美髯公之名。
周冷槐呵呵笑着将皮球踢回去,“庭深年紀資歷尚淺,方山長乃衆院長之首,庭深不敢僭越,願垂聽方山長高見。”庭深是周冷槐表字,取自前人李懷遠詩句“庭槐歲月深”。
鶴望書院各院之中以儒墨道法勢大,各項事務中也多是由此四院院長商議決策,其中因儒院在朝中勢力最大而隐隐為首,但道院院長方淮山年紀最長,資歷最高,也頗受書院學子們愛戴,因此聲勢并不弱于周冷槐。
兩人平日自然也是常常暗暗別苗頭,這樣的機鋒不知打過多少次,方淮山又怎麽輕易接過這個皮球,于是又原路踢了回去,“庭深此言差矣,聞道有先後,達者為師,這可是你儒家聖人所言,我不過虛長幾歲,耽溺老莊之學,于這朝中之事卻比不過庭深你谙熟,因此這事合該你來與我們參謀一二才是。”
“謝公子如今身無一官半職,又與朝中有何幹系?”周冷槐繼續踢。
他倆這般來來去去不厭其煩地推來讓去,旁邊有人卻忍不住了。
“推什麽推,平時不都争得跟鬥雞眼兒似的,這時候倒曉得謙讓了?正事兒不談淨瞎扯,最恨你們這些唧唧歪歪的作派!”
方周二人登時閉嘴,面無表情地望向說話的人,其餘人紛紛扶額。
敢這樣沖着二人說話的,除了農院院長蔔若地,不做第二人想。蔔若地年約五旬,比周冷槐年長,卻又小方淮山幾歲,整個書院敢與方周二人這樣嗆聲的也就他一人了。與其他山長們不同,他是徹徹底底的泥腿子出身,為人最出名的就是那一張嘴,簡直損遍鶴望書院無敵手,下至灑掃仆人上至各院院長,哪有讓他看不順眼的便立即嗆聲,在場院長們少有沒被他損過的。
可損歸損,這般不給面子當着衆人的面損,且一損損倆,對蔔若地來說亦屬首次。他不是全沒心眼的莽夫,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都拎得清楚,不然也不會穩坐一院之首數年。但是這會兒,他卻不想拎得那麽清楚。
看方周二人臉色,蔔若地知道這次的話有點過火,心想方淮山滑不溜秋地還好些,周冷槐平日最好面子,自己卻偏偏這麽下他面子,他心裏指不定怎麽給自己紮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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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再說,他也不想收。
他略有些煩躁地道:“能有何看法?那姓李的小子擺明了要難為人,且難為誰不好,偏偏要難為姓謝的!”
衆人一時無言。
蔔若地繼續道:“謝氏如今哪裏還剩什麽人,都被那——”
“蔔山長!”周冷槐猛然打斷了他,“——慎言。”
蔔若地自知失言,深吸一口氣,半晌才蔫蔫兒地道:“都……都折騰淨了……只剩那麽一根兒獨苗,又落到那種境地,擋不着誰礙不着誰的,放他一條生路又如何?”
對于尋常百姓來說,謝氏是前朝皇族,是不值一提的失敗者,坊間巷裏談起時,不過數數謝氏諸位先祖功績以及末帝昏庸,至于謝氏後人如何——誰會關心?
但鶴望書院不同。
鶴望書院由謝琰一手建立,風雨驚瀾中屹立數百年而不倒,哪怕朝堂如何變幻,書院依舊巍然不動,據鶴望山這一片淨地,恪守本心,矢志不渝。學子們離院後是何立場都不論,但一日身為書院人,但一日不能摒棄書院魂。
經義坪上至今仍矗立着謝琰親手立下的那塊碑:兼容并包。
此詞出自鄭公《史鑒》,“故馳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參天貳地”,謝琰以此作為書院立院之本,書院之人——無論哪一院——也時刻以此自省。
雖則平日各院之間不論山長還是學子,都有互別苗頭的事,就如周冷槐與方淮山這般,但別苗頭是別苗頭,一遇外事,書院仍是最初的那個書院,初心不改,兼容并蓄。
書院是天下最趨名趨利之地,因書院大半學子入學之初便以出仕為目的;卻也是天下最不懼皇權富貴之地,因其地位的獨特超然,也因書院人那始終不滅的一點文人清氣。
謝琰一生毀譽參半,吳周建國後更将其“毀”處以濃墨重彩勾出,但不論外界如何評說,鶴望書院對謝琰始終持着一份敬意,雖也有不喜其舉措,不認同其為人的,但無論何人都不會完全無視他的功績,只因有了謝琰,才有了鶴望書院。
前朝已滅,謝琰也早已化作白骨,但謝琰後人并未滅絕。對于那唯一尚存的謝氏直系後人,書院各山長們也多有耳聞。
不論對于那後人是何看法,沒有人希望謝氏就此滅絕。
李恒泰此次前來,只怕明裏敲打章長陵是真,暗裏告誡書院衆人亦是真。聽他話裏意思,倒不是想要絕人生路,但那謝氏已落到如此境地,書院衆人又哪裏能看他遭受如此小人□□?
只是即便如此,衆人中卻也沒有願意第一個出頭的。
誰知這只是李恒泰的意思,還是……當今龍椅上那位的意思呢?
方周二人推來讓去,便是不想做那出頭之人們,誰知最終卻讓蔔若地這渾人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這層紙一捅破,廳中便陷入長久的寂靜。
蔔若地一臉郁郁,周冷槐面色冷峻,其他衆山長臉上神情也有些萎頓。
方才還虛與委蛇滿面笑容的方淮山更是明顯,他一向精神奕奕的面上忽地泛出疲色,渾身的氣勢也稍減,變得恍如一個尋常七旬老人。
在場諸人中,他年紀雖不是最長,卻是與書院羁絆最深之人。幼時求學,青年授業,不惑之年便出任一院之長,及至如今,他的大半生都與書院糾結難分。前朝覆滅時,正是他出任道院之長沒幾年的時候。那場浩劫之中,他許多至交就此辭世,如今數十載過去,摯友零落,唯餘他一人身軀老朽,孑孑獨行。
終于,他緩緩吐出一句:“無論天子是何心思,謝氏一脈不可斷絕,以往他遠在京城,書院鞭長莫及,如今他既來到襄城,我書院便不可袖手旁觀!”
“方山長——“他話聲方落,旁邊卻響起一道冷喝,“若謝氏不肖,作奸犯科,如前朝末帝一般昏聩害民,那即便他是謝琰唯一後人,我莫問荊也不願護他!”
說話的是法院之長莫問荊。他年不過四旬,向來性情剛直,冷言冷面,除了蔔若地,各山長中他是最為敢言之人,只是他素來寡言少語,兼生得一張冷面,法院又比農院勢大,因此聲望風評都比蔔若地強上許多。
方淮山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莫問荊難得地噎了一聲,但仍話鋒一轉,繼續道:“只是如今他不過一介庶民,向無劣跡,又是疾廢之身,又能做什麽惡!”
“還不是一個意思,”蔔若地不由翻了個白眼,嘟囔道,“老莫你怎地也這般不痛快!”
莫問荊挺背負手,全當沒聽見他的嘟囔。
“咳,”周冷槐終于發聲,“看來諸公與庭深所思無二。”
“如方山長所言,謝氏來到襄城,我書院既蒙其先祖恩惠,自不可對謝氏後人置之不管。只是那李恒泰話裏卻也并非要将他置之死地,只怕是想令其不得回京,又想讓章長陵給他些苦頭吃罷了。諸位不妨暫且旁觀,可暗地裏提點幫助一二,若章長陵做得過分,也可敲打一番,只是目前形勢不明,也不知李恒泰會如何吩咐章長陵,諸位還是暫且觀望為好。”
這在目前也是最好的辦法了,在場衆人只得默默點頭。
待到書院衆人也散去,京城來的賓客都被領去客房休息時,天色已經黑透了。
女眷們仍舊陪着老太太,周冷槐卻與長子周清晗、二叔周均善,及其他幾位周家人在書房議事。
周冷槐的院子便叫做槐庭苑,此刻槐庭苑書房明燭高照,仆役小厮列守書房兩側,顯然在商議什麽要事。
午飯過後不久,周清楓便與幾個相熟的夥伴們在花園裏瘋玩,後來不小心在假山後睡着,一覺醒來發現天色已黑,幾個小夥伴也不見了蹤影,不禁郁郁不樂地獨自一人返回自己院子。
行至槐庭苑院門時,他頓了頓腳步,下意識地趴在院門,朝裏望了一眼,想着說不定能瞅見父親一眼,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下背影也好。
剛一趴上去,卻冷不丁瞥見旁邊有一黑黢黢的人影,他吓得立時便要叫出來,“啊——”
“別叫,”暗中之人忽而捂住他口鼻,沉聲道,“清楓,是我。”
那聲音,赫然是周清柯。
“二哥?你怎麽在這裏。”周清楓忙點點頭表示自己不叫了,待周清柯将手拿開後便道。
周清柯牽着周清楓的手離開槐庭苑,“沒什麽,恰巧路過而已。”
周清楓懵懵地點點頭,覺得哪裏似乎不對,又待再問,卻聽周清柯問道,“對了,還沒問你,那個福壽南瓜你是打哪兒得來的?倒是心思巧妙,只是你之前做事莽撞,若不是我與清楊弄了那麽一出,你這南瓜即便獻上去,說不得便爛在庫房了,能不能被祖母看到都是兩說。”
周清楊便是那在榮華院中提出獻禮之策的二房庶子。
周清楓雙眼立刻亮了起來,方才所思夜抛到腦後,興高采烈地道:“二哥我跟你說,那南瓜是鶴望山下秀水村的一個小丫頭弄出來的,她叫襄荷,才比我大一歲!”
周清柯微微有些驚訝,“哦,這倒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