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對不起

襄荷醒來時已經是在秀水村的家中。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目光正對着東邊的窗棂和窗前那盆蕙蘭,晨光仿佛極細的絲線,絲絲縷縷地漏進屋中,落在蕙蘭墨綠的葉子上,也落在她的臉頰上。

門外不斷傳來聲音,有汲水搖井的辘辘聲,有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還有小奶狗饅頭不時發出的一聲嗚咽。

唯獨沒有人聲。

她摸了摸自己額頭,發現上面已經纏上了繃帶,腦袋有些昏沉,但并不痛,只是肩膀活動時會泛起一陣陣的酸痛。

她用沒傷的那只手扶着床沿,悄無聲息地挪下床,去到門口,打開門,正看到沐浴在晨光中的小院。滿院花木仍舊生機勃勃,根莖處有水濕的痕跡,似是剛澆過水,井臺上也有水痕,打水的桶還*地放在臺上。

對面廚房中忽地走出一人來。

他微微低着頭,手中端着一個木盆,盆裏放着一些未洗的菜蔬,走出廚房門便要向井邊去,眼角餘光卻忽地瞥到對面穿着中衣臉色蒼白的小姑娘。

“襄荷!”

他的眼中泛出不容錯辨的驚喜光芒,木盆掉落地上,他卻不管不顧,只跑上前來,一把将襄荷抱入懷中,“你醒了、你醒了,真好……”

他的聲音不似往日那麽無波無瀾,從昨日到今晨,變故突生,一家三人只有他還清醒着,即便村民們都熱心相幫,但從昨夜到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守着這個偌大的清冷庭院。

他整夜都沒有睡着,心髒被恐懼撕扯着,擠壓着,仿佛棉絮一般被随意揉搓成任意形狀。他不時查看蘭郎中和襄荷的情況,期盼着他們忽然睜開眼,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可是沒有,從出事到早晨,兩人都一直昏昏沉沉着,臉上沒有痛苦的表情,面容安詳地仿佛只是在睡覺。

他開始後怕,怕是不是那藥膏出了問題,他應該再等等的,等到确信無誤後再給他們上藥,而不是如現在這樣将希望寄托于別人的“好心”施舍。

天邊泛出一絲魚肚白時,他坐在蘭郎中的床前,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仿佛回到了幼年。

那時他身體羸弱,家中兄長們常拿他的身子打趣,一向溫柔的母親便不假辭色地将兄長們一頓好訓。似乎還有那人的身影,那高大的,仿佛迎光而立的軒昂身影,他一身甲胄,光将甲胄鍍上一層金色,将那人襯得仿佛下凡的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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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心地跑了過去,伸出雙手,叫着“爹!爹!”

可那身影卻邁開腳步,仿佛沒有聽到他的叫喊般,步伐堅定地邁向前方。他急了,他哭喊着,使出所有的力氣追趕,卻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人在光中消失。

然後身邊忽地變得昏暗,他蜷縮在肮髒的泥潭中,污濁的潭水快要堵塞他的口鼻,耳邊不斷傳來女子尖利絕望的哭喊,以及無數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喝罵。

幼小的心髒仿佛炸裂開來,想要張口,潭水卻湧入口中,想要掙紮,四周卻無一物可依附,潭水鋪天蓋地地湧過來,眼前變得一片黑暗,女子的哭喊,男子的喝罵,統統消失無蹤。

……

“小孩,你可願跟我走麽?”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清清朗朗,稍微帶着些北地的口音。那口音讓他覺得有些安心。

常駐北疆的兄長們,還有那人,他們每次剛回家時,便有一段時間別不回口音,說話總帶着些北地的腔調。

他伸出手,将自己的小手放入那人的大掌中,手被握住的那刻,空洞洞的胸膛中,仿佛有什麽再度跳動起來。

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

他木怔怔地擡起頭,下意識地望向床上,就看到蘭郎中呼吸平穩,卻仍舊昏迷不醒的樣子。他起身,将被角掖了掖,又去了襄荷所在的東廂房,卻看到襄荷也在沉睡。

他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麽。

好半晌,他開始打掃庭院,掃地,澆花,打水,洗菜……

然後,他便看到了雖然臉色蒼白,但卻仍然穩穩地站着,仿佛被急雨拍打過後又很快站立起來的野草一樣的襄荷。

陳舊的木門忽然傳來拍打聲,伴随着的是田大嬸的大嗓門,“劉小子,開開門兒!”然後又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小荷,我是菁菁,你怎麽樣了呀?你好了嗎?”

劉寄奴趕緊去開了門。

門外站着的果然是田大嬸和田菁,田大嬸手裏用個小簸箕端了滿滿三大碗的飯菜,田菁牽着她的衣角站在旁邊。

田菁一眼就看到東廂房門口的襄荷,看着她頭上纏的繃帶,小姑娘立即紅了眼,炮彈一樣沖了過來,“哇!小荷你總算醒了,我好害怕!嗚嗚……”

襄荷抱住她,胸膛裏湧出一陣暖流,哄小孩一樣拍拍她的頭:“我沒事了,不用擔心。”

“——爹呢?”終于哄好了田菁,襄荷看着望着劉寄奴道。

劉寄奴低下頭,聲音低低的,“在東間……還沒醒。”

襄荷的身形晃了一下。

田菁要扶她,她卻擺擺手,示意不用,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東間。

蘭郎中睡的東間是襄荷一手收拾的,擺設十分簡單。床靠北面牆壁,上面挂着用碎布舊衣拼成的帳子,同樣的帳子襄荷床上也挂着一頂;床尾是盛放雜物的大櫃子,櫃子頂上放着郎中行醫時用的家夥事兒;床頭處放着個矮墩,充作床頭櫃,上面放着蘭郎中搜集來的幾部醫書,已經被翻地起了毛邊兒。

蘭郎中識字不多,那醫書看了許多遍,卻仍有許多地方看不懂。襄荷對古文也不擅長,更何況那書上還有許多醫學術語。她最初去爬登天梯,便是因為想弄懂那醫書上的意思,好回來跟蘭郎中講解,只是後來覺得經義坪上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才逐漸養成了爬登天梯的習慣。

蘭郎中平日躺在床上最愛拿着那幾本書琢磨,遇到不懂的就把襄荷叫來,父女倆湊在一起猜測着書上是什麽意思。

此時矮墩上的書擺放的整整齊齊,還是昨天臨行前的樣子。

襄荷打起帳子,就看到帳子內仿佛在沉睡的蘭郎中。

他面色有點蒼白,但并無痛苦的神色,好像只是累極了睡一覺,氣息也并不紊亂。襄荷在床邊坐了會兒,确定郎中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便問起大夫的診斷來。

劉寄奴将林大夫說的那些話複述了一遍,遲疑了下,才又将那藥瓶的事說出。

襄荷怔了一下。

被驢車甩出去後,她的前額撞在了地面上,當時她腦子便有些昏沉,起來後卻又被馬蹄踢到肩膀,身體像個轱辘一般在地上滾了幾滾,本就混沌的腦子更是滾成了漿糊。

她努力維持着神志,眼皮卻還是越來越沉重,閉上眼的最後一瞬間,模糊中好像看到那馬車的簾子掀開了一角,露出一截金絲滾邊兒的墨色衣衫下擺。

此後的事便再也不知道了。

原來那車裏的人還留了一瓶藥。

她将那瓶藥拿到鼻下輕嗅。

“芙蓉葉、冰片、沒藥、麝香……這是金瘡藥的成分,棗仁、丹參、五味子……這是安神助眠的,還有些……聞不出是什麽。”

襄荷自小對氣味敏感,尤其在辨識花香上,同是月季,品種不同香味濃淡便有輕微差異,尋常人都難以分辨,但她卻能将這輕微的差異區分出來。蘭郎中發現她這個本事後,便想訓練她辨別藥材氣味,只是奇怪的是襄荷對其他味道卻沒那麽敏感,練了許久也只能分辨出一些比較明顯常見的藥材氣味。

“爹應該沒事。”她忽然朝劉寄奴笑道,“睡這麽久是因為藥裏有安神的成分,像我也是睡了這麽久。”

劉寄奴望着她。

襄荷塞上藥瓶,看着蘭郎中的臉,定定地說:“爹很快就會醒來了,很快……”

田大嬸自己去了廚房,将帶來的飯菜騰到蘭家的碗碟之中,端到東間讓襄荷跟劉寄奴吃飯。劉寄奴絲毫沒有胃口,正要婉拒,便聽到田大嬸道:“郎中福大命大,好人有好報,一定逢兇化吉,你們兩個小的先把自個兒照顧好了,不然你們倒下來誰來照顧郎中?難不成還指望村裏人?先說好了,你們要是把自己餓壞了,可別指望我伺候你們!”

“田大嬸,多謝。”襄荷朝田大嬸投去感激的笑,端起碗筷,對劉寄奴道:“先吃飯,說不定吃過飯爹就醒了呢。”

劉寄奴只得也端起碗筷。

田大嬸和田菁走了,襄荷剛端起用過的碗筷要去刷洗,劉寄奴便搶過去:“我來!——你守着蘭叔。”

襄荷拽了下碗碟沒拽動,也就随他去了,只吩咐道:“剩下的飯菜放在鍋裏用熱水溫着,待會兒爹醒來好吃。”

“嗯。”劉寄奴輕輕應了聲。

看着劉寄奴端了碗碟去廚房,襄荷又坐回床邊。蘭郎中仍舊睡得安穩的樣子,除了額頭上那一圈繃帶,完全看不出是個重傷之人。

襄荷雙手五指緊緊地絞在一起,擠壓出勒出青白色的印記。她看着蘭郎中的樣子,只覺得頭腦從來沒有如此清醒過。

這裏不是前世所處的二十一世紀。

這是古代,是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古代。

即便與前世的古代有許多不同,即便襄城據說已是難得的太平鄉,卻仍舊有着鮮明的階級劃分,上位者肆意妄為,下位者如履薄冰。

她将目光投向院中那一院花草。

穿越之後,曾經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掙上錢,跟老爹過上好日子,然後可以安心地莳花弄草渡此一生。如果能找到個順眼的好男人嫁了那固然好,找不到的話也不将就,就這麽一個人過着也無所謂。

安心囿于這一塊小小的天地,守着小小的願望努力拼搏,覺得總有一天能夠達到目标。

她的願望仍舊沒有改變,但是,這樣的世道,會讓她有實現願望的機會麽?而即便實現了,又能不能守住?

劉寄奴回到東間時就看到襄荷在發呆。

他踱到床前,默默地與她一起守着蘭郎中。襄荷看到他,自呆愣中回神,朝他笑了笑,然後又扭頭盯着蘭郎中。

劉寄奴的心仿佛被那笑紮了一下。

“襄荷。”他突然出聲叫道。

“嗯?”襄荷回頭望他。

“對不起,”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在翻車時……沒有抓住你。”

本來可以的。

他雖然自小體弱,卻三歲時便開始跟着兄長們紮馬步,下盤功夫很紮實,所以在車翻地那一瞬間便緊緊地抓住了車沿,很快便固定住自己。而如果在固定住自己的時候,騰出一只手抓住襄荷,襄荷完全不會被甩出去。

但他遲疑了。

在自己的安危和襄荷的安危沖突時,哪怕只有一點點的沖突時,他下意識地選擇了自己。如果換成蘭郎中,他或許會不假思索得伸出手,但是,襄荷只是相處沒幾天的人。即便她是蘭郎中的女兒,卻也無法在短短幾天之內讓他交付出全部信任。

等他回過神想去抓襄荷時,已經來不及了。

“對不起……”他再一次說。下一次,他絕不會再遲疑。

他低着頭,像是被自責與愧疚壓垮了身軀。

“沒關系的,”他聽到襄荷說,“沒有誰有義務對別人的生命負責,所以,不用內疚,也不用自責。”

他的頭卻垂地更低了,他想反駁,卻又不知道如何反駁,那些話梗在喉嚨裏無法說出口,像是陰溝裏的老鼠不敢接觸陽光一樣。

又過了許久,忽然聽到她輕輕地說:“我可以叫你哥哥麽?”

他猛地擡起頭。

“以後,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妹妹,像是親的一樣,好麽?”

他放佛做出什麽重要決定似地點了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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