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平生恨
襄荷終于明白了什麽叫做貌比花嬌。
恍惚間好像前世第一次去牡丹園,終于親眼得見那傳說中的天香國色,才體會到那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從此才知道何謂絕色傾城。
再不是別人口中的絕色,而是眼見的真實。
“萬安,攤前可是有人?”
耳邊忽聽到一道略帶沙啞的聲音,像是粗粝的磨砂紙互相摩挲,雖然聲音低沉,但卻不免有些刺耳。
襄荷瞪大了眼。
這聲音分明就是從眼前那少年口中發出。他身姿筆直,并沒有望向她所在的位置,只是眉頭微蹙,輕聲問着身旁的老者,但即便刻意放低了聲音,卻仍舊掩飾不住殘破的嗓子。
襄荷這才看到,他眼上竟還蒙着一束白绫。腦海中突然想起張愛玲,張愛玲曾說,她平生有三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鲥魚有刺,三恨紅樓夢未完。
海棠重瓣疊萼,花色姝麗,惜其無香;桂花香飄十裏,芬芳馥郁,型色卻無殊處。這世間,即便是草木,也不能将全部的好處都占了,更遑論人。
萬安是個看上去約六七十歲的老者,他守在少年身旁,背微微佝偻着,正用油紙捆紮藥包,聽到少年的話望向攤前,一眼便看到那倒在地上,發髻衣衫散亂,一臉呆愣地望着少年的小女孩。
如果此刻倒地的是個妙齡女子,他定然會蹙起眉頭,說不得還要言語譏諷一般,非得将人譏諷地面紅耳赤掩面而逃才罷休。這倒不是因為他天性刻薄,而是自從來到這鬧市擺攤,同樣的戲碼已經重演了無數次,還有許多明明身體康健,卻佯作生病來求醫的,白白浪費他家主人的時間不說,遇上歪纏不清的,還得費上好一番功夫糾纏。
如此一來,任他脾氣再好也無法再忍,再說他的脾氣向來算不上好,再加上主人的默許,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扮起了黑臉。
但此刻倒地的不過是個看上去六七歲的娃娃,看樣子是被人群擠出來的。
他瞅了瞅她的臉,覺着有些面熟,但也并未多想,只是應了少年一聲,走到攤前便要扶那女孩兒起來。
萬安瘦骨嶙峋的手伸過來時,襄荷才猛地發覺自己竟看着那少年發了許久的呆,小臉登時爆紅,自個兒一骨碌爬起來,一邊拍着衣服上的沾的泥土努力讓自己儀容整齊一些,一邊朝萬安道:“謝謝爺爺,我沒事!”
她生得出色,又是六七歲正可愛的年紀,圍觀衆人見她年紀小小,卻如二八少女一般滿面緋紅,又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整理儀容,不由發出善意的讪笑,有人便不住地說謝小神醫魅力無邊,連六七歲的女娃娃都被迷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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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安見狀,風幹橘子皮一樣的老臉上也扯出一抹笑來。他摸摸襄荷頭頂,聲音并不如何溫柔,但話裏卻很是關切:“你是誰家的孩子?快去找你爹娘去罷,這處人多,小心踩踏到你。”
那聲音落在耳中稍顯尖利,仿佛掐着嗓子說話一般,與少年低沉微啞的嗓音倒是兩個極端,不過,都不怎麽好聽就是了。
襄荷看了一眼那端坐着的少年。
他似乎沒有聽到四周的嘈雜,仍舊安安穩穩地坐在攤子後,腰部以下被鋪着白布的攤子遮擋住,連眼睛也被白绫遮住,只看得到挺得筆直的上身,和一張清冷無波的面龐。
即便端坐不動,即便沒有一絲笑容,也讓人看着歡喜。就像遠處觀花,即便不能觸碰,不能據為己有,只是看看也覺得賞心悅目。
聽到萬安的話,她拍拍腦袋,這才想起自己還有“打探敵情”的任務。
四周一瞅,只見攤子邊上除了目盲少年和萬安,還有兩個穿着捕快衣服的男子,其餘盡是來看診或是湊熱鬧的人。
傳說中的“謝小神醫”呢?根據聽來的描述,這謝小神醫年紀不大,長相出色,在人群中應該很好找才是,但襄荷卻沒瞅見符合條件的。唯一比較符合的,卻是那眼蒙白绫的少年,但襄荷卻首先便把他給排除了。
只聽說過算命的瞎子,卻沒聽說過治病的瞎子,中醫講究望聞問切,一個瞎子又怎麽“望”?
正疑惑呢,便見攤子前一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苦着臉道:“謝小神醫快給我看看,我這腰和膝蓋可都疼了許久了,榮生堂的大夫說我這是腎髒虛弱,開了許多補腎的藥,我可我吃了許多天,卻半點沒見好啊!”
男子一手揉着腰,一手撐在攤子上,而他那番話,赫然便是朝着那蒙着白绫的黑衣少年。
這下,襄荷徹底目瞪口呆。
好半晌,她才有些結巴地朝身邊的萬安道:“爺、爺爺……我能站這兒看一會兒麽?”
萬安忙着觀察那男子氣色,聞言便把她攏到那兩個穿着捕快服的男子只之間,道:“站在這兒便亂動,待會兒讓捕快大哥幫你找爹娘。”
襄荷便聽話乖乖站着,眼珠一錯不錯地盯着攤子前的少年、萬安和那中年病人。
“面色、眼睑、苔色如何?”少年低聲道。
“面色虛白,眼睑浮腫,舌苔泛紅,似是腎虛之症。”只見萬安翻了翻男子眼皮,又瞅了瞅他舌頭,朝少年道。原來萬安站在一旁竟是為了充當少年的“眼”,将病人體表症狀轉述給少年。
襄荷這才有些了然,但即便如此,許多病症如非親見,只聽他人描述,誤診的比率仍舊很高。這少年被人稱為神醫,又目不能視,四診法中“望診”上便有些不利,若想被稱為神醫,想必在其他三診上有些特殊之處。
襄荷跟着蘭郎中行醫多年,對醫術也略通皮毛,聽男子描述,再聽萬安所述,倒的确像是腎虛之症,但那男子又說已經服藥許久卻不見好,這倒有些蹊跷。
聽完萬安描述,少年并未做聲,而是伸出手為男子切脈。
此時大夫診脈多用三脈法,即浮、中、沉三脈。指尖輕觸為輕取,所得脈象即為浮脈,一些外感病症便可從浮脈中診出;稍用力為中取,所得脈相為中脈,常人脈位便在此處;手指重按即沉取,所得脈相為沉脈,沉脈部位近于筋骨而未至,多見與一些病位較深的病症。
襄荷便見那少年如白玉般的三指落在病人手腕上,三指同時切脈,力道由輕到重,分取浮、中、沉三脈。
襄荷經常跟着蘭郎中行醫,自然也會診一些簡單的脈相,但手法遠遠稱不上娴熟,誤診幾率也高,且三脈每次只能診一脈,即人家大夫三指并用,她卻只能當個獨指蝸牛,因為……指頭多了,她就把握不好力道。
蘭郎中曾經想把醫術傳授給襄荷,從識藥辯藥到望聞問切,襄荷都囫囵地學過,只是蘭郎中自個兒就沒正規地學過一天醫術,行醫多半倒是靠經驗。他就好比那茶壺裏的餃子——有嘴倒不出,許多東西懂是懂,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樣一來,他又怎麽能教好襄荷,加上襄荷本身對醫術興趣不大,以致她也就比尋常人多懂些醫理,若說如切脈這樣實際上手的功夫,她還差得遠。
所以說,診脈是個靠經驗積累的技術活,只有診的脈多了才能駕輕就熟。
而眼前這少年看上去手法十分娴熟,似乎已經診過千百次一般,以他的年紀來說,已算得上十分難得。
三脈診過,襄荷覺得應該能診出是什麽病症了,誰知少年卻只稍停了下,很快又将手指搭在了病人手腕上。這次,他将病人衣袖稍微上挽,順着手腕上的筋脈骨骼細細摸索。
襄荷這才恍然想起,除浮、中、沉之外,還有伏脈。
連沉取都診不出的脈象便叫做伏脈,意謂“脈伏于下”,伏脈不在皮膚血肉,而在筋骨之下,沉取亦不可得,需得重按推筋着骨,才能摸得到脈象。
一般病症浮、中、沉三脈便可診出,襄荷見蘭郎中診過腎虛之症,便是用尋常的三脈法,而不用推筋着骨,難道這中年男子不是腎虛?
這時,少年已經推筋着骨完畢,正問起男子病症。
襄荷忙豎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