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母與子
孫氏是為她的兒子寧霜來的。
孫氏一心期望寧霜能考取功名,自然盼望他進入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鶴望書院,但書院收人規矩何其嚴格,尤其是對寧霜這樣的寒門學子來說,除非有真本事,否則想入書院的門,那純粹是妄想。
書院每年六月都會有一次考試,考試合格者便可入書院,如同登天梯一般,這也是所有書院學子都要經過的一遭。雖然沒有明說,但對于權貴人家子弟和平民子弟來說,考試合格的标準是不同的,平民若想進入書院,尤其是書院中幾個勢大的大院,勢必要比貴族子弟付出百倍的努力。
同樣的,平民學子若能進入書院,便差不多也意味着從此平地翻身,青雲直上。
寧霜平日都是在秀水鎮上的一個學館讀書,自十歲開始,每年六月書院考試,孫氏總要寧霜去試上一試,但已經考過三次,寧霜沒有一次合格,今年已經是第四次。
巧合的是,六月初十不僅是經義坪開放的日子,也是今年書院考核的日子,當然,考核不止一天,初十僅是考核的第一日。
孫氏此次前來,便是聽說襄荷明日又要去爬登天梯,便特地來拜托襄荷屆時照顧一下寧霜。
襄荷聽了她的要求,猛一下沒還聽明白,又問了一句,待孫氏再仔細解釋過後,不禁感到深深地無語。
書院考核任何人皆可參加,但同樣的,參加考核之人必須憑借自己的力量爬上登天梯。
前三年寧霜便爬了三次登天梯,可他體質荏弱,每次爬完登天梯都累得幾乎一頭栽倒在地。雖然爬上登天梯後書院會留些時間,讓人休息好了再考試,但對于如孫氏這樣望子成龍的父母來說,哪怕書院留出一整天的時間,也只會覺得不夠,若自己的孩子成績不佳,他們必然會将大部分原因歸結于爬天梯累壞了身子上。
如果可以的話,孫氏簡直想背着寧霜去考試。
但書院嚴禁外人協助學子,若有發現便直接除去考試資格,且之後三年不得再參加考試,所以孫氏不敢冒這個風險。而且,寧霜也不願意。
所以她只得另辟蹊徑。
襄荷經常去經義坪聽課是村中衆人皆知的事,孫氏打聽到襄荷明日要去,因此便上門來了。襄荷聽了她的請求卻有些哭笑不得。孫氏是想讓寧霜與襄荷一起爬登天梯,然後在一旁照顧一下寧霜。
可是,襄荷要怎麽照顧他?
寧霜已經十四歲,而她卻才七歲,讓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照顧一個十四歲的大男孩,襄荷很想掰開孫氏的腦子看看她究竟是怎麽想的。
Advertisement
孫氏的腦子她自然掰不開,于是她只能自己琢磨,琢磨來琢磨去,最後覺得,估計問題還是出在她平日留給秀水村村民們的印象上。
襄荷自小随着蘭郎中行醫,又跟着學了些拳腳功夫,日常表現便比尋常女孩兒彪悍許多。比如這爬登天梯,許多壯年農夫爬到頂都累得精疲力竭,可襄荷早就爬慣了,一口氣爬到頂也就稍微喘一喘。加上她平日還經常拿着弓箭背着藥簍,去小玉峰打獵,順便再采個藥、挖個花什麽的,雖然因為箭術平平經常獵不到什麽獵物,但加上草藥什麽的總能滿載而歸。就算什麽都沒找到,也要順手打捆柴回來,總之不會空手而回就是了。秀水村人見多了她小小的身子背着大藥簍的樣子,便也都留下一個她力氣很大的印象。
可即便如此,她也只才七歲,力氣雖比同齡小孩大一些,卻也沒到逆天的程度,孫氏讓她照顧寧霜,難道還想讓她背着寧霜爬天梯麽?別說她壓根背不動,就是背得動,孫氏敢冒着被書院發現的風險作弊?
所以想來想去,襄荷還是覺得孫氏這次登門實在是有些無厘頭,可拒絕的話也不好說,于是只好搪塞幾句,勉強把孫氏哄走。
天翻魚肚白時襄荷便起身了。
經義坪開放時間是巳時初至午時三刻,即上午九點至中午十二點,襄荷五點剛過便起身,收拾一番後将近六點出門,從秀水村到鶴望峰花去兩刻鐘,爬登天梯花去一個時辰,再休息兩刻鐘便能直接聽課。
天蒙蒙亮,蘭郎中和劉寄奴都還未起床,襄荷摸着黑起了床,手腳麻利地打水洗漱,又去廚房準備早飯。廚房裏有昨晚剩下的大骨湯和小菜,襄荷将湯熱了熱,上面用籠屜餾上幾個白面饅頭,出了鍋先簡單吃了點,又用油紙包了兩個饅頭,揣在身上當午飯,剩下的便留在鍋裏,等蘭郎中起來了好吃。
走出廚房門的時候,就看到劉寄奴也已經起來,正在井邊的空地上練拳。
襄荷腳步頓了頓,最終還是問道:“哥,你真的不去麽?”
劉寄奴收了拳,對着襄荷笑道:“不去了,你去吧,路上小心。”
說完便又練起了拳。
襄荷曾經動過讓劉寄奴與自己一起去的念頭,昨天孫氏離開後,她甚至還異想天開地想到:何不讓劉寄奴去試一試鶴望書院的入學考核?
相處了一個多月,襄荷對于劉寄奴也算了解,從平日的言談舉止來看,他以往定是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僅僅是在為人處世上,更是在書本學問上。
曾經栖在高枝的鳳凰陡然墜落,會安心與地面上尋食的燕雀為伍麽?襄荷不知道,但她覺得,起碼應該給劉寄奴一個選擇的機會,是轉變心态随遇而安,還是為了再度一飛沖天而努力,都應該讓他自己選擇。
因此她提出讓劉寄奴與自己一起去爬登天梯,如果他想試一試書院的考核,那麽也不妨一試。
可是他拒絕了。
看着院中那認真演練招式的瘦弱身影,襄荷只得獨自出了門。
遠遠便看到站在村口的寧霜,以及在一邊陪着的孫氏,兩人似乎正在争執,但顯然,寧霜争不過孫氏,正低着頭垂頭喪氣地站着。而在看到兩人的一瞬間,襄荷便明白了孫氏為何要她“照顧”寧霜。
孫氏懷中抱着大大小小好幾個包裹,那包裹看上去幾乎要将她瘦小的身影淹沒,一邊的寧霜背上也背着個書簍。
看着那幾個包裹,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襄荷登時臉都綠了。
沒等她調整好臉色,孫氏便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襄荷只覺得自己暈乎乎地,耳邊聽到孫氏說了一大堆話,還是那樣溫溫柔柔的腔調,聽着就讓人不忍心拒絕,可是聽着聽着,孫氏懷中的那幾個包裹就莫名其妙地轉移到了她身上。
臉被擋在包裹後面,襄荷正想着自己是任性地把包裹全扔到地上呢,還是直接沖着孫氏的臉砸過去比較解氣,耳邊就聽到寧霜發出一聲羞憤難當的低喝:“娘!”
随着寧霜話聲一落,襄荷便感覺到懷裏的包裹都被扯落在地,她的雙手登時解放出來,眼前視線也不再被擋住。
包裹滾到地上,其中一個散開一角,露出裏面的東西,襄荷瞥了一眼,發現裏面放了一大包吃食、一條薄被、一柄梳子、一個竹枕等等,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日用品。
書院的考試為期兩天,今日下午一場,明日早上一場,明日下午再一場,晚上學子們可以住在書院準備的住處,條件不算頂好,但起碼床鋪被褥齊全。寧霜家就在秀水村,考完試便可以回來,而且回來時不必走登天梯,因此他明日下午考完試便可以回家,可看這包裹裏的東西,倒好似他要出遠門似的。
包裹一落地,孫氏便驚叫起來,“哎呀,你這孩子!我跟小荷說話呢你插什麽嘴,看看,東西都掉了吧?”說着連忙蹲下身将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撿好了站起身正要再往襄荷懷裏塞,卻哪裏還有襄荷的人影?
前方傳來寧霜的聲音:“娘,我們走了,那些東西不必帶,書院裏都有!”
前方小路上,寧霜正拉着襄荷走地飛快,兩人皆是兩手空空,一個包裹也沒帶。
孫氏一跺腳,欲要追上兩人,只是她裹了小腳,手裏又拿着幾個包裹,哪裏能追得上,只能眼睜睜看着兩人走遠。
兩人一陣疾走,直到整個秀水村都不見了蹤影,才終于慢下腳步。
山路清冷,這個時辰除了早起的幾聲鳥鳴,只有襄荷與寧霜的腳步踩在地面上的聲音。寧霜不說話,襄荷便也不說,只是低着頭往前走。
山路走到盡頭,即将轉到通往鶴望峰腳下的官道時,寧霜才終于開了口。
他白皙的面皮一陣陣泛紅,也不知是方才跑的還是其他原因,呼吸也有些不齊。他沒有看襄荷,而是望着前方寬廣的官道,張開口,欲言又止數次,才終于低着聲,斷斷續續地說着:“我娘她……其實人不壞的,就是……”
說到這裏,他有些說不下去,扭頭一看,便看到襄荷正睜着一雙澄淨如水的眸子望着他。他便忽然覺得狼狽起來,“總之,今日這事……”
襄荷嘆了一口氣,旋即打斷他:“寧大哥不用解釋,我明白的。”她原本心裏還窩着一團火,但看寧霜這模樣,這火也只能咽回肚子裏去。
寧霜的頭卻更加地低了。
正在這時,官道上響起一陣“辘辘”的車輪聲。
薄薄的晨霧還未完全散開,襄城方向的官道上,一匹黑色老馬踢踏着腳步徐步而來,老馬背上束着套索等物,老馬身後,是一輛與老馬十分不相匹配的豪華馬車。
襄荷與寧霜站在官道旁的小路上,恰有一叢灌木遮擋住他們的身影,以致他們能看清馬車,馬車上的人若不仔細瞅卻看不到他們。
襄荷一看那馬車,便覺得莫名的熟悉,好似在哪兒見過那馬車一般,仔細在腦海裏搜索了一圈,卻又死活想不起來。直到那馬車走近,駕車之人的臉露出來時,襄荷不由發出一聲低呼。
駕車的人,正是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