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同車人
“誰?”
馬鞭一聲脆響,萬安勒住缰繩,警惕地望着路邊,厲聲喝道。
襄荷只得從灌木叢後走出來,來到馬車前,讪讪地道:“老爺爺,是我。”寧霜跟在她身後,不明所以地看着萬安。
見到時襄荷,萬安微微有些驚訝,“又見到你了啊小姑娘,這可真巧。”随即又有些狐疑地道:“天兒這麽早,你這是要去哪裏?”說話間仔細打量了一下兩人,只見襄荷一身淡綠色棉布春衫,衣服料子算不上頂好,但襄荷年紀小容色好,看上去倒也清新可愛。她兩手空空,身無一物,看不出是要做什麽。
襄荷身後的寧霜則背着個書簍,穿着一身嶄新的儒服,頭戴方巾,發髻整齊,雖看上去氣色不甚好,但也是個翩翩少年郎。
襄荷撓撓頭,目光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馬車上垂挂的綢布簾子,旋即卻又撤回目光,看着萬安道:“今日鶴望書院經義坪開放,我想去聽山長們講講課。”又指着寧霜道:“這是我同村的一位哥哥,叫做寧霜,是秀水鎮上明德學館的學子,此去是要參加書院的入學考核。”
“你竟然識字?”萬安驚訝地聲音都拔高了一個高度,不過旋即又一拍腦袋恍然道:“是了,你既看過醫書,又通曉醫理,自然識得字,是我糊塗了。”臉上便露出了贊許之色,不住地點頭,口中稱道:“不錯,不錯。”
襄荷不由臉上泛紅,心底暗暗發窘:真是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因為不是文盲而被誇獎。
馬車中忽然傳來一道低低的聲音,襄荷正顧着發窘,便沒聽清。但萬安卻聽清了,他望着兩人笑道:“此處距鶴望峰尚有一段路途,相遇便是有緣,小姑娘、小兄弟,可願上車讓我載兩位一程?”
寧霜聞言看向襄荷。
襄荷看了眼遮得密密實實的馬車簾子,笑眯眯道:“好啊,那就多謝老爺爺了!”說着便拉了寧霜的手爬上了車轅。寧霜被她拉着,又看了萬安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但還沒等他想好怎麽措辭,襄荷便已手腳麻利地爬了上去,并掀開了車簾。
車內光線陰暗,簾子一掀開,隐約能看出裏面坐了個身形清瘦的男人。
只瞥了一眼,寧霜頓時想将襄荷拉下車來。
可襄荷已經鑽進了車廂。
“謝小神醫,又見面了。”她一邊笑眯眯地打着招呼,一邊絲毫不避諱地盯着人家的臉猛看。
車廂中傳來一道低低的聲音:“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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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霜在下面急得跺腳,卻也只得跟着爬上去。
簾子一松下,車廂內幾乎陷入黑暗。寧霜這才發現,車廂兩側的小窗是用厚厚的綢布做的簾子,一放下來便将光線擋得嚴嚴實實,他原本想瞅瞅那男人長什麽樣子,這下也不能如願了。
這樣的黑暗已經超出常人的忍受範圍,寧霜便有些不安,只覺得車內那人真真是個怪人,可襄荷卻如此親近那人,還絲毫不避嫌地盯着人家看,雖然襄荷年紀尚小,他也覺得不是太妥當,因此,他悄悄扯了扯襄荷的衣角。
襄荷卻沒關注寧霜的心思,衣角被扯都沒注意,只定定地看着昏暗中那人的身影。他仿佛浸染在黑暗中,身形一動不動,方才車簾掀開時她仔細看過,他仍舊是那日的模樣,白绫遮眼,面容平靜,仿佛一尊玉做的雕像。
接下來,一路無話。
馬車駛到了鶴望峰下。
峰下是一片開闊的空地,靠近山體的地方立着一塊石碑,碑上刻着“登天梯”三字。碑的正後方,青石鋪成的長階仿佛一條巨龍,自山腳起,蜿蜒着直入山頂,最終沒入缭繞的雲霧中。
“多謝老爺爺,送到這裏便可。”襄荷自車中喊道。
“籲——”萬安一拉缰繩,停了馬車,看着襄荷與寧霜相繼從車廂中鑽出來。
襄荷朝萬安道謝。
萬安笑道:“既如此,那我便不送二位了,有緣再會。”說着馬鞭一甩,車子再度先前行駛起來,卻是繞過石階,看方向像是去往另一條上山的道路。
襄荷看着馬車遠去的影子,不由有些可惜:車裏昏暗,都沒能看清,猶如昙花夜開,只恨身邊無燭火,不然必定秉燭照花。
寧霜卻自始至終都沒看清車內人長得是何模樣,看襄荷一臉可惜的樣子,又想起她方才舉動,不由地便說教起來,“襄荷妹妹,按說我不該管,可……可男女七歲不同席,更遑論随便上一外男的馬車,你年紀也不算小了,也該注重下名聲,萬一傳出去,終究于你名聲有礙……”
襄荷不由朝天翻了翻白眼,随後只用一句話便将他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寧大哥,方才你拉了我的手。”
按他這邏輯,同坐一輛車就名聲有礙了,那一男一女拉個手不得以身相許了?
襄荷以往對古代的印象也是男女之防大過天,女人的名聲就是命。但不知是因為這個世界是被謝琰影響過,還是古代這個時期的确如此,起碼她所見的男女之防并不算嚴格,對于女性的所謂名聲和貞潔也并沒有到嚴苛的地步。尤其是秀水村這樣的鄉下地方,所謂的規矩還沒一碗幹飯實在,村民之間,哪怕是妙齡的少男少女之間,也并無太多避諱,甚至有看對了眼的直接結為夫妻的。至于寡婦再嫁,更是常見之極,這個世界甚至沒有貞節牌坊一說。
但凡事總有例外。
在秀水村,寧家便是個例外。
寧霜的爹是個秀才,一生信奉儒道,對禮教甚是看重。而他當初聘妻時選擇了鄰村的孫秀才之女,便是因其向有賢淑之名,性子溫順,為人貞烈,對外男絲毫不假辭色。而且,孫氏居然還裹了一雙小腳!
這在這個時候可并不常見。裹腳習俗發源已久,一度蔚然成風,但前朝太|祖謝琰在位時曾痛斥此乃歪風惡俗,下令禁止宮中女子纏腳,已經纏腳的便下令放腳,務必要令宮中女子丢了那條長長的裹腳布。上行而下效,謝琰此舉,使得民間乃至許多權貴人家的女子也紛紛仿效,裹腳的習氣因此為之一遏。
但也只是暫時遏制,喜愛小腳的男子不在少數,且多是酸儒腐儒,這些人仍秉持着女子小腳為尊為美的想法,因此裹腳這一習俗也從未斷絕過,雖然數量不多,但也不容忽視。孫氏便是這少數裹了腳的女人。
寧秀才沒有看走眼,孫氏不僅一雙三寸金蓮頗得他喜愛,連貞潔的性子也在他死後全部體現出來。寧秀才死了十年,這十年間,尤其早期幾年,媒人數次踏上寧家門,便是想為孫氏另謀親事,可每一個上門的媒人都被孫氏給擋了出去,只說要為亡夫守節,此生再不二嫁。
雖然此時并無守節的風氣,但附近鄉裏聽說孫氏這話也無不深感佩服,秀水村村民們也對孫氏多有尊敬。若只是這樣便罷,村民們頂多贊她一句有情義,可孫氏不僅自己守節,她還看不慣別人不守節。
出嫁前,她以秀才女兒的身份自矜,出嫁後,身份變成了秀才娘子,按她的設想,她以後起碼還得是秀才娘。而不論是秀才女兒還是秀才娘子,孫氏始終認為自己與普通農婦是不同的,那些丈夫死後改嫁的,丈夫不肖要求和離的、乃至平日與男子稍有親密接觸的,都是她鄙視的對象。
言傳身教之下,寧霜便不可避免地養成了如今這樣子。
聽了襄荷的話,寧霜一愣,旋即臉頰爆紅。
半晌無語,他才有期期艾艾地道:“那、那是一時情急,且你我情同兄妹……”
襄荷繼續翻白眼。
寧霜見狀,腦袋便如霜打的茄子般垂了下來,半晌才道:“總之,随意上外人的馬車總是不好的……萬一,萬一那人心存不軌……”
這話聽着還像樣,因此襄荷也正經回了一句:“駕車的那位老爺爺和車裏的人不是壞人,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寧霜怏怏地點了點頭。
“好了,時間不早了,咱們趕緊爬吧!”襄荷不欲與他多說,看着一眼望不到頂的臺階,深吸一口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