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
農院的考核只有一場,時間與儒院第一場相同,即下午申時正。
申時一到,襄荷背着寧霜的書簍走進了考場。
考場十分寬敞,地上整齊擺放着一條條不及膝的書案,每條書案對應一位學子,而農院的所有報考學子加上襄荷也只有四十人,如今便都聚集在這一室之內。
時辰一到,便有負責監督的考官進入室內。但考官并不是唯一一個監督的人,在考官之後,各院山長紛紛魚貫而入。有不明真相的學子在看到襄荷進入考場時便驚地瞠大了眼,待看到各院山長魚貫而入,更是驚得目瞪口呆。
襄荷沒有看其他學子的反應,也沒有注意各院山長們注視的目光,她自書簍中拿出筆墨紙硯,裁紙,研墨,将一支未拆封的嶄新狼毫筆蘸飽了墨水,然後便靜待考官發試卷。
試卷發下來,她迅速掃描了一眼,握着手中的筆,忽然覺得那筆仿佛有千鈞重。深呼一口氣,她在不管旁人目光,伏下身,開始奮筆疾書。
當意識到謝蘭衣做了什麽後,她向衆山長提出了另一個要求:如果她通過此次考試,那麽可否免除寧霜今後三年不得再入書院的處罰?畢竟從一開始,她便咬定了那書簍是為她所有,只是沒有人相信她是真心想要考入書院,都認為她是在為了幫寧霜逃避處罰才編造了謊言,連讓她試一下以表明自己并非說笑的機會都沒有。
而如今,她有了考試的機會,那麽,如果表現出足以應付考試的實力,不也為她的借口加以佐證了麽?雖然由于身體原因,寧霜已經注定要錯過這次考試,但起碼,她想為他争取明年再試一次的機會。
連讓一個小丫頭參加考試的要求都已經答應,襄荷的這個要求便不算多麽過分,再說的确如襄荷所說,書院并無證據證明那書簍是寧霜所有,而如果襄荷通過了考試,倒使得她的話可信度上升。因此衆山長們雖然還有些疑慮,但在沉香令的沖擊下,還是很輕易地便答應了襄荷的要求。
襄荷伏在書案上,拿出前世高考的勁頭來,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答着題。
申時一過,考核宣告結束。
考官高聲喊道:“時間到,所有學子停筆!”
襄荷放下筆,還帶着稚氣的臉上沒一絲笑容。
考官将所有試卷收走,然後當着衆山長的面打亂順序,糊名,密封。學子紛紛離場,襄荷慢吞吞走在最後,待其他學子都已走遠時,她才方方到了門口。剛要離開,便聽到崔實那惹人厭的聲音:
“呵呵,如今知道天高地厚了吧?你以為書院是那麽好進的,即便讓你試了又怎樣,肚裏空空還妄想着一步登天?不過徒增笑耳!待試卷批閱過後,你與那個儒生今後三年都別妄想再踏入書院一步!”
剛剛見襄荷交卷後繃着臉沒一絲笑容的樣子,崔實便不由喜上心頭。先前見襄荷下筆如飛,他還心中打鼓,以為她真有些本事,可現在想來不過是自己吓自己,一個七八歲的鄉下丫頭,又怎麽可能考得進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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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即便其他衆院長都在場,崔實也仍舊忍不住出言嘲諷。雖然似乎有失風度,但今日他的面子早就丢地不剩什麽了,索性便破罐子破摔,将襄荷狠狠踩在腳底,等試卷批閱結果出來後,再狠狠地打她的臉,倒時只能證明他崔實慧眼如炬,又有誰還會認為他風度不佳呢?
襄荷淡定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忽地咧嘴一笑:“這位山長,話可別說地太早喲~”
話說太早,小心打臉。
說完這話,襄荷再不管衆院長是何反應,快步趕上離去的人群,轉過拐角,消失在衆院長的視線中。
**
離了考場,襄荷立刻快步跑到經義坪附近的一個六角小亭。
亭內有供人休憩的石桌石椅和一張小榻,寧霜與謝氏主仆都在亭內,三人俱都沉默不語。寧霜已經醒轉,此時正坐在亭邊,呆呆地望着天,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後半晌才轉過頭,看到背着書簍跑過來的襄荷,眼裏才終于恢複了一絲光彩。
“小荷……”他張開口,聲音喑啞。
因為跑得太快,襄荷臉上浮起了紅暈,鼻息也有些粗重,她平順了下呼吸,竭力做出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對寧霜道:“我一定會通過的!”想想覺得有點不妥,便又加了句,“——農院的試卷很容易!”
寧霜早已從萬安口中聽到了他暈厥後的事情,此刻聽到襄荷這樣說,知道如果襄荷通過考試,那麽他也不會喪失今後三年的考試資格,依舊蒼白的臉上便露出一抹無力地笑來:“嗯,這次真是多謝小荷了。”
“不,不用謝我,”襄荷扯了扯自己的衣角,看着一直沉默不言的謝蘭衣道:“應該謝謝小神醫。”因謝這個姓氏,這話說的有些歧義,襄荷說完覺得不對勁,卻也不知怎麽改。
萬安便笑道:“不用那麽拗口,稱呼‘公子’即可。”
襄荷便改了口:“嗯,應該多謝謝公子。”說完卻發現還是有歧義,便不由囧紅了一張臉,見狀,萬安噗嗤一聲笑出來。
襄荷羞惱地瞪了萬安一眼,那邊寧霜已斂衽朝謝蘭衣拜謝:“多謝公子恩義,公子以後若有吩咐,霜必竭力而為。”
謝蘭衣:“不必,不是為你。”
寧霜一愣,那一拜便僵在半空沒拜下去。
萬安輕咳一聲:“咳,我家主人說話有些直,公子莫見怪。”
寧霜繼續彎腰,将那一拜拜全了,這才起身,有些尴尬地道:“不論如何,霜因公子得益,公子應受霜一拜。”
謝蘭衣不置可否。
一旁襄荷聽到謝蘭衣那話也有些愣:不是為寧霜,難不成是為自己?這疑問正要脫口而出,卻猛然看見謝蘭衣波瀾不驚的面容,險險才把話咽回肚子裏。
雖然仍舊不知何故,但她總覺得,就這麽問的話,很可能會得到“不必,也不是為你”的回答,那樣的話……可真是太丢臉了。
事實證明,不問是正确的。
只因很快,謝蘭衣便将頭微微傾向她這側,似乎能看見她糾結的表情似的,輕聲道:“沉香令留在我手上也是無用。”
不僅無用,還是個禍患。萬安心裏默默補充。
襄荷有些糊塗地看着他,能調動整個鶴望書院的東西,又怎麽會無用?而且她仍舊沒搞明白沉香令是個什麽東西,方淮山為衆山長解釋沉香令來歷時刻意壓低了聲音,加上她那時還有些渾渾噩噩,根本沒注意聽,只隐約聽到什麽前朝,什麽永以為好。
萬安見她糊塗的模樣,便知她心中所想,只是看謝蘭衣先前一番作為,便知他根本不欲與書院有過多交集。這小姑娘若是考不入書院,那麽自然再難有相見的機會,若是考入,便也算是書院的人,以謝蘭衣的性子,想必依舊不會有多少交集。
既如此,又何必解釋太多。
因此他便也由得襄荷自己瞎猜,并未加以點撥。
場面一時冷清下來,四個人都沒有說話,最終還是寧霜率先提出告辭。
襄荷登時想起還有一件事來。
“謝公子,能不能……讓我看一下您的藥箱?”她有些期期艾艾地說道。
萬安有些驚訝地看着她,謝蘭衣雖無表示,但身形卻未動。
襄荷又悄悄扭起了衣角,卻還是直視着萬安道:“我……有一件事想要确認一下。”
謝蘭衣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随即便摸索着輪椅的右側橫杆,如先前為寧霜施針時那般,薄木板“啪”地彈起,露出下面整整齊齊擺放的草藥和瓷瓶來。
寧霜還是第一次見這場面,不由驚訝地瞪大了眼。
襄荷卻死死地盯着那些盛藥的瓷瓶。
因為原本離得有些遠,她甚至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直走到謝蘭衣跟前才停下,目光在那些瓷瓶上來回逡巡。
素胎白釉,瓶身綴以稀疏幾片蘭葉,猛一看上去幾十只瓷瓶一模一樣,仔細分辨才看得出有細微差別:似乎是一副完整的幽蘭圖被劃分為幾十塊兒,然後被燒制在了這些瓷瓶上。
而這幾十只瓷瓶的大小、規格甚至蘭葉的用筆方式,都與那日官道驚馬後,車中人所給的那一盛藥的瓷瓶太過相似。而像這樣将一整副圖燒出一套的器具,定然不可能是量産,很可能世間僅此一套。而且,那瓷瓶按排擺放,一排十個,原本看上去有四排的樣子,此刻第四排卻只放了九個瓷瓶,空出的位置放着其他物品。
見襄荷緊緊地盯着瓷瓶,萬安不由問道:“小姑娘,這藥瓶有何不妥?”
襄荷低下了頭,聲音有些悶:“這……這瓷瓶是不是少了一個?”
萬安點頭,“的确——”說着他忽然睜大了眼,上上下下将襄荷打量了一番,訝聲道:“你、你不會是——”
襄荷掩面點頭:“——我就是。”
萬安不由呆住,随即卻又笑道:“這,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襄荷卻郁悶地不行,她還沒忘了正是她和蘭郎中是因為什麽才遭了那場災呢!
雖然最終有驚無險,但她永遠也忘不了蘭郎中昏睡時,她守在床前,不知晝夜,不知饑渴,仿佛又回到前世父母離去時心情。
雖然将事情從頭到尾梳理一遍,車裏的人顯然并沒有什麽責任,相反他們還給了至關重要的療傷藥和一顆對普通農戶來說堪比橫財的珍珠,但是……誰讓他們跟那帶頭的是一夥的!那帶頭的還稱謝蘭衣為貴人,即便兩邊有什麽龃龉,但也還是一夥的。
若是驟然見了車裏的人,襄荷雖不會心生責怪,但也別想讓她給出好臉色,但此時,幾番相交,她自覺也算稍微了解謝氏主仆其人,而且如今人家還剛剛幫了她和寧霜的大忙,雖然謝蘭衣嘴上說着不是為了他們,但就如寧霜所說,既然因謝蘭衣得益,那麽他就當得起他們的感謝。
可如今,恩人和不算仇人的仇人居然是同一人!
襄荷自己糾結了半晌,才勉強将之前對于車裏人的那一絲膈應給壓下,但是想想那害她和蘭郎中受傷的罪魁禍首,卻還是不禁恨得牙癢癢,于是她問道:“那日……領頭的那個人是誰?”
其實她更想問那個人此刻在哪兒。
萬安是個人精,哪裏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嘆了一口氣道:“那人權勢滔天,小姑娘你莫想了,權當倒黴被狗咬了罷。”
這話說得襄荷一愣:那人不就是個嚣張些的侍衛麽?聽萬安口氣,竟有種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而且謝蘭衣不是出身高貴麽?出門都有兩個衙役随行,那領頭之人還稱其“貴人”,萬安口中“權勢滔天”的人竟一路護送謝蘭衣到襄城,謝蘭衣究竟是何身份?
襄荷徹底糊塗了。
正糊塗着,便覺眼前一暗,額頭上的劉海被掀開,旋即覆上一片冰涼。
她瞪大眼睛,便看到謝蘭衣的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摸索着,摸到那已經退了痂,長出粉色新肉的部位。
那冷玉般寒涼的皮膚輕觸她溫熱的額頭,仿佛一只小蟲,從她那已長好的傷疤裏勾|引出一絲絲似有若無的癢意。
“嗯,傷口已無事了。”謝蘭衣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行為有何不妥,摸了半天,一本正經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