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5|
周清楓此刻的穿着沒半點“少爺”的樣子:上着青衣小褂,下着寬大的粗布筒褲,渾身上下沒一點佩飾,以往脖子上挂的項圈,手腕上戴的镯子都通通不見,一眼看上去就像個大戶人家的小厮——就是富态了點兒。
襄荷一喊出“三少爺”,車裏除了劉寄奴,李夫子沈知節等人都驚訝地朝周清楓看去。
周清楓這才想起什麽似的,慌忙要去捂襄荷的嘴,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襄荷哪裏會乖乖讓他捂,再說說都說了,現在再捂也沒用,因此麻利地躲過了。不過見他這模樣,也猜出他不欲別人知道他身份,遂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再沒多說什麽。
只是她不說,卻擋不住別人說。
沈知節滿眼放光地盯着周清楓。
方才他清清楚楚地聽到襄荷那聲“三少爺”,加上周清楓後來那欲蓋彌彰的舉動以及他養尊處優的樣子,他猜想周清楓定是哪家公子故意扮成窮小子,雖然不知道是何動機,但若真是個來頭大的,此時結交定然好處多多。
他腦子也不笨,見周清楓一副明顯不欲別人知道身份的樣子,便也佯裝不知,笑呵呵地上前攀談起來。
“這位小兄弟也是去看榜的?這麽小年紀便參加書院考核,想必定然是天資聰慧。愚兄虛長十來歲,卻不及弟多矣。”話裏再沒有方才那股驕狂勁兒,惹得李夫子詫異地看了他好幾眼。
周清楓的心思卻還在蘭家三人上,見旁邊湊上個人,說的也是沒什麽營養的廢話,心裏不想搭話,“嗯嗯”地敷衍了兩聲便想跟襄荷說話。
但沈知節哪裏是會輕易退縮的?仿佛沒察覺到周清楓敷衍的态度,他依舊滿臉堆笑:“愚兄姓沈,名知節,還未冠字,賢弟喚我沈大哥便好。愚兄家在襄城縣下聯營村,不知賢弟貴姓?家在何處?”
轉瞬之間小兄弟便成了賢弟,周清楓莫名其妙多了個“兄”,圓溜溜的大眼睛将沈知節上下打量了下,終于吭哧吭哧地蹦出幾個字兒:“我姓周。”又看了眼襄荷,眼珠子轉了轉,忽地冒出絲狡黠,一本正經地道:“我家在秀水村,秀水村你知道吧?就是秀水河旁邊那個村子,我家就那兒的。”
蘭郎中瞪大眼睛,襄荷咳地臉都紅了,只有劉寄奴沒什麽反應,只微微瞥了周清楓一眼。
沈知節狐疑地看着周清楓,心裏半點不信他說的話,但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也沒法掰開周清楓的嘴讓他承認自己是大家公子,只好呵呵地笑過去。正要再尋個話題,周清楓卻已經換了位子,湊到襄荷身邊嘀嘀咕咕去了,只留給他一個後腦勺。
沈知節心下着惱,但也不好再湊上去,只好豎起耳朵仔細聽兩人講話。
可兩人似乎不想讓人聽到,聲音壓地比蚊子還低,加上沈知節在左邊車廂最裏,兩小在右邊車廂最外,中間隔得遠,因此沈知節愣是一句話都沒聽到,只模糊聽到幾個字兒,死活拼湊不出具體信息。
兩小在一邊兒嘀咕着,這邊李夫子和蘭郎中又攀談起來。經周清楓這麽一打斷,李夫子似乎忘了自個兒方才的問題,不再問劉寄奴,反而興致勃勃地找蘭郎中談論起來,這麽一會兒的功夫,蘭郎中已經将自家情況給交代個差不多,只除了這次看榜是為了襄荷,而不是劉寄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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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襄荷跟周清楓嘀咕了好一會兒,兩人不時爆出一聲壓抑的驚呼,偏偏沒一句漏出來,把一旁的沈知節急得只差抓耳撓腮。
那邊,周清楓一湊過來,襄荷便低頭小聲問:“你怎麽穿成這樣?”
周清楓做賊似的左右看了下,更加小聲道:“噓,小聲點,我偷跑出來的!”
襄荷一驚:“你離家出走?!”
周清楓粉白的臉瞬間漲紅:“當然不是!”
襄荷放下心來,納悶地問:“那你來幹嘛?”
周清楓驕傲挺胸狀:“自然是來看榜!”
“你也參加考核了?你不是才六歲麽?”襄荷驚訝,書院入學的學子年齡大多在十歲上下,一般都是已經在家開了蒙的,像周清楓這般年紀就考書院的,不說沒有,但的确少之又少,而且:“看榜幹嘛偷偷摸摸的?”
周清楓大怒:“誰偷偷摸摸了?!”
襄荷指指他那一身小厮似的衣服。
周清楓低頭,小胖手扭扭衣角:“不、不是怕考不上麽……我瞞着我爹來考的……衣服是福全兒的……”果不其然,他那一身還真是下人的衣服,福全兒是周清楓身邊的小厮。
周清楓吭哧吭哧半天,襄荷才搞明白始末。原來他不知受什麽刺激,一心要上進,想讓家裏人刮目相看,而在他有限的認知裏,讓人刮目相看的方法只有一個:入書院。
周家書香傳家,對于家中子弟的課業自然是十分看重,讀書好便被人高看一分,也更受長輩賞識。而在周家,讀書好的基本準則便是能靠自己本事進鶴望書院。
周清楓上頭兩個哥哥如今都在書院就讀,二哥周清柯十二歲入書院,算是正常年歲入學,大哥周清晗卻是七歲便參加了入院考試,一次即過,據說當時還傳為美談,周清晗也因此有了神童之名。
襄荷:“所以你想六歲就考入書院,也當回神童?”她記得周清楓是庶子來着,那大公子是嫡長子,周清楓若真有這個心思,可不太妙。
周清楓一臉懵懂:“什麽神童?我就想快快進書院。”好讓姨娘和哥哥為他自豪,這句話他卻沒說。
襄荷舒了口氣,看他懵懂的樣子,知道是自己想多了,這孩子,還什麽都不懂呢。
不過,他不懂,他的親人也不懂麽?不禁問道:“你二哥和姨娘知道你報考的事麽?”
周清楓搖搖頭,還帶着點小得瑟:“他們不知道!我瞞得可緊了!”
襄荷差點沒像對待趙小虎似地一爪子呼他腦袋上,想到車裏還有外人,周清楓身份也不同趙小虎,才強強忍住。卻還是呲牙哼道:“你還真以為你瞞得過啊?”
周清楓傻眼,愣愣地看着她:“……啊?”
襄荷無奈,只得細細地與他分析了起來。
這事兒或許瞞得過周清楓的姨娘和二哥,但卻絕對瞞不過他親爹周冷槐。說不得一開始報名時他便暴露了,畢竟依周冷槐在書院的聲望地位,一說籍貫是襄城周家,再加上他們三兄弟那一看就是一家的名字,多個心眼兒地都能想到是怎麽回事兒。再到考試時,雖說考場分開,周冷槐這等身份也不會親自監考,但負責監考的定然也是儒院山長,而儒院山長,對周家情況不更了解?
退一萬步說,就算一開始瞞過了,如今試卷一批閱,成績一謄抄,周冷槐作為儒院之長,想不知道也難。
但是,周冷槐知不知道還不太要緊,要緊的是周冷槐的正妻,周清楓嫡母那兒知不知道。
此前知不知道她不清楚,但不過今日一過,若周清楓沒考上還好,真考上了,那邊兒想不知道也難了。
想着前世小說電視中正室和妾侍勢同水火的情節,她不禁暗自祈禱周清楓能傻人有傻福,又希望他這次最好考不上。
不過,也說不定是她想多了,大宅門的那些事兒她也沒親歷過,所得印象大多是拜前世那些泛濫的宮鬥宅鬥片兒所賜,真實情況哪能都是勾心鬥角啊……
因此她也只将周冷槐可能知道的事兒說出來,卻沒說他嫡母那一層隐憂。
周清楓傻愣愣地點點頭,半晌才悶悶地說:“……那我要考不上,爹不該知道了?他會不會覺得我不自量力啊……”就是怕如此,他才費盡心思地瞞了家人考試,又換了小厮的衣服來看榜,便是怕沒考上丢臉。
襄荷笑笑:“放心吧,你爹知道了只會高興。”
上進總是好事,天下父母那個不希望孩子上進,周清楓這事兒做的雖魯莽,但好歹出發點不錯。且從他這一路順風順水地直混到放榜也沒被發現的情況來看,襄荷覺着,說不定便是那位周山長在後面推動的呢,若不然周家會到現在也無人知道?那要麽是周家上下都太遲鈍,要麽是周清楓行事的确嚴密沒留一絲破綻,想也知道,這兩件都不大可能。
将這層說了,周清楓果然放下心來,只是還心心念念着要考上,生怕考上了丢臉,哪怕父親不說,還擋不住別人說呢!
這點,襄荷是真幫不上忙了,只能引他卻說別的話題。
周清楓小孩心性,襄荷話頭一轉,他便忘了自己的煩惱事兒,轉而問起她來了,“那你來幹嘛了?你哥哥也參加考試了?”說着好奇地看着劉寄奴。
上次送南瓜時他見過劉寄奴一眼,也知道蘭家多了個義子,此時見蘭家三人也坐上去峰頂的馬車,便自然而然地覺着是劉寄奴想入書院。
劉寄奴正襟危坐,見他望過來,便微微颔首示意,面色一動未動。
周清楓不由讪讪,心裏納罕:怎麽這做派倒有些像父親和大哥……
襄荷沒注意到這茬,只聽他這話,便知他沒碰上考試那日的那攤事兒。想來也是,既是偷偷地去,他自然不會往人來人往,山長們紮堆的經義坪去,碰不上也正常。
因此她只能望天,支支吾吾道:“這個……其實,我哥沒參加,是我參加了……”
周清楓疑惑:“女院的考核已經過了呀?”他姐姐周清芷可是開春的時候便過了女院試,如今正為九月入院準備呢。
襄荷繼續望天:“……咳,不是女院,是農院。”
周清楓傻眼了:“女孩子也可以考其他院?!”
襄荷撇嘴,瞪着小胖墩:“為何不可?”
小胖墩撓撓頭,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這事兒似乎不對,可具體哪裏不對,他卻說不上來。
想不出便不想,他很快便将這問題抛之腦後,轉而興致勃勃地問襄荷為何靠農院啦,覺得自己能不能考上啦等問題。
路途在兩小一路的嘀咕中過去,沈知節再沒撈着跟周清楓對話的機會,而那邊李夫子又跟蘭郎中打地火熱,他也插不上嘴,只能在一旁幹瞪眼。
好在,路途不算長,從登天梯到峰頂書院起碼需要半個時辰,而乘馬車從之字形山路則只需要兩刻鐘,東邊的紅日方方露出全貌時,一行人乘坐的馬車便已到了經義坪。
經義坪也是一片人頭攢動,人聲車馬喧鬧之聲不絕于耳,此刻無論出身如何,所有的學子心中都是一樣急切。榜單是貼在經義坪一側的一面屏風牆上的,只是此時上面還空空的一片,顯然貼榜的人還未來。
一行人下了車,也随着人流朝那屏風牆擠,擠了沒一會兒,忽聽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喝聲:“來了!”
人流瞬間更加洶湧,身在其中幾乎無法轉寰,只能随着人流一直向前擠。
襄荷一手拉着蘭郎中,一手拉着劉寄奴,衣角還被周清楓緊緊攥着,才總算是沒被擠散,至于沈家和李家,則早已經被人群擠散了。
屏風牆一整面都被貼滿,紅紙黑字地密密麻麻寫着上千個名字,按院別分好,左上第一個便是儒院,也是名單最長的一院,一眼看上去足有好幾百人。襄荷幾人好不容易擠到前面,但不巧的是,擠到的位置只看得到儒院的名單。
周清楓早已激動的趴在屏風牆上挨個地瞅了,只是他個子小,只看得到下面的名單,而下面都已經是道家的名單了,而再上面儒院的,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
因一時間也轉不過身去看農院的,蘭家三人便也湊熱鬧地看這儒院的名單,蘭郎中一把将周清楓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脖子上看。襄荷個子也矮,不過好歹比周清楓高了許多,倒看得清儒院最後幾十個名字。
她從下至上地看過去,沒看到周清楓,倒是很快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李可儒。
“考上了!”與此同時,身邊傳來李夫子激動到有些變形的聲音。襄荷扭頭去看,便見隔了三四個人的地方,李夫子整個人被擠在屏風牆上,發髻都散亂了,臉上卻渾不在意,滿臉的激動之色。在他旁邊,李可儒笑嘻嘻地也望着屏風牆,雖也是高興的樣子,但到底沒他父親那般失态。
襄荷笑笑,繼續順着名單往上看。
只是直到脖子酸了,上面的字再也看不清,也沒瞅見周清楓的名字。
很快便聽到蘭郎中脖子上的周清楓悶悶地道:“沒考上……”
襄荷安慰道:“沒關系,你還小呢,這次考不上下次再來!”其實心裏卻是松了一口氣。
旁邊有人見周清楓一個豆丁大的娃娃也參加考試,便也笑道:“你這娃娃才幾歲啊,考不上多正常,那些十七八歲還考不上的才該着急呢!”
話剛落下,襄荷便聽右手邊傳來一聲壓抑的怒吼:“怎麽可能?!”
她扭頭,便見衣裳敞開,發髻散亂的沈知節瞪大眼睛,滿臉不敢置信地看着儒院的名單,嘴裏又喃喃了一句:“怎麽可能沒有?”
沒看錯的話,沈知節應該有十七八歲了吧……襄荷忽地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