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7|
第二日,趙掌櫃駕了馬車親自接襄荷與蘭郎中去趙家。
趙家的祖宅就在居善坊內,一個宅子幾乎占了一條街,趙家幾支人都居住于此,趙寅年是長房嫡子,所住的宅院自然是最中心的位置。
按趙寅年的意思,是想要襄荷等人以客人的身份正式登門的,只是襄荷堅持這次只是生意,拜訪留待以後,才沒有經過趙寅年父母那一遭。馬車直接駛進了趙寅年的院子,而趙寅年所說的那個牡丹園,恰好便在不遠處。
只在趙寅年院中略坐了坐,一行人便轉去了牡丹園。
一進牡丹園,便見一個老農模樣的老者在牡丹園中忙忙碌碌。
趙寅年引着一行人走到那老者身邊,喚了那老者一聲:“韓老!”
那老者轉過身來,襄荷便看到他手中拿着一只鉗子模樣的東西,老樹根般的雙手上沾滿了泥土,他小心地走出高高培起的花壟,行動處沒傷到花枝分毫,待來到道上後才彈了彈手上的泥,朝趙寅年恭謹地道:“少東家。”
“這便是我說的那位對園圃之技頗有興趣的蘭小姑娘,這是蘭大夫。”趙寅年笑眯眯地為老者介紹,随即又指着老者朝襄荷道:
“韓老是滿襄城接花手藝最好的花匠,當年襄城第一株西京牡丹,就是韓老從西京帶來了苗,以本地芍藥為砧木,妙手接花,才使得西京牡丹在襄城紮了根落了戶。如今襄城大戶人家的牡丹,十有*都是韓老接活的。”
韓老似乎不怎麽愛說話,只朝襄荷與蘭郎中點點頭便算見禮,待趙寅年将兩邊介紹都引見過後,他便指着院中成壟的牡丹,未有一絲停頓地道:“園子裏攏共有花九十七品,紅花四十六品,紫花十九品,黃花十六品,白花十四品,碧花兩品。單葉花二十九品,多葉花四十七品,千葉花二十一品。”
“不知姑娘是這九十七品都要,還是只挑選其中幾品?”
趙寅年豪爽地道:“自然是都要,不拘什麽紅花紫花,單葉多葉,韓老你只管将接頭挑來,挑最好的!”
襄荷笑笑,擺手道:“不用那麽多。”
說罷又朝韓老道:“老人家,勞煩您為我講解一下,這九十七品花都是何品種?”
韓老點點頭,随即便将這九十七種牡丹一一道來,不止名字,顏色、大小、瓣型,乃至生長習性,都如數家珍,仿佛吟誦了千百遍般爛熟于心。
狀如芙蓉朱砂壘,重疊累萼燕脂樓,并蒂骈萼雙頭紅,千葉樓子紫重樓,……襄荷細細聽着,偶爾聽到熟悉的品種,如直到二十一世紀仍常見的葛巾紫,但大多數品種卻都是陌生的,有些只在古文典籍上偶然見過名字,有些卻是連聞都所未聞,想來要麽是因無殊色而逐漸被淘汰,要麽在千年的歷史中颠沛流離以致散佚,乃至後人不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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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春過花凋,滿園只剩瘦枝殘葉,她只能從韓老的描述中想象這些花的模樣,心裏抉擇了一番後,最終選定了二十品花,每品三個接頭。
“新品價高,舊品價低,我占少東家個便宜,每個接頭都算一兩銀,二十品花六十接頭,便是六十兩,可好?”襄荷盈盈笑道。
既然來做生意,襄荷自然是打聽過的,雖不知每個品種的具體價格,但每個接頭一兩的價格雖不算高,卻也絕對不算低了,因她所選品種中有半數都是舊品,如此即便有價格高些的新品,兩相沖抵也差不多少了。
六十兩,也是她量力而為後的選擇,如今的蘭家只能算小富,且那印字果子的生意恐怕也做不太長久……六十兩,對蘭家來說并不是一筆小數目。
而且,即便有足夠的錢,她也沒有足夠的靈液。
聞言趙寅年皺眉道:“你我之間還談什麽錢?待秋後書院開學,你我就是正經的學兄學妹,不過幾枝花草,今日我若收了你的錢,傳出去都被人笑話小氣!”說着便讓韓老挑好的接頭去剪。
“在商言商,少東家該比我更懂這個理啊。”襄荷搖搖頭笑着道,“再說,沒規矩不成方圓,書院數千學子,可都是少東家的學兄學弟,若每個都來趙家折幾枝花,那這園子可就空了。”
她不稱趙寅年學兄,而稱少東家,便是這個緣故。稱少東家,代表的是與趙家合作的蘭家這層關系,既然是合作,便沒有人情一說。
趙寅年卻沒那麽好說服,堅持只送不賣,可襄荷卻更堅持,賣,她便要,送的話,她便去尋別家。
你來我往數回,趙寅年終于無奈地讓步,只是又将價格抹去十兩的“零頭”,六十個接頭只收五十兩。襄荷知道這便是他最大的讓步了,因此也不再推辭。
兩人這邊商定好,那邊韓老也已經剪好了接頭,二十種六十個一個不少,個個芽頭飽滿,顯然是仔細挑選過的。
襄荷接了乘着接頭的盒子,婉拒了趙寅年設宴招待的好意,只說要快點回去接花,免得放久了接頭要壞。
“也是,那我就不留了。”趙寅年道,又道,“送佛送到西,便讓韓老随蘭姑娘走一遭吧。”
韓老應聲稱是。
襄荷忙擺擺手:“多謝少東家,只是,這個卻不用勞煩老人家了。”
“哦,可是找好了接花匠?不是我吹噓,滿襄城接花手藝最好的便是韓老了,韓老稱第二,那就沒人敢稱第一。”趙寅年不以為意,只以為她另找了花匠。
襄荷面上似是浮上一抹尴尬,低頭道:“倒不是別的花兒匠,我平日在家也好莳弄花草,經常自個兒琢磨,不敢說精通,但也接活過許多花草。”又擡起頭狀似天真地道:“我家院子裏的李樹上便被我接了根桃枝呢,只是今年只見了花,還沒結果,大約明年便能見果了!”
趙寅年聽了大笑:“是了是了,學妹可是農院的學子啊,我竟忘了這茬,農院學子天下萬頃田畝都治得,接花小技自然不在話下。”
“牡丹不同別的。”一直不怎麽做聲的韓老卻說話了,低着頭,聲音悶悶的,卻有着異乎尋常的堅持,“牡丹嬌貴,不同尋常的果子花,能接活果子花,卻未必能接活牡丹。”
随即又小聲嘟囔了一句:“書院又不教莳花弄草。”
雖都是種植,種田與種花卻大不相同。農家重耕種,這耕種的,自然不會是不能吃不能喝、只能做富貴人家賞物的花草。在農家,乃至世人看來,種花不過為逐利,花農雖還有一個農字,卻與商人無異,且因為花草種植也要占用田地——雖然所占甚微——在讀書人人眼中便也成了口誅筆伐的對象,更有那譏諷花農不知力田苦的詩句,将莳花一道等同商家,俱都是舍本逐末的行徑。
因此即便是書院學子,也與會接花沒什麽必然幹系,而如襄荷所說的桃李,那是能吃的果子,也屬農家。而如牡丹這般不能吃不能喝,只以麗色供人賞玩的,正如韓老所說,是不在書院教授範圍之列的。
聽了韓老的話,襄荷也沒生氣,只是玩笑似地道:“試試嘛,不試怎麽知道不行?每品不是有三個接頭麽,三個裏面總能活一個吧?”
這話聽着像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的妄語。試試?一個接頭一兩銀子啊!若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說出這話也就罷了,權當花錢買個新奇,別說三個裏面活一個,就是全死了,估計也不會心疼。但蘭家這樣的人家,買接頭自然不是為了玩,任由孩子玩鬧,那損失的就是實打實的銀子。
韓老臉色當即便不好了。
先前見這小姑娘說話有理有據跟個小大人似的,他還以為她胸有成竹,會好好用這買回去的接頭,誰知道,竟也是個花錢買趣兒的?
早說是花錢買趣,他哪裏會特意挑好的接頭,反正不過是糟蹋,買的人不心疼銀子,他卻心疼自個兒辛辛苦苦培育出的花。
那二十品花中有三品便是他親自培育出的,每一枝每一芽都是他的心血,送給小童玩耍,實在是——憋屈啊。
若不是礙着趙寅年還在,韓老幾乎想從那小姑娘手裏搶過裝接頭的盒子。
“我不是買來玩的。”襄荷忽然說道,她看着那一臉痛惜無法掩飾的老人,“雖然方法可能與尋常有些不同,但我買來不是為了玩為了糟蹋的,我只是想培育出更好的新花。”
韓老卻沒聽進去,只當小兒诳語,新花哪是那麽容易培育的?
他一生與牡丹為伴,從壯年起便年年留種子,歲歲選新花,腿腳還好時更是每到花期便進山尋新種,到如今數十年荏苒而過,培育出的新花也不過三十餘種。
培育新花更多需要的是運氣,是耐性,是時間。運氣人人皆可有,但後兩樣,除了真正的愛花且為了生計不得不努力奔波者,又有幾人願意花費在選花上?
這何況這小姑娘既然能進書院,将來前程必然不錯,不愁生計,僅憑愛好,能堅持多久?此時許是不過一時興起,待将來她便會明白,這不過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若無恒心,絕難堅持。
看出韓老的不以為然,襄荷只是笑笑,沒再多說。
說不如做,明年花開之時,他自然就信了。
尋常選花自然耗時彌久,但是,她有作弊器,那一切自然不再相同,而這也是她不要韓老來嫁接的原因。
一樣的接頭,一樣的接法,別人都接不出新花偏偏她能,這不是在自己臉上刻上“我有問題”四個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