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01|

水井旁的鳳丹原本只有細細弱弱的一株,如今幾年過去,模樣已經比初來時壯觀許多,郁郁蔥蔥看上去好像一大叢。但牡丹萌蘖性不強,看上去一大叢,枝條卻并不多,這一大叢鳳丹中也找不出六十條适合嫁接的枝子,因此襄荷用鳳丹為砧木接了半數的接頭後,剩下的便用了芍藥做砧木。

襄荷對自己的嫁接水平并不是很自信,正如韓老所說,牡丹不同別的花,她接得活別的,未必就能接活牡丹,因此她每個品種的接穗都要了三個,就是為了以防全軍覆沒。而為了提高成功率,牡丹的幾種嫁接方法,嵌接、劈接、地接等都被她嘗試了個遍。

準備嫁接工具、消毒、削口、對層、捆紮,一切完成後,接下來只需要靜靜等待,讓接口慢慢愈合生長。

就在襄荷每日關注着嫁接情況的時候,書院開學的時間也近在眉睫了。

除了蘭郎中準備的許多日常用品外,還有一樣東西卻是需要襄荷親自準備的。

挂在登天梯那棵黃槲樹上的許願紅綢。

紅綢早已被蘭郎中買了回來,與紅綢一起的還有上好的繡線和幾根繡花針。

一般學子紅綢上的字都是自己在紙上書寫,剪了樣子,再由家中女性或繡娘繡在在紅綢上,而蘭家除了襄荷外,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可沒一個捏過繡花針,就算想幫也是有心無力,因此此繡字這道工序也落到了她的頭上。

襄荷平日也只是縫縫補補舊衣,繡花這種高難度的技術活兒也太難為她了,好在繡字不需要配色,也不用什麽高明的針法,因此她便捏了好幾天針,在将手指紮破數次之後,終于趕在書院開學的前夜将紅綢繡好。

昏黃的燭光下,長長的紅綢拉開,露出上面繡地歪歪扭扭的一行字來,

“四海無饑餒,天下享太平。”

蘭郎中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

“這就是妹妹的心願?”,劉寄奴望着那字,面色有些怔怔。

襄荷托着腮,燭光映着眼眸,眸子裏便好似有一團小小的火苗,她輕聲道:“是呀。”

旋即又擡頭,眼裏帶着笑意:“是不是覺得……太俗了?”

吃飽穿暖,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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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巷尾裏,底層百姓這樣殷殷祈願,森森朝堂上,天子朝臣如此切切期盼,太常見的一句話,常見到乍一聽甚至都有些俗氣。

蘭郎中捋捋胡子,搖搖頭:“哪裏是太俗,分明是太難啊。”

襄荷點頭:“嗯,的确很難。”

即便是前世那樣物質極度發達的世界,仍然存在非洲那樣溫飽也無法滿足的地方,即便人們一次次呼喚和平,暴力、沖突乃至戰争也從未停止過。

而這個世界,卻是真真切切的路有凍死骨的世界,是邊關戰役連年不休的世界。襄荷還記得劉寄奴剛來到這個家的時候的樣子,還記得蘭郎中口中那幾乎奪去整個州府半數人口的災荒和兵亂。

襄城因地處中原,處處有良田,加之鶴望書院坐鎮,因此算得上一個難得的太平鄉,但即便是這樣的“太平鄉”,卻仍不缺貪污索賄的小吏、嚣張跋扈的權貴,以及,賣兒鬻女的普通百姓。

太平二字,說來容易,得來卻太難太難。

學子們在紅綢上抒發志願,有人欲登閣拜相以匡濟天下,有人願上陣殺敵保衛邊疆,有人想精心求學追尋道統,有人想富甲天下名震一方……

襄荷扪心自問,自己想要什麽?

在得到進入書院的機會之前,她所求的其實很簡單。

家人喜樂,小富即安。

她從不是胸懷大志的人,前世不是,今世仍舊不是,若是在前世那樣相對自由的環境,她或許還會想着奮鬥一把,但在這個對女性諸多桎梏的時代,她只能在有限的空間中盡量尋求圓滿。

因此,以前的她只想帶着老爹把日子過好,掙點小錢,喝酒吃肉,再守着她的小院,找個老實的男人招贅,然後繼續過這樣逍遙的小日子。

後來家裏多了個人,老爹多了個兒子,她多了個哥哥,可一切并沒有怎麽變,不管劉寄奴怎麽想,她會尊重他的決定,而她依舊會照着自己的步調走下去,過上安寧平穩的一生。

可是,現在情況有了點變化。

原本以為無用的金手指居然能增加植物變異幾率,原以為終生無望踏入的鶴望書院居然為她打開了大門。

這樣一來,這個時代雖然對她仍舊束縛良多,但她有了更大的能力和更多的倚仗,也有了更多轉寰和掙紮的餘地。

她想做出點什麽,想也如那些學子一樣,将志向任意放飛,朝堂、疆場、江湖……可那是不可能的。

即便入了書院,她也跟那些學子有着本質的不同,許多事情他們可以,她卻不可以。

“所以,只是心願,而非志願。”襄荷有些無奈地道。

一個是心裏希望能夠實現,一個是立志努力使之實現。

她會為此努力,卻不會抱持太多希望,因為心知那有多麽艱難。

所以,就寫上這麽一個既真切又虛妄的願望,希望世道太平,歲歲安穩。

“這心願很好。”劉寄奴向她看過來,眼裏也映着火光,“真的很好。”

翌日,襄荷便帶着繡着這心願的紅綢,再次爬起了登天梯。

與考試那日不同,今天的登天梯上格外擁擠,只因所有新入院的學子都需要在今日從登天梯上峰。

山腳下便有往年的書院學子迎接,而登天梯上也不再只是四個守山人,而是增添了許多人手來回走動以監督爬山的學子,但其實說起來也這監督也只是監督學子不要走到半道抄近道上峰,如襄荷與寧霜那次那樣外人相幫的情況卻少有發生,因為今日的登天梯只允許新入學的學子攀爬,相送的人員只能從旁邊的山路上去。

蘭郎中和劉寄奴借了王老漢的馬車,将襄荷的日常用具從旁邊山路拉上山峰,而襄荷則要與其他學子一起,從登天梯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襄荷今日穿着粉色的襦裙,頭上還梳着包包頭,包包頭上紮着蘭郎中為她新買的彩色頭繩,頭繩尾端系着幾個小小的銅鈴,行動間便發出細碎而清脆的鈴铛聲。

在一衆穿着藍黑青白等冷色衣衫的學子中,即便身量矮了一大截,襄荷仍然矚目地令人無法忽視。

剛邁上第一個臺階,身邊便有人溫聲道:“小姑娘,今日登天梯只許書院學子攀登,你若想上峰,走隔壁那條山道便可。”

襄荷擡頭,便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墨服少年笑着對她說道。

“對啊對啊,小丫頭想玩去他處玩,今日這裏可不是讓你玩的地兒!”又有一個少年朝她嚷道。

襄荷朝那墨服少年笑笑,也溫聲道:“多謝,不過——我也是書院學子啊。”

說着擡腳又邁上一階。

墨服少年微愣,另一少年先是瞪大眼睛,而後撲哧一笑,道:“小丫頭真敢說啊。”

襄荷卻沒管他,兀自勻速地擡腳,轉眼已經邁過數十個臺階,彙入登山的學子人流之中。

滿眼藍黑青白的冷色調中,忽然混入一抹鮮嫩的粉,簡直如棋子般黑白分明,立即引起更多學子的注意,不止還愣在臺階下的那兩個少年,更多學子側目望過來。

“怎麽有個小孩兒?”有人疑惑。

“喂,小孩你哪家的?”有人嬉笑。

人群的焦點迅速集中在那一抹粉色上,嘈嘈切切的議論嬉笑聲如漣漪般自襄荷中心向四周蕩起。

騷動立刻引起山腳下迎新的往年學子的注意。

一個身着土黃色院服,面相……十分富态的十七八歲少年滿頭大汗地跑上來,擠到襄荷身邊,以讓周圍人都聽到的聲音問了句:“可是蘭襄荷蘭學妹?”

襄荷笑眼彎彎,點頭:“正是。”

少年擦擦額頭上的汗,也點頭道:“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我叫陳耕,比學妹早四年入學,丁卯年農院學子。”說着把自己胸前的銘牌露了出來,上面正是一個篆字的“農”,後面則是“永嘉丁卯年四十五”。

“上登天梯之前要驗過銘牌的,方才……呃……方才……”他臉色有些發紅,“方才我有事離開片刻,漏、漏掉學妹了。”

各院都有負責驗證銘牌的往年學子守在山腳,而陳耕便是農院負責此事的學子,但農院新生總數也不過才三十七人,他只在山腳占了很小的一個位置,旁邊又恰巧是如儒院和墨院這樣的大院,人一多便把他淹地幾乎沒影兒了,方才他有些內急,因此離開了片刻,誰知就在這片刻間,襄荷便上了登天梯。

而随着陳耕這番話落下,原本襄荷周圍小石子如水般的漣漪,已經變成巨石墜海般的巨浪。

眼前這看上去才六七歲的女娃娃也是書院學子?!

一定是聽錯/看錯了吧?

一半人都懷疑自己的眼睛或耳朵出了問題。

而剩下那一半無太大反應的,則是消息靈通的。但即便是消息靈通的,也多是第一次見到這傳說中的幾百年後鶴望書院又一女學生,因此,他們雖未驚嘆,卻也都不住地打量着襄荷。

全場的目光都凝住在襄荷身上。

在這灼熱的目光中,襄荷抖了抖那粉嫩嫩的袖口,抖不兩下,便抖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牌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移到那牌子上。

方方正正的銘牌浮雕着農院的篆字标識,以及陰刻的年份和數字編號——

永嘉辛未年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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