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05|
騷動漸漸平息,圍攏的人群逐漸散開。
襄荷收好銘牌,擡腳繼續埋頭往上爬。
雖然看似平靜,但四周竊竊私語不絕于耳,各色目光也不住地投注在她身上打量着,登天梯上彌漫着一種詭異的平靜氛圍。
經由知道內情的人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半刻鐘,幾乎所有登天梯上的學子都知道了那個與他們一起爬登天梯的粉衫女童的來歷。
沒有人上前攀談,衆人看似都老老實實地各自爬梯,但那毫不掩飾的打量目光和蚊蚋般的私語卻一直未停。
換做一般人,在這種陣勢的洗禮下說不得會有些手足無措,但衆學子卻只看到那不過七八歲的女童一步一步地向上爬,雙手富有韻律地擺動,目光直視前方,沒半點不自在的模樣。
不說學問如何,只憑這份心性,也非尋常孩童可比。
一些學子心中不由冒出這種想法。
襄荷卻不管這一切,她像以往的無數次一樣,一步一步地,近乎勻速地向上爬。
而在攀登了将近四分之一的路程後,原本在她附近位置的學子已經落下了一大半,只剩少數幾個還能跟上她的速度。
文弱書生不是白叫的,求功名的學子大多整日讀書缺少鍛煉,像爬山這種高強度,自然比不上爬慣了的襄荷。
因此襄荷周圍開始是人潮摩肩繼踵,到了路途的四分之一便只剩小貓三兩只。
襄荷臉頰上也染上了酡紅,鼻息細細地喘了起來,她擡頭看了看左右,估算了下剩下的距離,垂目正要繼續前行,忽聽得右側一道懶懶散散的聲音傳來:“原來考試的不是你哥哥啊。”
襄荷擡頭,向右一看,便看見一張有些熟悉的面孔。
“……李可儒?”
“正是在下。”少年人拱手為禮,有些娃娃臉的面孔笑眯眯地如同剛睡醒的貓兒。行了禮後站起身,身形便立刻散了下來,弓腰垂肩,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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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啊,真是榮幸。”
襄荷還了禮,也眯眼笑道:“才過去沒幾天,當然記得。”
“真是讓人震驚啊。”李可儒輕聲說道,他雙手插在袖中,平地漫步般登着臺階,看上去輕松之極,全沒一般學子氣喘籲籲的模樣。一邊走一邊笑眯眯地望着襄荷:“沒想到那日同車的小姑娘日後居然會與我成為同窗,除書院建立之初的那一批女學生,你可是三百多年來第一個進入書院的女學生呢!”
襄荷笑了笑,沒說話。但身後卻傳來了聲音。
“的确是讓人震驚。”
這道聲音有些喘,顯然說話人已經疲累不已,襄荷和李可儒扭頭一看,居然又是熟人——沈知節。
“咦,你不是——”,襄荷有些驚訝地叫出聲,但随即便把話咽了回去。
那日看榜,襄荷清楚地看到沈知節的名字出現在副榜上,也就是說,他沒有考上儒院。對于一般學子來說,考不上再考一年便是了,很少有接受調劑去到其他院的。且想沈知節這般年紀,原有的知識體系和行事作風已經根深蒂固,中途改道實在不易,因此襄荷全沒想過會在登天梯上遇到他。
沒考上儒院,卻又出現在登天梯,那自然是接受調劑,進入別的院了。迫于無奈抛棄浸淫十餘年的儒家,改投別家門庭,這自然算不上什麽喜事,因此襄荷趕緊閉上了嘴。
“沈兄。”李可儒笑眯眯地拱手道。
沈知節也還了禮,只是臉色卻有些難以掩飾的異樣。
那日同車他誇下海口,以為此次定能考中,言語中便不由露了出來。當時李夫子說李可儒也有幾分把握時他還不以為然,誰知道最後誇下海口的自己沒考上,被他輕看的同車小子卻進了他夢寐以求的地方。
不去看那個讓他心煩的李可儒,沈知節看向那女童,臉上扯出一絲笑來:“姑娘可真是讓我等刮目相看啊,那日還騙說是令兄考核,誰知——竟然會是你。”
襄荷眉頭微皺,對他那個“騙”字有些不喜,當日她雖然沒有主動說明,但也沒有存心隐瞞,若要問下去自然會說出真相,只是後來周清楓突然上了馬車,打斷了李夫子的問話,因此這個話題才會不了了之。
她心裏不喜,但也不想為這一點小事與他争執,因此只不說話。
她不說話,卻有人說話。
“沈兄失言了。”右側的少年笑眯眯地道,“蘭學妹當日可沒有騙人,只是我等愚鈍,犯了先入為主的毛病。”
襄荷有些驚訝地看他,見他偷偷朝自己眨了眨眼,便也不由笑了。
沈知節臉色一僵,卻沒有反駁,而是道:“賢弟說的是,是我失言。”
之後三人并肩而行,襄荷與李可儒說了幾句便發現這人有點自來熟,方才還一副文绉绉彬彬有禮的模樣,熟了說話便随意許多。且這麽一說才發現,兩家離得實在不算遠,李家就在秀水鎮上,秀水鎮與秀水村不過幾分鐘的路程,按說兩邊人都應該認識的,不過李家是最近幾年新搬來,襄荷與蘭郎中又常年在外游醫,因此才不認得。前不久蘭家剛在鎮上開了醫館,據李可儒說他那日還去看了熱鬧,不過卻不記得見過襄荷,襄荷便道那日自己在屋裏沒出來,他自然見不到,李可儒連聲道可惜。
兩人越說越熱,很快便把沈知節撂到一旁,直到沈知節間或插上一兩句,才想起他的存在,然後有意照顧着他。但大部分時間,都還是襄荷兩人在說,只因她兩人說的話沈知節實在有些插不上。比如:
襄荷:“不知道書院的夥食怎麽樣,據說上午的大課要從辰時一直上到午時三刻呢,中間如果餓了怎麽辦?”
李可儒大笑:“哈哈,我都打聽過了,早上書院供應許多小食,免費的,随便拿!怕餓的話拿些好攜帶的揣袖子裏,上課時趁先生不注意可以偷偷地吃。”
襄荷雙眼發亮:“好主意!”
沈知節怒目:“胡鬧!如此行徑是為不敬師長,貪圖口腹之欲也非君子之道。”
襄荷、李可儒:“……”
于是剩下的路途便在襄荷二人的說笑和沈知節不時的煞風景之間渡過。讓襄荷驚訝地是,李可儒看上去瘦弱,爬起登天梯來卻毫不費力,能夠穩穩地跟上她卻不臉紅氣喘,相比起來,沈知節比李可儒年長,長得又比他高壯,卻是三人裏身體最差的一個,三人行了一段之後他便落在後面,額頭上大汗淋漓而下,為了照顧他的速度,襄荷和李可儒不得不放慢腳步。
飒飒秋風吹地登天梯兩旁的樹木簌簌作響,說話間,山道中途的黃槲樹已經到了。
有早到的學子将紅綢系上,相比考核那日,此時黃槲樹上多了數條嶄新的紅綢,鮮豔的紅綢和彩色的繡線歷歷分明,挂在枝葉間随風招展。
李可儒嗷嗷地率先沖上去了,沈知節緊随其後,占據了樹下紅綢比較少的位置。
襄荷也拿出紅綢,但是看看自己的身高,只能望樹興嘆。
不知道允不允許爬樹?她爬樹還是挺麻溜的……
襄荷盯着那被當作吉祥物一般還圍了護欄的老樹,認真地想道。
頭頂忽地傳來一道問詢:“需要幫忙麽?”
襄荷擡頭,就看到一張黑黑的方正臉龐。
今天是遇熟人日麽?
方正臉龐的主人赫然就是那日說劉寄奴面熟的少年,周清楓的表哥,似乎姓姜?
姜武有些好奇地看着襄荷,指着她手中的紅綢問道。
那日蘭家三人離開後,他自周清晗口中得知了這小姑娘的事跡,自然看得出來周清晗對她印象不佳,但他不似周清晗眼裏嫉惡如仇,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對襄荷狡辯脫逃懲罰的事倒不那麽在意,卻對她一個小小的女娃卻能通過書院考試感到十分好奇。他早早便看到了她的身影,只因那一襲淡粉在諸學子之中實在太過顯眼,想不注意都不行,方才見她拿着紅綢望着樹,便知道她心中所想,這才發聲詢問。
然後他便見小姑娘微微一下,大大的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潔白如編貝的一排小牙齒:“好呀,多謝。”
說着就将手中的紅綢舉起。
姜武愣愣地接過紅綢,走到黃槲樹下,選了個位置,看着襄荷道:“這裏怎麽樣?”
襄荷笑眯眯點頭:“嗯。”
姜武将紅綢系上樹枝,這才想起看紅綢上的字:
“四海無饑餒,天下享太平?”
“哈哈,繡地真醜!”李可儒忽然冒了出來,指着紅綢上的字笑道,旋即看着襄荷,瞪大眼,“咦,不會是你自己繡地吧?”
襄荷嘴角抽抽,突然覺得李可儒十分欠扁,當即十分不客氣地翻他一個白眼。
李可儒卻沒在意她的白眼,指着不遠處一條紅綢,十分欠揍地道:“還需多加練習啊,起碼得趕上我娘一半的水平吧?”
襄荷順着他的手勢望去,卻見那飄揚的紅綢上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逍遙。
字簡單,繡法卻不簡單,襄荷雖不懂刺繡,但看那效果,兩個字仿佛就是用筆寫在紙上的一般,流暢婉轉,全無一點生硬,可見刺繡之人手藝十分高超,起碼襄荷是拍馬也難及的。
看完那字,襄荷默默地再送給李可儒一個白眼。
李可儒不要臉地哈哈大笑。
“你不是儒家子弟麽,怎麽選了這二字,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老莊傳人呢。”不理李可儒的嘲笑,襄荷指着紅綢道。
李可儒做出一副憂傷狀:“誰讓我爹是個儒家子弟呢,我自然也只能是儒家,只可惜身在曹營心在漢,我雖承聖人訓,卻慕老莊學啊。”
不遠處沈知節望過來。
襄荷慌忙瞅了瞅四周,好在周圍其他人都離得比較遠,應該聽不到,不過身邊的姜武卻肯定是聽到了。她趕緊擰了李可儒胳膊一把讓他閉嘴。
這種話也敢當衆說出來,襄荷真不知他是勇氣可嘉還是不知死活了。
百家并立,各抒己見,随着時間愈久,有些矛盾漸趨消散,有些矛盾卻更加昭顯,從朝堂到書院,到處可見百家争鳴。兩家辯論時,仿佛站隊一樣,站在儒家的陣營裏自然不能幫着墨家說話,反之亦然。李可儒是儒家學子,不出意外的話今後也會一直都是,說出這話簡直是抽儒家的臉,被人知道了絕對要喝上一壺。
李可儒乖乖閉嘴了,不過看他神情,顯然并不怎麽上心,還跟一旁侍立的姜武眨眨眼:“這位學兄,我看你英武不凡神功蓋世,頗有大将之風,可是兵家子弟?”
姜武老實人一個,被他這般一通誇贊下來,臉都有些紅了。他撓撓頭,紅着臉道:“學弟過譽了,不過我倒的确是兵家之人。”
說畢又抱拳道:“我姓姜名武,肅州人氏,不知學弟姓名?”
李可儒笑眯眯:“好說好說,襄城縣秀水鎮李可儒是也。”
那邊沈知節已經走過來。
李可儒飛快地道:“學兄如此英武不凡,想來定然不會把方才那話說出去吧?”
姜武張口瞪眼:“……啊?”
沈知節已經走過來了。
李可儒立刻站直了,仿佛方才沒說過那話一般,笑吟吟地看着姜武道:“不知姜兄有何志願,小弟可否一觀?”
姜武指向樹上高處的一條紅綢。
襄荷與李可儒,及已經走過來的沈知節都眯眼望去。
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果然不愧是兵家子弟,姜學兄赤誠。”李可儒不知真假地贊嘆道。
又望着走到身邊的沈知節道:“不知沈學兄又是什麽志願?”
沈知節正打量着姜武,估摸着他的身份,聽到這話,瞥了李可儒一眼,道:“愚兄胸無大志,不敢獻醜。”
李可儒失笑:“怎麽是獻醜呢,志不以大小分,哪怕想做天下最好的農夫,也是個頂好的志願。”
話聲一落,卻見沈知節臉色一沉。
哪裏說錯了麽?李可儒不解。
但等到上了峰,各人各自去所屬院別報道時,李可儒便明白自己哪裏說“錯”了。
沈知節板着面孔走去了農院的位置。
原來是調劑到了農院啊。李可儒心道。不過,似乎怨氣很大呢,不然也不會對那句話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