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5|家
正午的天氣,秋老虎餘威不減,幾只寒蟬嘶啞無力的鳴聲似近還遠。
襄荷小憩了兩刻鐘後便醒了過來,揉揉還有些困倦的眼,四處一看,房間裏倒是有從家裏帶來的水盆,但水卻是沒有的。
好在她記得院子裏有個水井,因此翻身下床,端了盆便去打水。
水井在一個角落的樹蔭下,似是為了不妨礙園中的景致,地點比較偏僻,襄荷走過去,正見兩個婆子在水井邊洗衣,那衣服花花綠綠,顯然不是婆子自己的。
兩個婆子一邊洗衣一邊閑磕牙,見一個小丫頭端着盆走過來,便遠遠地招呼着:“小丫頭你是哪家的啊?”
又是這句。
襄荷暗自好笑,但還是笑盈盈答道:“我是蘭家的。”
“哦,蘭家啊……”其中一個婆子似乎了然地點了點頭,但點頭之後皺眉思索了半天卻無果,上下打量襄荷穿着,便又點點頭道,“沒聽過這姓氏,看來是不是什麽顯赫人家。”
襄荷點頭:“的确不是。”
婆子似乎很為自己的眼光得到驗證而高興,見襄荷踮着腳去搖井轱辘,便放下了手裏的衣物,甩甩水上前:“我來我來,你小人家家的搖不動,仔細掉井裏!”
襄荷笑着道謝,後退一步讓出了位置。
水桶“嘭“地一聲落入井中,婆子一邊搖轱辘一邊道:“你家小姐帶了幾個丫頭?怎麽讓你這麽小的人來打水?”
襄荷搖搖頭:“婆婆,我沒小姐,我是一個人。”
婆子聽了卻滿臉憐憫:“這麽小的丫頭,連話都說不清楚啊,咋會沒小姐呢……唉,也不知是哪家這麽艱難,連個伶俐的大丫頭都沒有,這麽小的人咋照顧好你家小姐喲……”
說着井轱辘搖了上來,木桶中滿滿一桶清水,婆子将水倒進襄荷端來的盆子裏。
襄荷有些好笑,但心裏卻暖融融的,正要解釋,遠處便有人喚那婆子:
Advertisement
“王家的,怎麽還沒洗好?快些快些,小姐起身了!”
王婆子忙唉聲應答,放下水桶囑咐另一個婆子幫自己看着沒洗好的衣物,忙不疊地跑去了。
“這老貨!”留下的另一個婆子看着王婆子留下的一盆衣物笑罵道。
“婆婆,方才那位婆婆是哪家的?”襄荷端了盆問道。
“自然是周家的,你看看這上好的雲錦,這可是禦賜的好料子,滿襄城有幾家能享用得起喲……”,婆子指着王婆子盆中的衣衫啧啧道。
“周家?哪個周家?”,襄荷追問。
“還能哪個周家,自然是襄城周家,周山長家。”
原來是那個周家啊。
襄荷恍然。
就是那個叫周清芷的小姑娘家吧,也是周清楓的家。
襄荷沖婆子道了謝,端着水盆回了屋裏。
洗洗手臉,換了發下來的院服,又抱着堆筆墨紙硯便出了門。
方一推開房門,就聽的隔壁鬧哄哄地,她扭頭一看,正看見那個叫周清芷的小姑娘在一群丫鬟仆婦的簇擁下出了門,走在最後的,正是剛才井邊的王婆子。
午休前那場打鬧她并未看到最後。見兩個小姑娘打得熱鬧,圓臉小姑娘似乎也忘了自己的存在,她便徑自回房休息了,也不知兩人最後怎麽落幕的。
因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便立在門口,仔細打量了下周清芷,卻只覺得她長得既不像同母的周清晗,也不像異母的周清柯和周清楓。
正将目光收回,卻猝然對上周清芷驀然看過來的眸子。
黑漆漆的,星子一般。
這樣一看還有些像周清晗。襄荷心裏忽地這樣想道。
“你就是那個考入農院的女學生?”,周清芷道,聲音脆生生的。
丫鬟仆婦們都好奇地望過來,王婆子走在末尾,聽了這話也看過來,一見襄荷,不由愣愣地張大了嘴。
襄荷微微一笑,點頭:“是的。”
周清芷鼻頭一皺,嘀咕道:“也沒什麽稀奇的嘛,一個鼻子一張嘴的……母親怎麽就……”後面的聲音低地只有身邊人可聞。
什麽?襄荷疑惑。
但那周清芷卻已經邁步走了,頓時身後的一群人也呼啦啦地跟上,待到走到小院的月洞門處,之前那個銀盤臉的小姑娘從另一處走來,兩人手挽着手,口稱“姐姐妹妹”地去了。
襄荷搖搖頭,循着記憶向農院走去。
鶴望書院坐擁整個山峰,整個書院學子山長和仆役加一起也不過數千人,因此分散開來倒顯得地廣人稀,因此即便是開學日,襄荷一路走來也沒遇到什麽人,不過也不排除是農院和女院都地處偏僻,兩院之間的路更是少有人至的緣故。
走到陳青禾指過的小樓前,才見到稀稀落落幾個穿着同樣土黃色院服的農院學子。
見到襄荷一身院服施施然走過來,那幾個學子都不由停住了腳步。
八卦的流傳速度是飛快的,襄荷去女院收拾東西外加小憩的這麽一會兒功夫,她在簽到處的“英勇”事跡便像長了翅膀似的飛遍了書院的各個角落。
其他學院或許還有消息不同的人在,但在農院內,卻已沒有一人不知道“蘭襄荷”這個名字了。
最後一枚沉香令,幼齡女身入學院,各院山長親自監考,甫一入院便當衆駁斥其他各院學子……随便哪一個都能供幾日談資,而這些卻都發生在一人身上。
對于如今的農院學子,幾乎每個都能将這些事情講得頭頭是道,但真正見過襄荷的人卻還只是少數。
如今這停下腳步的幾個顯然便是那“少數”。
襄荷似乎沒察覺到他們的異樣,經過時只微笑示意,腳步不停地向着授課的屋子走去。
農院人少,自然也靜,襄荷走在廊下,幾乎能聽到自己軟底的修鞋與磚石鋪砌的地面相觸的聲音。
授課的房間房門虛掩,遠處只聽得內裏有嘈嘈切切的低語聲,襄荷走上前,拉開門,那低語聲便霍地海浪一般潮湧而來,與此同時,無數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襄荷神色自若,掃視室內,撿一個空位坐下了。
擺放紙筆,松煙研墨,待将書案上擺放地整整齊齊後,襄荷便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
其餘三十餘個學子窺探她神色,有欲上前攀談的,此刻見她這副模樣,大多也都望而卻步了。
好在,山長很快便來了。
“何為農?”
矮小,瘦弱,兩鬓斑斑,幹枯的皮膚如樹皮,這便是農院院長蔔若地給大多數人的第一印象。
此刻,他穿着與學子們略有不同的土黃色院服,立在這一共三十七名農院新生之中,沒有任何寒暄也沒有任何鋪墊,一進來便徑直問出這三個字:
何為農?
下座學子面面相觑。
這個問題問地太寬泛,好回答也不好回答,關鍵是:山長想聽到什麽樣的回答?
一幹學子正自猶豫,卻已經有人站了起來。
“《說文》有曰:農,耕也,種也,因耕必作于晨,故從晨;又有《漢書食貨志》曰:辟土植谷曰農。是以學生以為,耕種即為農,而耕種生粟黍,民以粟黍為食,是以農為民本,而民為天下之本,是以漢時景帝雲‘夫農,天下之大本也’……”
站起來的人是沈知節。
他面上沒有畏懼和拘束,背脊挺直,面色沉穩,引經據典,信手拈來,仿佛他便是此間的主人,衆人都需聽他演說。
而當看到蔔若地面露微笑時,其餘因一時猶豫而被沈知節搶占先機的人不由懊悔起來:早知道就早站起來了。
沈知節所說那些,在座之中又有幾人不知,只是誰都沒想到竟然這麽簡單!而随着沈知節越說越興奮,衆人都不由紛紛希望他快些停下,快停下,好歹留些讓他們說啊!
但是很可惜,沈知節并沒有接收到他們的怨念,他只覺得自己此刻十分暢快,十年苦讀仿佛都只為這一刻,那些日日夜夜背誦的典籍噴薄而出,不放過一字一句。他之前對農家并不熟悉,但自從做出接受調劑的決定後,他便開始惡補農家典籍,可那些農桑之事繁瑣又無用,難道他還真的去學種田種樹麽?因此翻看一遍後,他便将其抛開了,只将心力放在其學說上。好在,相比其他大家,農家學說可以說單薄得可憐,農家供奉的聖人許行根本無著作傳世,其言行只見于《孟子》一書,而《孟子》,呵呵,那可是他這個曾經的儒生最為熟悉的典籍之一啊。其餘不論《說文》也好,史載也罷,還是其餘記載農家學說的典籍也好,他平日也有涉獵,因此要在這時刻救場也完全夠用。
但是,他又豈會只滿足于夠用的程度?
衆學子們眼見着沈知節滔滔不絕地旁征博引,恨不得将所有傳世典籍上的沾着“農”字邊兒的都給背出來的樣子,不由一陣無力:他都說完了我們說什麽啊……
沈知節直說到口幹才停下,他望着蔔若地。
蔔若地面上仍然帶着笑,誇贊道:“不錯,典籍甚是娴熟,看來平日頗為用功。”
沈知節微微皺眉,雖然也是誇獎,但與他想要的可差遠了。
不過,這樣也足夠了。
他微微一笑。
因為不論如何,這堂課上沒人能蓋過他的風頭了。
即便是她也不行。
他暗暗朝那矮矮小小的身影投去一瞥,嘴角噙着笑容。
不就是在衆人面前掉掉書袋麽?他寒窗苦讀十餘年,又豈會比不過一個剛啓蒙的黃毛丫頭?
她能做的,他也能,且能做的比她更好!今日簽到處的事,她不過是說了幾句人人皆知的俗話,就出了偌大的風頭,如果換成他呢?
他不由幻想起來。
不,不,不能換成他。
換成他的話固然會收到更大的贊譽,卻也會遭受更多的怨恨。
因為他是男人,他要搏前程,要通人情世故,要與同窗交好,而不是像她那樣,一個丫頭而已,不用求官身,不用倚賴同窗舊友,她的一輩子最大的追求不過是嫁個好男人,所以她不怕,所以她才能不管不顧,做事只憑自己痛快。
且因為她只是一個小丫頭,那些被她指着鼻子罵失言失德的人還不能明面上有什麽表示,因為她是個女人啊,跟個女人,還是個将将七歲的“女人”較真,只會被人認為心思狹隘沒風度。
所以她不怕,所以她選擇出這個風頭!
真是狡猾啊……
沈知節又暗暗看了她一眼,但随即便又輕蔑地一笑。
即便如此又如何?
終究是個女人。
出再大的風頭,難道還能為官作宰麽?
她不能,但他能,他能!
再說,就算明面上沒有人難為她,難道背地裏不會麽?呵呵,想要出風頭,必然也要付出點代價的。
所以說,這個風頭他不能出,她愛出就讓她出好了,他不稀罕!
他所要的,便是在這學堂之上,用自己的才智和學問,沒有後患地出一次風頭,一次大大的風頭!
衣角忽地有異動,沈知節恍惚低頭,便見旁邊一人正往下扯他的衣角,口中說着:“快坐下,快坐下,還站着做什麽?!”
他擡頭,環望四周,猛地打了個激靈。
他站了多久了?
怎麽都臉色古怪地看着他?
“山長,學生略有淺見。”又一名學子站起來。
蔔若地點點頭示意他說。
那名學子便磕磕巴巴地講了起來。
沈知節這才僵硬着身子坐下。
甫一坐下,旁邊拉他衣角的人便伸過頭道:“你方才笑什麽呢?山長點頭讓你坐下都看不到,想什麽好事兒呢?”
沈知節面皮僵硬,扯出一抹笑來:“方才……站得久了腿有些麻……”
“……腿麻?”那學子疑惑地喃喃,“站一會兒也會腿麻?”
沈知節繃緊了臉,肅容道:“學弟,師長授課,不得喧嘩。”
那學子讨了個沒趣兒,摸摸鼻子不與他說話了。
接下來,除了主動站起來要說的,蔔若地一個個将沒站起來的也點了讓他們說。
而如沈知節所料,有他珠玉在前,後面的學子所答果然沒什麽出彩的。他都已經将自己所知全部說出了,他們還能有什麽可說的?
衆所周知農家學子不擅典籍口才,而多以技藝見長,讓他這個熟讀典籍的前儒家子弟拔了頭籌,誰還能蓋過他?
想到此處,方才走神失态的帶來的尴尬終于稍解了一些。
“下一個,”,蔔若地又點了一個學子的名字,這次,卻是指向了滿室最特殊的哪一個,“——蘭襄荷,你以為何?”
衆人的目光“唰”地轉過去。
且不同于課前偷偷地打量,這次是正大光明地看。
沈知節也看過去。
只見那小小女童斂衽站起,雖然是女兒家,卻沒有一點小女兒的嬌态,如其他學子一般背脊挺直,仿佛就跟其他人一樣,也是個正常的學子一般。
不,不一樣,她比其他學子更從容。
雖然背挺得筆直,面上神色卻是輕松惬意的,仿佛此刻不是與先生對答,而是漫步于春日花間。
哼,這又有什麽用?
不過是小兒無知無知者無畏罷了。
沈知節哂笑着暗想。挑挑眉,倒要看看她說出些什麽。
何為農?
“農為百姓。”
沈知節聽到一道軟軟糯糯,還帶着童音的聲音說道。
只有這四字。
何為農?農為百姓。
這算什麽應答?
她是想說農是農夫麽?這麽說倒也沒錯。不過,真是俗不可耐的應答……
如若不是場合不對,沈知節幾乎要笑出來。
“哦,此話何解?”,蔔若地卻捋着長須笑眯眯問道。
襄荷也笑眯眯回他:“方才諸位學兄也說過了,字形上解,農是耕種之意,那麽,何人耕種?自然是百姓,也就是‘民’。沒有百姓,便沒有耕種。天子百官統社稷,黎民百姓理稼穑,農便是民,民便是農,無農無以養民,無民無以生農,是以重農便需重民,重民更需重農。”
胡說,農是農,民是民,怎能完全等同?!沈知節內心不屑。
蔔若地卻聽不到沈知節的內心獨白,他走到襄荷身前,微微彎腰,蒼老的臉上因笑容而皺起更多的褶子:“這些全是你自己想的?”
“嗯,”襄荷點點頭,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撓撓頭,“瞎想罷了。”
蔔若地卻笑着搖頭:“瞎想又如何?人不怕瞎想,就怕不想。”
“那山長覺得我是瞎想麽?”,襄荷好奇地問。
蔔若地搖搖頭。
“那就是山長也覺得我說的對了?”襄荷雙眼瞬間亮晶晶的。
蔔若地卻又搖了搖頭,“對,也不對。”
“端看人如何想。你若覺得對,那它便對;但他人若覺得不對,與他來說,便是不對。有些事本無對錯。”
這是打什麽機鋒呢?沈知節皺眉。
襄荷凝眉想了下,随即卻施了一禮,道:“學生明白了,多謝山長教誨。”
蔔若地含笑。
問過這個“何為農”的問題,蔔若地便開始了正常的講授。
時間很快過去,下午一個時辰的授課時間匆匆而過。
蔔若地甫一離開,室內便喧騰了起來。
學子們大多是十來歲的少年,還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有師長在未免拘束,此時蔔若地一走,又經過方才一堂課“共患難”的經歷,室內的氣氛與課前的便完全不同了。
許多學生已經不在自己書案前,而是竄到其他書案前說笑攀談起來。
沈知節慢吞吞地收拾起筆墨,雙目餘光注意周圍,搜尋着可能來自己身邊的人影。
可是,為什麽沒有?
他做出了精彩的應答,他們不是應該佩服他的學識廣博因此上來攀談麽?為什麽會沒有?!
“……學妹,方才山長那話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懂呢……”
“……學妹,聽說你今日狠狠罵了其他幾院的猖狂小子,真解氣啊!”
學妹學妹學妹……
沈知節猛地回身。
那個小小的書案後的身影幾乎被人群淹沒。
怎麽會這樣?!
他緊緊地握起拳頭。
做出精彩應答的明明是他,為什麽都圍在她身邊?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你連瞎想都不想啊。”一個笑嘻嘻地聲音說道。
沈知節這才悚然發現自己竟然将疑問說出了口。
旁邊那曾拉他衣角的少年笑吟吟說道,一邊說一邊望着那被團團圍住的地方,“唉,今日人多,怕是無法與蘭學妹暢談了,還是不湊這個熱鬧了。”
——瞎想又如何?人不怕瞎想,就怕不想。
蔔山長的話回蕩在耳邊。
就怕不想,就怕不想!
他可不就是不想麽?洋洋灑灑引經據典,但是,他自己的東西呢?那一大通話裏可有一點是他自己所思所想?
答案是沒有,一絲也沒有。
“面對外院那些書呆子掉掉書袋,用聖人言堵他們的嘴還好,自己人論道還掉什麽書袋,又不是比誰書背得好……”旁邊那學子又搖頭晃腦地道。
比誰書背得好……
沈知節目光沉沉地望向那被圍住的人影。
是啊,他就是比她書背得好。
這樣不行麽?
不行,當然不行。
“會背書的人多了,只要想背,誰不會背啊……”,旁邊學子将筆墨裝進書簍,也沒跟沈知節打招呼,兀自嘀咕着走了。
那邊圍住的人群中不是發出一陣笑聲或驚嘆,親切的“學妹”喚聲不絕于耳,仿佛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似得。
沈知節又看了那裏一眼,抱着筆墨,腳步有些踉跄地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