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33
臺上有仆役忙碌起來,先是擺了一張琴,随後又有書案并筆墨紙硯,書案一旁卻是一架立起的空白屏風。
周家兄妹三人俱走上臺。
臺下紛紛議論起來。
“這是要琴畫同臺?”一人道。
“說不得還有書,這可有三個人呢,久聞周小姐年紀小小,卻尤擅琴技,大公子書畫雙絕,二公子雖有不如,卻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另一人接口道。
果然,三人上臺後,周清芷徑自走向琴桌,周清晗與周清柯卻分立空白屏風兩側。
只是周清芷走到琴桌時卻并未坐下,而是拿起琴桌上一個放着許多竹簽的竹筒,朝臺下莞爾一笑道:“小女學藝不精,四歲始學琴,至今只學得五十曲,既自知資質驽鈍,故日夜練習不敢懈怠,是以這五十曲倒也谙熟。今日獻藝,實在難以抉擇,因此可否煩請哪位,為小女随意抽取一曲?”
周清芷容貌不俗,素有才名,又是周家長房嫡女,在這滿是十幾歲少年的場合中自然奪人眼目。這話一出,臺下學子紛紛鼓噪起來,伸手起立自告奮勇者不在少數。
周清芷卻閉眼随意指了一下,道:“便請這位學兄上臺罷。”
衆人紛紛朝着她的手勢看去,随即啞然。
周清芷睜開眼,看向自己所指方向。
待看到那位“學兄”,她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古怪起來。
那位“學兄”正忙着用帕子擦嘴,似乎也知道衆目睽睽之下不太雅觀,因此動作迅速,三下五除二擦幹淨之後,便起身朝臺上走來。
走到周清芷身前時,周清芷咬着牙低聲問了句:“怎麽是你?”
那位“學兄”——襄荷無辜地瞅着她:不是你指的我嗎?
周清芷氣結,登時暗悔自己指之前怎麽沒瞅瞅臺下,好歹避開這混不吝的。可是她為了避嫌,不止在臺上,在臺下時便一直目不斜視,哪裏會知道她坐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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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抽!”她咬牙道。
襄荷笑笑,随手自竹筒中掣出一簽。
她瞅了瞅,先将竹簽給周清芷看了下,又将竹簽面向臺下衆人。
離臺近的學子便朗聲念了出來:“鷗鷺忘機。”
《列子》有載: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
宋人劉志方依此作七弦琴曲,是曰《忘機》或《鷗鷺忘機》,取忘卻機巧,與世無争之意,琴曲浩蕩捭阖,洋洋灑灑似江河月湧,又如平湖夕照,靜若憩鳥。
襄荷将竹簽放回竹筒,未再回頭,徑自下臺去了。
臺上三人,周清芷坐下,調了調弦。周清晗低頭研墨,似乎無所知覺,周清柯卻仍凝立不動,一雙笑眼瞥着臺下,只不知落在哪裏。
調好弦,周清芷喚聲道:“侍琴!”
一個十四五歲的青衣侍女便走上臺來,行至周清芷身後,擡手舉起一物,随即伸至周清芷眼前。
臺下衆人紛紛驚呼:“盲琴!”
襄荷方方坐下,便聽到周遭人群發出的驚呼,不由朝臺上望去。
心髒便陡然漏跳了一拍。
那侍女手中所拿的,赫然是一條白绫。
侍女動作很快,纖瘦白皙的雙手靈巧迅速地将白绫綁縛在周清芷的雙眼之上,随即便悄無聲息地退下。
周清芷開始撥弦。
琴音輕輕淡淡地響起,宛如新月初升,傾照一江夜色。琴聲漸至激昂,周清芷運指如飛,宛如月上中天,江面上沙鷗翔集,群鳥徘徊。
衆人不由都仔細聆聽。
正在這時,周清柯動了。
他沒有拿筆,只是端起書案上一方磨好墨的硯臺,也未細瞧,信手便将那滿硯臺的墨汁潑向身後空白的屏風!
雪白的絹上漆黑墨汁淋漓而下。
周清芷左手按弦,右手急揉,琴音急轉直下,好似群鳥翔集,朝江面俯沖而下。
周清柯這才拿起書案上一支狼毫粗筆,在絹面上蘸墨揮灑。絹面上墨汁随着狼毫筆鋒所至逐漸溢開,原本混沌一團的墨跡逐漸有了雛形,遠山近水,沙鷗漁翁,雖只粗有胚胎,卻形神肖似。
臺下有學子喊出:“潑墨!”
周清柯聽了,筆下不停,朝臺下微微一笑,随即又從書案上端起一碗清水,朝絹面上潑去。墨汁浸了水,因水的多少,便有了濃淡之分,遠山蒼黛,近水茫茫,留白宛然。
周清芷的琴曲已彈至中段。
周清晗一直在書案邊安靜地磨墨,琴音至最高處時,他放下墨錠,自筆架上拿了筆。
但是,他伸出的是雙手。
左右手,各持一支筆。
兩支筆都飽蘸了墨汁後,他提筆走到屏風前,雙手齊下,在畫面留白處揮灑下來。
臺下有人驚呼:“雙手書!”
書是行草,筆是兼毫,墨是上好的松煙墨,雙筆勢走龍蛇,墨跡淋漓而下,留白處便添上兩行落落灑灑的行草。
周清芷的琴音漸淡。
海潮退去,群鳥高栖,月至西天,啓明星懸。
周清柯逡開最後一團墨汁,濃墨繪就的飛鳥化作近處淺淡的山影,白茫茫江面上,只餘一二沙鷗,映着江上明月,江邊漁翁,形态自得,翩翩陶然。
周清晗雙筆同時落下最後一筆,絹面上落下一首七言絕句。
臺下學子朗聲念起,連聲贊嘆。
襄荷雖不懂琴,也不懂詩書畫,但也知三人的技藝都是極好的,況且即便不懂,但看三人配合地這般天衣無縫,所有的法子又都如此新奇,只看熱鬧也看得心潮澎湃不已,因此也随着周圍的學子們,毫不吝惜地鼓掌贊嘆。
盲琴、潑墨、雙手書。
随性而至,肆意揮灑,無論琴者、畫者、書者,皆無一絲生澀凝滞,短短不到半刻鐘,一曲、一畫、一詩,一蹴而就。
周家兄妹朝臺下學子颔首,又朝山長們的坐席拱手為禮,随即下臺。
座下學子的掌聲不絕如縷。
諸位山長面上也都露出贊嘆的笑意。
“就知道簪花宴的風頭誰也搶不去,最後還是落到周家。以往一個大公子便不得了,如今再加一個二公子和一個三小姐,真是無人能及。”襄荷身邊一位學長喃喃嘆道,這話立即受到周邊一衆學子的贊同。
席間盡是對周家兄妹的贊譽之聲。
而那邊衆人議論的中心,周家三兄妹卻都已各自回了座位,熟稔地應對着同窗們欣羨或嫉妒的目光與話語,姿态俱是落落大方,既無驕矜,亦不拘束。
山長們的席位處,周冷槐亦成了衆山長欣羨的對象。
衆山長自然也都有子孫後代,子孫中聰慧者有之,驽鈍者有之,但如周冷槐這般二子一女都這般出色的,卻是絕無僅有。
周冷槐身形端正,面上只微微含笑,令人望而生敬,感嘆不愧為當世大儒。
獻藝雖無名次評比,但今日最佳,無疑便是周家兄妹。
宴席至尾聲,席間乃至帷幕外仍舊有人不斷談論着,時候到了申時,天邊金烏西斜,山長們俱已離席,帷幕外仍有許多學子徘徊不散。
襄荷卻早已在吃飽喝足後便跟農院的學長們告別,溜溜達達地去了。
時候還早,肚內又飽足,她便沒有回女院,而是轉去了玫瑰園。說起來她能考中榜首,參加簪花宴,還有謝蘭衣的一份功勞呢!
時間到了初冬,玫瑰園便變得一片蕭瑟。無數朵月季或墜落在地或枯死枝頭,茂盛的葉子只剩伶仃幾片,顏色也被秋霜冬雪打地深紅。
推開沉重的石門,萬安正在打掃滿園的落葉。
在這裏厮混許久,襄荷早就谙熟,也不客氣,跟萬安打了個招呼便徑直跑去書房。
謝蘭衣果然在書房,眼上仍舊蒙着白绫,聽到她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後便循聲望過來。
襄荷腳步卻忽然一停。
她猛然想起方才周清芷蒙着白绫的樣子。
與謝蘭衣如出一轍。
但周清芷耳聰目明,只是為了彈奏盲琴才蒙上眼睛,而謝蘭衣呢?
她忽然疑惑起來。
因為謝蘭衣雙眼蒙着白绫,一直以來,她便下意識地以為謝蘭衣雙目失明。但是真正雙目失明的人為何要蒙眼?蒙眼是為遮擋,當既然看不到,又有什麽好遮擋的?只有看得見的人才會想要遮擋住雙眼。
所以襄荷疑惑了,她遲疑道:“你——”
謝蘭衣未被白绫遮住的長眉微微一動,姿勢未變,靜靜地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襄荷卻把話咽了回去,不再提那話,轉而說起簪花宴上的趣事來。
謝蘭衣一直靜靜地傾聽着,也未提醒她此時該是念書的時候,直到聽到襄荷說起那墨院學子的飛天木鹞,話語中滿是欣羨好奇時,才出聲道:“想要?”
襄荷立刻星星眼地點頭:“當然想要!明明沒有電力驅動,只憑機關之術就能讓一只木頭鳥兒飛起來,太神奇了!如果不是這次簪花宴,我還不知道這世上有這麽神奇地東西,以前還以為機關術都是話本上騙小孩的東西呢!”
襄荷以前也聽過墨家機關術,但一直以來都不以為然,主要是前世留下的印象:所謂機關,要麽是樸實接地氣的攻城械備一類,要麽是小說游戲中幾乎被神化、類似機器人一類的東西。她所處的這個世界雖然與中|國古代多有不同,但她活了七年也沒見過什麽超乎常識的東西,因此便也一直都将機關術看作跟普通木工差不多的東西。
但直至見了飛天木鹞,她才發覺,這個世界的機關術,好像跟她認知中的不太一樣。
木頭做的鳥居然不需要任何外物,擺弄幾下就能飛!
雖然據梁守所說,飛天木鹞放飛後就不能控制,比不上現代的遙控飛機之類的,但這是在沒有電力的古代!且看學子們的反應和相裏渠所言,這飛天木鹞并不是多麽驚世駭俗的東西,只是新奇一些而已,不然周家兄妹的盲琴潑墨雙手書哪怕再精彩,恐怕也蓋不過飛天木鹞的風頭。
這樣超乎襄荷理解之外的東西,自然讓她好奇不已,恨不得立刻拿到一只飛天木鹞,拆開來看看它究竟是怎麽飛的。
所以謝蘭衣一問,她便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可惜,席間便聽到有人說,那飛天木鹞只能用一次,力竭墜落後就散了。而且制作起來也不容易,那位墨院的學長研制三年也只得了兩只,現在都已經墜毀,還不知道下一只再制出來要等到什麽時候呢。”襄荷很是遺憾地道。
“嗯。”謝蘭衣卻只輕輕點頭。
襄荷也不在意,又繼續說起席間的事來,很快便說道周家三兄妹。
說起盲琴,她又遲疑起來,看着謝蘭衣,有些小心地問道:“你……會彈琴麽?”
謝蘭衣微微側首,冬日稀薄的日光照在他如玉的臉頰上,真如玉一般微微透明:“會,也不會。”
襄荷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謝蘭衣又繼續道:“我只會一曲。”
襄荷下意識接道:“哪一曲?”
“《猗蘭操》”
他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