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03
書院雖有教授琴藝的課,但對農院學子來說并不是必須,襄荷只去了幾次,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學琴的天賦便再沒有去過。因此襄荷對琴曲所知也甚少,就像今日宴上周清芷彈的那曲《鷗鷺忘機》,她之前便連聽也未聽過。
但是,《猗蘭操》一曲,她卻恰巧是知道的。
原因無他,教授琴藝的那位山長入的是儒家門,而《猗蘭操》,卻相傳是孔夫子所作,襄荷去上的第一節琴藝課,便是聽山長彈奏了一曲猗蘭操,外加聽了這首曲子的許多故事。
《猗蘭操》又名《幽蘭操》,最早見載于東漢蔡邕的琴曲集《琴操》:
孔子歷聘諸侯,諸侯莫能任。自衛反魯,過隐谷之中,見芗蘭獨茂,喟然嘆曰:“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衆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
乃止車援琴鼓之雲: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
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無所定處。
世人暗蔽,不知賢者。
年紀逝邁,一身将老。”
自傷不逢時,托辭于芗蘭雲。
唐代時,韓愈補佚其文,“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雲雲。
後世亦多有仿作,多以蘭草自喻,有傷不逢時、懷才不遇等意。
按襄荷的理解,這就是一曲典型的封建文人抱怨發牢騷的曲子。可是,以她對謝蘭衣的了解,他可一點也不像是這種人。
雖然目盲腿殘,又有那樣悲催的身份,但她絲毫感覺不到他心裏的怨憤,頂多有些感慨和無奈,借琴曲排遣積郁這種事,怎麽也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
是以她瞪大了眼,驚訝地望着他,聲音古怪地問道:“你……喜歡這曲子?”
謝蘭衣似乎看到她的表情一般,輕聲道:“不,我不喜。”
沒有給襄荷繼續發問的時間,他緊接着便道:“不過,父親倒是很喜歡。”
腦海中仿佛一道霹靂劃過,剎那間将一切照地分明,襄荷捂住嘴,半天才道:“你的父親,襄……襄城縣公?”
謝蘭衣輕笑着點頭。
“聽母親說,父親素喜琴操,被囚後尤其好此道,整日彈琴,宮中無人不知。我出生那日,父親正在撫這一曲《猗蘭操》,母親請他為我取名,他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蘭當為王者香,我謝燊的兒子,當是天生的王者,就叫做蘭猗罷!’”
襄荷驚恐地看着他。
“害怕了?”他輕聲道,聲音柔緩下來,雙手摩挲她發頂,“莫怕。”
襄荷搖搖頭,眼裏酸澀,卻還是道:“我不怕。”
他點頭道:“嗯,現在是不必怕了。”
說罷昂起頭,向着京城的方向,仿佛在回憶着什麽:“可是,母親當時卻很怕呢……聽到這話的人,後來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屍骨都不知去哪兒了,索性冷宮一向冷清,少個把人也不引人注目。可是,父親還在呢,他整日喚我‘蘭猗’,母親跪地求他另取一名,但他不肯,後來聖上派人來問名,父親脫口而出,母親阻攔都不及,好在,那記名的內侍學識不多,竟不識‘猗’字,只訛作‘衣衫’的‘衣’。”
說到這,他粲然一笑:“母親說,那內侍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襄荷喉嚨發緊,想說些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說,只伸手緊緊握住他摩挲自己發頂的手,牢牢地握着,仿佛一放松就再也握不住一樣。
他微微一愣,随即反手握住她的手,幹燥微溫的手掌牢牢地将她的手掌包裹。
“父親終日飲酒撫琴,少有清醒的時候,清醒時,他便教我撫琴,不教指法也不教識譜,只一遍遍彈奏那曲《猗蘭操》,我看得久了,雖然不知指法也不知如何識譜,卻将那首曲子記得谙熟,即便閉着眼睛也能彈奏。”
會,也不會。
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能彈一曲,且是閉眼盲彈也不出絲毫差錯,因此說會彈琴,但不知指法通識譜,是以說也不會彈琴。
他繼續聲音淡淡地道:“七歲時,聖上隆恩,準許我與皇子們一起讀書。”
襄荷心髒猛地一跳。
謝蘭衣的聲音依舊在耳邊響起:“我自小記性好,一篇文章,皇子們筆記口誦數十遍才能熟記,我卻只須看一遍。太傅當着衆皇子的面誇我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那日我高興地告訴母親太傅誇我了,母親卻抱着我哭了半宿。”
“父親知道了卻很高興,他讓人拿他的琴,一邊彈,一邊唱。”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他忽地唱了一句,語調輕柔婉轉,但經由他殘破的喉嚨,發出的聲音卻沙啞刺耳地不忍卒聽。
襄荷怔愣地擡頭。
他卻不唱了,皺眉道:“太難聽了。”
襄荷搖搖頭,明知他看不見卻還是拼命搖頭:“我想聽,你唱給我聽,好不好?”
他愣了下,随即輕笑:“好。”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掌,一手輕輕在輪椅側欄上打着拍子,輕聲唱道: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不采而佩,于蘭何傷。
……
荠麥之茂,荠麥有之。
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
沙啞的聲音在書房響起,仿佛冬日的第一場寒風,冰寒只逼人面,若不小心,便會被那風裏的刀刃劃破未經風霜的臉頰。直到唱完,那餘音似乎仍在耳邊環繞,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