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3 (1)

天将薄暮,日光也變地慵懶稀薄,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不再如正午時那般刺眼,經由整扇的玻璃窗照射進書房後,更是柔和許多。

襄荷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轉不轉地看着謝蘭衣,看着他的臉。

他放下手帕,微微低下頭,雙手舉到腦後。

襄荷只見他手腕輕輕一動,那蒙在他雙眼上,她原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取下的白绫,松動了。

白绫緩緩取下,斜飛的長眉下是一雙緊閉的眼,長長的睫毛抖了幾下,仿佛初生的嬰兒一般,緩緩地睜開。

那是雙細長的丹鳳眼,內眼角朝下,外眼角斜斜上翹,似乎一時還未适應明亮的光線,微微眯着,便顯得那眼更加細長,只露一點黑睛,如漆黑的丹丸嵌在鳳眼之中。

他的容貌本是近乎雌雄莫辨的美,但加上這雙眼睛,便生生多出一份淩厲和凜冽,讓人再也不敢輕視,也不會錯辨。

這雙眼朝她看過來,眼皮顫了幾顫,最終定格在她的臉上,随即瞳仁裏便多了絲和煦的笑意,方才的淩厲和凜冽便如滾湯沃雪,剎那間融化地無影無蹤。

“原來,你長這個樣子啊……”看了許久,他輕聲說道。

被他那樣認真地注視着,襄荷的臉莫名地紅了。

她忽地糾結今天的妝容是否有何不妥,随即便憶起自己剛剛才哭過,淚痕都還未擦幹淨,眼睛肯定哭腫了,頭發似乎也亂了……

想着想着又趕緊搖搖頭把這些念頭搖掉,瞪大眼睛,氣憤地道:“你看得見?!”

謝蘭衣很淡定地點了點頭。

“那你幹嘛、幹嘛……”,襄荷指着他的眼睛,氣得臉都漲紅了。

“幹嘛用這個?”,他搖了搖手中的白绫,問道。

襄荷狠狠點頭。

謝蘭衣笑笑,“方才與你說過,我的眼睛被濃煙熏壞過。”

“當時确是熏壞了,只是後來好了些,但仍不能見強光,也不能見火光,否則便無法自抑地酸澀流淚。”

襄荷愣住,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心裏便有些愧疚。

“不過,大半時候都是無礙的。”他又說道,慢慢閉起了眼,“但我不喜見人,小時不喜,大了後更不喜。只是萬物趨光是本性,尤其久處黑暗時,能睜眼,便總不想閉眼,能見光明,便不喜瞑晦。是以索性便将眼睛蒙住,就讓世人都将我當作個瞎子,我不必看世人,世人亦不必看我……”

說完這話,他便又睜開了眼,看着她:“看,若不蒙住,我便總忍不住睜眼。”

襄荷沉默了片刻,沒有問他為何不喜見人。

一個前朝皇族之後,又生在新朝的冷宮之中,所見到的人,除了他那個只知感傷嗟嘆的廢太子爹,和為了讓他活下來不遺餘力的娘,有幾人會用善意的眼光看他?

從小生活在諸般異樣目光中,自然會不喜見人。

而長大後……襄荷看了看他精致的容貌。

長大後,那異樣的目光中,除了厭惡、不屑、鄙視等等,或許還多了垂涎……

襄荷沒有說話,謝蘭衣卻将目光轉到了窗外。

襄荷也跟着看過去。

窗外冷冷清清,萬安不知去哪兒了,偌大的玫瑰園裏沒有一個人。只有無數株凋零地幾乎只剩莖杆的月季,一株株決絕地站立着,仿佛一群沉默的戰士。地面上還有無數還未來得及清掃的落葉,冷風一吹,那些落葉便打着旋兒忽悠悠轉起來,發出冷峭的聲響。

前些天那滿園的繁華,竟再尋不到一絲痕跡。

“前些日子總聽你說這園子裏的花開得多好,我卻沒仔細看過。”謝蘭衣望着園中景象道。

襄荷眼裏一酸,點點頭:“你錯過了很多美景。”

又轉過頭看他:“不過,明年花還會開的,到時候我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謝蘭衣也望着她,鳳眼中漆黑的一點映出她的倒影,半晌,他點點頭,說道:“好。”

襄荷便笑了。

正如他說的那樣,最難過的都過去了,還有什麽能難倒他的呢?

離開了那個吃人的皇宮,離開了那些不懷好意的眼光,這裏是鶴望山,這裏是玫瑰園,是謝氏祖先留給他的地方。

在這裏,他可以随意地看,再不會錯過許多美景。

日光愈加蒼白,西邊漸漸有雲霞染成緋紅。

再過不到半個時辰,便到書院食堂的晚飯時間了,以往襄荷總是給他讀上半個時辰的書,再在晚飯前離去。襄荷看了看天色,才想起自己的本職工作來。

于是便回頭看他,笑吟吟地問:“今天還讀書麽?”

一邊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眼。

以前她為他念書,是因為以為他目不能視,但現在他将白绫解了,外頭日光又不強烈,難道還讓她讀?

謝蘭衣挑了挑眉,吐出一個字:“讀。”

襄荷瞪圓了眼睛。

謝蘭衣指指自己眼睛,說地理直氣壯:“看久了,疼。”

只一個“疼”字,便讓襄荷舉手投降。但這莫名的被吃死的感覺讓她猶自帶着些憤憤地問道:“讀什麽?”

謝蘭衣笑:“随意。”

襄荷便在書架上找起來。往常若他說“随意”,那她便都是找自己想看的書來讀,反正他看什麽都沒差,只是這次因為心裏那點憤憤,想着找本他最不喜的,好歹出出自己那口氣。

季考之後休沐三日,書架上便又多了許多新書,想來是茍院長又來拜訪了。襄荷在那些書中找了半天,但想來想去,只覺得自己那點小算盤恐怕行不通——對于書,他好似真沒什麽喜或不喜,無論什麽書,對他來說,好像都是一樣的。

正如他所說那般,随意。

襄荷撇撇嘴,只得放棄賭氣,認真找起自己想看的。

目光在書本上一本本劃過,驀地,她目露驚喜,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

見襄荷選好了書,謝蘭衣便看了一眼。

——《潘黃門集》。

潘黃門,即潘岳,也即是潘安,那個因擲果盈車而鼎鼎有名的美男子,《潘黃門集》乃是他的詩賦集結而成的一個集子。

謝蘭衣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他是知道他說随意時,襄荷便按自己喜好選書的,但依她的性子,卻實在不像會是選這本書——她最愛的是那些轶聞野史、傳奇話本之類,而那些書的特點,概括來說,便是有趣。而如《潘黃門集》這種詩賦集,可遠遠算不上有趣的标準。

是以他才有些疑惑。

襄荷卻未多想,舉起那本書,獻寶似的道:“我的名字就是取自這裏哦~”

謝蘭衣愣了下,思索片刻,随即唇邊綻出一絲輕笑。

可惜忙着翻書的襄荷沒看到他的笑,她翻開書頁,沒有從頭看起,而是快速地翻過前面,直翻到《閑居賦》這篇時才停下。

她舉起書,高興地道:“就是這篇,我的名字就是取自這篇!”

她一目十行地掃過書頁,待看到自己要找的那句後便道:“就是這句,堇荠甘旨,蓼荾芬芳,襄荷依陰,時藿向陽——咦?”

她忽地瞪大了眼睛。

“蘘荷依陰,時藿向陽,綠葵含露,白薤負霜。”謝蘭衣極順暢地接道。

“你的名字,嗯?”他又挑了挑眉,問道。

耳邊聽着謝蘭衣雖沙啞但十分清晰的念誦之聲,襄荷傻眼地看着手中的書,“蘘荷?不是襄荷?明明是襄荷,怎麽會是蘘荷?”

襄,蘘,字形極相似,只除了一個沒草頭兒,一個有草頭兒。

且讀音也全不相同,襄,音同香,陰平;蘘,音同瓤,陽平。

襄荷看了半晌,最終确定自己沒看錯,書上清清楚楚印着“蘘”字,而不是“襄”字。

“我家那本明明寫的是襄……”襄荷欲哭無淚地道。

蘭家的書不多,尤其是在襄荷剛出生時,那時蘭郎中剛從北地卸甲歸田,哪裏有什麽書。只是為了給女兒取個好聽的名字,蘭郎中便跟村裏唯一一個秀才,也就是寧霜的爹寧秀才買了本書,想要從書中找出個好名字來。寧秀才賣給他的那本書,便是《潘黃門集》。蘭郎中幾乎把這本書翻爛,終于挑出“襄荷”二字,他不解其意,只覺得自個兒閨女就是襄城一朵嬌嫩嫩的荷花,因而對這個名字滿意之極。

襄荷自小聽老爹跟自己炫耀,說他給自己取了個好名字,因此自然知道這本書,也無數次翻閱過,可家裏的那本上面,寫的明明是“襄荷”!

雖然她以前也疑惑過,不知道“襄荷”是什麽植物,但想着書上既然那樣寫,那或許就是一種不常見的植物,她不知道也是正常。可若不是“襄荷”而是“蘘荷”的話,蘘荷,不就是陽荷麽?蘭家院子裏就種着呢!

“書籍傳抄之中多有訛誤,将蘘字寫作襄字,也是正常。”謝蘭衣笑着道。

襄荷哀嚎了一聲,随即用書捂住臉。

丢人了丢人了丢人了……

☆、72|4.03

叫了七年的名字居然是個錯誤,更可怕的是她還獻寶似的指給謝蘭衣看!襄荷覺得今天的黃歷上肯定寫着不宜出門,出門準倒黴!

想起方才他接下面一句時那順暢的樣子,她不由指指手中的《潘黃門集》,狐疑地看他一眼:“你讀過這本?”

謝蘭衣面色不動如山:“未讀全集,只《閑居賦》略熟耳。”

襄荷的雙頰瞬間鼓成了包子。

謝蘭衣卻笑盈盈的,一雙威勢十足的丹鳳眼生生被他笑成了月牙。然後,他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準确無誤地朝襄荷臉上戳去,正正戳中襄荷鼓成包子的臉頰。

“錯有錯着,”他一邊戳,一邊面不改色地說,“你的名字,很好聽。”

雖然臉頰上的肉略肥略鼓了些,但襄荷還是十分清晰地感受到那根手指戳在自己皮膚上的觸感,幹燥,微涼,幾乎能感覺到細膩的紋理,就像一顆天生天長的玉石。而在接觸了她溫熱的臉頰後,指尖的那一點也逐漸染上溫度,就像那玉被人的體溫捂熱了一般。

襄荷傻子似的愣半天,等反應過來時,臉頰上那根手指那在戳,戳,戳。

她雙眼幽幽地望着他。

謝蘭衣看她。

“你是在調戲我嗎?”,襄荷幽幽地道。

戳個不停地手指停了一下,他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調戲?”

“不經我允許就戳我的臉,這是耍流氓!”襄荷憤憤。

“哦……”,謝蘭衣恍然大悟般,手指收回了……一寸。随即,他一本正經地道:“那麽,請允許我。”

襄荷瞠目,悲憤道:“我春天的時候就過七歲生日了!”

七歲不同席,男女授受不清神馬的,她一個穿過來的都懂,你一個土著好意思裝不懂?

關鍵是——她又不是真是個七歲小孩!

被個貌美如花的美少年溫柔戳臉什麽的,靈魂年齡接近三十的襄荷表示,鴨梨山大qaq

“七歲不同席啊……”,他喃喃着說了句,随即眉一挑,“那是儒家的規矩。”言外之意,你我都不是儒家的,不用守這規矩。

襄荷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險些沒上來。

好在他很快又接了句:“不過,你不喜,我就不戳。”說罷乖乖地收回作孽的手指,只是那表情……怎麽看怎麽像是戀戀不舍。

手指收回的一剎那,襄荷差點沒節操地說出“我喜歡”,好在理智尚存,阻止了蠢蠢欲動的嘴巴,于是她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雙手從眼前遠離,然後乖順地伏在主人的雙腿之上。

不過這麽一打岔,襄荷是徹底忘記弄錯名字的那點小尴尬了。她努力想要控制發燙的臉頰,将目光轉移到書架上,準備趁這最後一點時間念點書。

謝蘭衣卻又開口了,他微微笑着:“說起來,我們兩人的名字,皆是訛誤而來啊……”

襄荷拿書的手一個不穩,書差點沒掉下去。

她趕緊抓緊書,随即望向他。

他也正望着她,眼裏是溫柔的笑意。

“嗯,好巧。”她說道,再沒有一點尴尬,反而如他一般将眼睛彎成了月牙,重複了下他方才的話,“不過,好在錯有錯着。”

謝蘭衣輕笑點頭。

最終,這日下午兩人也沒讀成書。只剩一點時間,謝蘭衣讓萬安去茍院長那裏借了張琴,重新蒙上白绫,為襄荷盲彈了一曲《猗蘭操》。

琴聲響起,即便蒙了眼,也娴熟地仿佛親視,流暢的琴音水銀瀉地般落滿一室。

襄荷雖不懂琴,卻也聽出,這曲并不如何哀怨凄婉,不僅不哀怨,反而有種隐逸曠達之感。仿佛幽幽空谷中,蘭草無人自芳,自生自長,自開自落,與人無尤,與天無尤。

一曲既罷,襄荷将困惑說了,謝蘭衣手拂過琴弦,笑着說了句:“琴音亦心音。”

又道:“父親的琴聲的确哀怨,只是琴曲如何,終究還要看撫琴之人。同一曲《猗蘭操》,孔作意謂傷不逢時,韓作卻是豁達曠逸。”

“琴曲如何,端看撫琴之人心境如何。”

襄荷聽地半懂不懂,但也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他與他父親心境不同,他父親所哀怨的那些,他卻已不在乎了。

也是,一個幽囚深宮,一個深山避世,雖有相同,卻又何其不同。

避世雖也是無奈,但顯然,謝蘭衣安之如怡。

這樣就好。

襄荷的心總算安定下來。

臨走道別時,謝蘭衣忽又問了一句。

“那飛天木鹞,你想要麽?”

襄荷疑惑地看着他,但仍乖乖點頭道:“想。”

然後她便見謝蘭衣點點頭,輕聲道:“好。”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相處一如往常,謝蘭衣再未提起過那日的話題。襄荷也愈加忙碌起來,不僅是課業,每次休沐回蘭家都仿佛打仗一般,又要陪伴蘭郎中,又要教導村裏的女孩兒們,還要操心與趙家的生意,整個人忙成了一個陀螺。

而在書院裏,經過簪花宴,襄荷也算是在全書院面前露了一次臉,成了書院不大不小的一個名人,全院的師生仆役倒沒幾個不認識她的了。

對于她一個小小年齡的女孩進入書院,且能在簪花宴上占得一席之事,書院之中各種意見雜陳,有人欽佩,有人羨慕,有人不屑,有人鄙薄……

但好在摸熟地盤後,除了農院、食堂、藏書閣以及玫瑰園外,襄荷基本不怎麽亂逛,遇事也是能忍則忍,加上書院學子們畢竟有些清高,即便看不慣她的也不會做出什麽過分的事,因此倒一直相安無事。

倒是因為住在女院,又有了簪花宴這一遭,很多女院的學生便欲與襄荷結交。

以往襄荷雖住在女院,但她不像那些大家小姐,有着各自的關系圈,她哪個圈都不在。于那些小姐們來說,她只是一個走了運的普通農家女,并無結交的必要,且女孩兒們小圈子意識比較強,因此雖然也有幾人與襄荷混了個臉熟,但算得上有交情的卻只有蔔落葵一人,而圈子,更是一個也沒混進去——當然,襄荷也不想混進去。

但簪花宴過後,這種情況發生了改變。

若說以前,在小姐們的眼裏,襄荷便只是個走了狗屎運的農家女,而現在,襄荷就是個有點本事,值得她們稍微上心的農家女。

不管農院再怎麽式微,能進簪花宴就是實力的證明,而襄荷證明了她的實力。

書院季考屢次得差可是會被書院除名的,而襄荷入院時的成績又是倒數第一,有不喜她的便暗暗希望她次次倒數,直到被除名,被趕出書院。即便是支持她的,如陳青禾等,也是憂心過她的功課的。

但襄荷在季考中的成績卻讓大多數人大吃一驚。

不說那些不認識的,與襄荷一級的農院新生們也是吃驚不已。雖然平日課上襄荷表現也不錯,但卻沒有人料到她居然會得榜首。

而之前大多數人看好的榜首熱門人選,是沈知節。

沈知節自己也是這般想的,他棄儒從農,在他看來已經是天大的委屈,若再不在這小小農院得個魁首,簡直是丢人至極。因此他平日裏十分用功,除了第一堂課上小小地丢了次臉,之後的表現都十分搶眼。

可是,誰能料到,最後的榜首還是讓襄荷得了,而沈知節,恰恰是第二名。

只差一點點,差的便是能不能進簪花宴。

不說沈知節如何,簪花宴對襄荷生活帶來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雖然仍舊有人盼着她次次季考得差,盼着她被逐出書院,但這已經是單純的因喜惡而生的任性詛咒,他們自己心裏也并不怎麽相信自己的願望。

而開始向襄荷示好的人,則更加多了起來。

以往只有農院的學長們待見她,其他院的學子大多對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見面都當透明人一般将她忽略過去。而如今,即便是走在路上,都能得到陌生學子的微笑致意。

而女院學生因為同性又同院的緣故,更是有許多主動與襄荷結交的。

襄荷的小屋子也終于有了蔔落葵以外的人踏足,但令襄荷沒想到的是,第一個登門的人,竟就是她隔壁的周清芷。

周清芷與她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主動登門,對于她那高傲的性子來說,其實已經是給足了襄荷面子。

跟着周清芷進屋的還有好幾個丫鬟婆子,襄荷小小的房間立刻被擠得滿滿當當,襄荷正在心裏吐槽周清芷平日屋子裏那麽多人也不嫌擠得慌,耳邊便聽到周大小姐嫌棄不已地挑剔着屋內的家具擺設。

襄荷的屋子基本是住進來前怎麽樣,住進來後還是怎麽樣,家具擺設都沒動,只多了些襄荷平日常用的東西,看在周清芷眼裏,自然是簡陋無比。

她一邊嫌棄一邊讓婆子去隔壁取了她常用的東西,一通忙亂後,待“簡陋”的凳子上墊上厚厚的綢緞軟墊,她才纡尊降貴般地坐了下來。

若換個臉皮薄點的,周清芷這般作風說不定就把人給弄哭了,但襄荷哪會在意這些,看着周清芷擺譜,只覺得小姑娘好笑,倒沒一點受辱的感覺。

而周清芷嫌棄完挑剔完終于坐下後,才終于說出了來意。

她要邀請襄荷參加一個詩會。

☆、73|4.18

說是詩會,其實不過是書院寒休前的最後一次小聚罷了。

進了臘月,書院就要寒休了,而女院寒休的時間則格外長,足足有三個月時間。書院有許多外地學子,女院也不例外,寒休後這些學子之間都見不着面,自然要趁着還在的時候好好聚一聚,因此這每年寒休前的聚會便成了慣例,雖然每年名目不同,但總得有這麽一遭。

聚會并非官方組織,因此自然會有無數個圈子裏的小聚會。周清芷邀請襄荷去的,自然便是她那個小圈子的。

作為周冷槐的嫡長女,加上自身也素有才名,周清芷在襄城書香門第家的閨秀中算得上數一數二的人物,她主辦的詩會自然來者衆多,在已經控制了數量的情況下依然多達四十多人,許多門第一般或才名不顯的小姐們都無緣參加。

因此,周清芷覺得,作為有幸被邀請的一員,襄荷不說感恩戴德,起碼也得表現得受寵若驚才對。

誰知道,襄荷的确驚了,受寵的意思卻一點沒露出來。

“詩會?”襄荷瞪大眼睛,随即忙不疊地擺手,“不去不去!”

周清芷也瞪眼,圓圓的眼睛幾乎瞪成銅鈴,聲音驀地提高八度:“什麽?你不去?!”

襄荷點頭,理直氣壯道:“當然不去,我又不會作詩!”

周清芷嗤笑一聲,尖尖的小下巴高高擡起,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樣子:“哼,放心,不用你作詩,你就坐一邊看着就行了。”

襄荷還要拒絕,但看周清芷杏眼怒瞪的樣子,眨眨眼,乖巧地點了點頭。

于是,詩會的事就這麽敲定了。

詩會那日,襄荷簡單收拾一下就租了書院的馬車去了周府。周府門口停着許多小姐的馬車,襄荷也沒仔細瞅都是哪個,反正瞅了也不認識,因此付了車費後便利落地下了車,找了個門口引路的小丫頭,報上名字就準備進去。

她一進去,身後剛下了馬車看到她的小姐們便偷眼觑她。

說是參加詩會,襄荷卻并沒有盛裝打扮,而是仍舊穿着農院的院服,發上也只比平時多插了只簪子。知道她出身的小姐們對她這打扮倒不算太驚訝,畢竟身為書院學子,哪怕只是女院,對于院服也是有着感情地,誰也不能指責她穿着院服出席詩會失禮。但無論如何,在一個合該争奇鬥豔的場合穿身醜醜的院服,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襄荷并不知道這些小姐的想法,她不盛裝打扮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沒錢。

要想打扮地像那些小姐一樣,渾身上下每個幾十兩銀子絕對下不來,想出挑點兒的話則起碼要成百上千。蘭家如今的家底倒不是花不起幾十兩銀子,但只為出席一個詩會,又不是日常穿着,襄荷便不耐煩為此破費,因此索性便穿了院服來。

跟着引路丫頭一路穿花扶柳,就來到了此次詩會的舉辦地點,毫不意外的,仍舊是一處梅園。

周家的梅園不如書院的大,但園內品種卻不少,因要舉辦詩會,梅樹下還擺放着許多水仙,一盆盆吐着嫩黃的蕊。

襄荷原本三分的興致便提到了七分,沒按小丫頭說地乖乖坐在座位上,而是在梅園中逛了起來,仔細打量着一株株梅樹和樹下的水仙。

園中此時忙碌異常,倒沒人注意她的舉動,襄荷心裏也有譜,只準備在園子裏逛逛,省得遇上什麽“意外”,撞上什麽不該撞上的人,前世看的小說裏,這種場合可是最容易發生事故的地方啊。

襄荷沒料到,沒撞上什麽少爺公子,卻撞上一位眉目溫柔的美婦人。

彼時她正蹲在梅樹下看一盆盛放的水仙,就聽上方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你便是蘭襄荷?”

襄荷一擡頭,就看到一個年約三十許的夫人看着她,身邊只跟了個五十來歲的婆子。

那夫人相貌極美,但那美卻不具侵略性,反而十分溫婉,是讓同為女性的人也心生喜愛的長相。

襄荷自然看不出她的美醜,但卻覺得她周身氣質十分舒服,且可以感覺到她對自己并無惡意。因此趕緊站起身,同時微笑着點點頭。

那夫人長嘆一聲,低聲說了句“果然”,随即不待襄荷說什麽,只對她又說了句:“真是個好運的孩子”,随即便告辭轉身了。

襄荷有些摸不着頭腦,看那邊人到的差不多,詩會也即将開始,也只能抛下疑惑回席去了。

詩會舉辦的地方就在梅樹之下,每人一個小幾,幾上擺放了些點心茶水,四五十人團團而坐,周清芷便在最中間。

襄荷早說過不作詩,因此此時便毫無壓力地吃着點心喝着茶,然後便打量周遭。

這一打量才發現,蔔落葵居然也來了。

以蔔落葵與周清芷的關系,襄荷原以為她不會來,因此此時見到她還有些驚訝,随即便高興地朝她眨了眨眼。

那邊蔔落葵也看到襄荷,只是兩人坐席離得遠,此時詩會又已經開始,不便離席,因此也只能隔空送幾個眼神。

既然是詩會自然是要作詩的,小姐們說笑一會兒後,襄荷便見丫鬟們手持竹筒到各個小姐坐前,讓小姐們從竹筒中抽取花簽,花簽之上,自然就是那位小姐所作詩的要求。

丫鬟們被打過招呼,送花簽時自動略過了襄荷,襄荷自個兒是惬意了,卻惹得她身旁的一位小姐驚詫莫名。襄荷只得厚着臉皮解釋一番,“我不會作詩。”

那小姐臉上露出不知是憐憫還是鄙視的表情,襄荷懶得理會,笑眯眯地看其他地方去了。

各位小姐抽到的花簽會被丫鬟朗聲念出,又有人專門記在紙上,而陸陸續續地,思維敏捷又有急才的便已經将詩作出,由丫鬟統一收了詩稿。

周清芷便在這早早交了詩稿的人之列,而蔔落葵,則很不幸地落到最後一梯隊,場上大多數人都已作好,她與另外兩位小姐卻還在愁眉苦思。好在,勉強趕在最後一位之前,蔔落葵倒數第二個交了稿。

交稿之後便是評定,詩稿在交上時便由丫鬟統一抄了,然後由在場衆人評定打分,最後評出個優良中差來。

襄荷意外地也被發了一份詩稿,她雖然不會作詩但也細細看了,覺得有幾首還行,但也只是還行而已,其他的則只是勉強押上韻而已,跟她料想的出入頗有些大。

這也不奇怪,她是看慣了各種經典詩詞的現代人,下意識地便以為古詩都是那般水準呢,猛一看這普通閨閣女兒作的詩,落差自然有點大。

雖然心裏有了評判,但襄荷自忖連勉強押韻的詩都作不出來,因此也沒評分,每份詩稿上都畫了圓圈,這就是棄權的意思了。

最終結果一出,得了最多優的赫然是周清芷,而周清芷的詩,也正是襄荷覺得還行的幾首之一。蔔落葵則繼續悲催着,許是閨秀們都比較矜持,沒人給打差,但蔔落葵收獲了三十多個中和十來個良,在所有詩中,牢牢坐定了倒數第一的寶座。

隔得老遠襄荷便看見蔔落葵一臉低氣壓,正想着待會兒要不要安慰安慰她,梅林外便有了動靜,轉頭一看,便見一大堆丫鬟仆婦簇擁着一個人緩步行來。

正是襄荷方才碰上的那美婦人。

在座的小姐們紛紛起身,而周清芷則快步走到那美婦人面前,臉上露出嬌憨的笑,甜甜地叫了聲:“娘!“

原來就是那位傳說中善待妾室庶子,賢良無比的周夫人啊……襄荷心下恍然。

周夫人十分和氣,見小姐們起身見禮,便忙擺手讓大家坐下,關心地問了各位嬌客幾句,又喚丫鬟們傳膳,之後并未留下與小姐們一起用飯,只是吩咐了下人用心伺候,又與周清芷囑咐幾句後便款款離去。

周夫人離開了,飯食又還未上來,小姐們便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地說笑着,襄荷找到蔔落葵寬解了她幾句,好在蔔落葵也是灑脫的性子,只稍稍郁悶了一會兒便放開了。襄荷回到座位,還未坐穩,周清芷已經來到身旁。

她的表情有點複雜。

襄荷奇怪地看着她,也沒說話,等着她開口。

“真是走了狗屎運。”等半天,等來這一句。

她這句說地很小聲,除了襄荷外沒人聽得到。這話不算好話,不過襄荷倒沒生氣,只是心裏有些納悶。

她的所想全露在臉上,因此即使并未說話,周清芷也明白她心中所想。說了這句話後,周清芷沒有走,反而直接坐在了襄荷身邊。

“我娘方才說,讓我多跟你來往。”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說了句。

襄荷啞然,不知道她這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你有多好運麽?”周清芷繼續道,“幾百年來都沒有任何一個女子進得了其他院,只你進去了,真是走了狗屎運!”

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襄荷恍然,随即摸摸鼻子,十分坦誠地點頭:“嗯,我也覺得自己運氣挺好的。”

周清芷氣結,随即面上又露出憂傷來,低聲道:“我娘年輕時才名遠揚,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即便是科舉策論也不輸一般男子,比你——”她觑了襄荷一眼,十分不屑地道,“比你更是強上不知幾萬倍。”

“爹曾說過,我娘的才學絲毫不他當年那些同窗,娘當年也曾想入其他院的,但最終卻只能入女院,這是娘一生最大的遺憾。”

襄荷不知還有這些事,聽了後便有些沉默。

周清芷繼續道:“娘本來已經釋懷了,但因為你的出現,最近娘就有些奇怪,總是念叨當年的事。”

她橫了襄荷一眼,“都怪你!”

這可真是躺着也中槍,不過想想周夫人的遭遇,襄荷心裏也有些為她難過,因此也沒心思反駁。

很快,上菜的丫頭們端着各色菜肴魚貫而入,襄荷面前的小幾上也擺上了飯食,周清芷嘟囔了一堆,最終惡狠狠地留下一句:“好好珍惜機會,下次簪花宴上若是看不到你,咱們就絕交!”

說罷快步回了自己位置,留下啞然失笑的襄荷。

看來,真的要努力啊。

襄荷搖頭笑笑。

☆、74|4.18

詩會過後沒幾日,書院的寒休便到了。

農院的寒休時間是兩個月,過年前後差不多各一個月。離院那日,蘭郎中與劉寄奴早早趕了家裏的車,襄荷沒料到兩人來那麽早,原本準備早起去玫瑰園一趟,此時卻已經沒了時間,想想謝蘭衣不喜人擾的性子,她思慮再三,還是沒有去玫瑰園,而是坐了車直接回家了。

反正前兩日已經跟他道別一次了,襄荷想着。

進了臘月,秀水村已經漸漸有了過年的氣息,雖然因為經濟原因沒有滿大街放炮竹的孩子,但各種吃食的香氣已經滿村飄蕩。

往常蘭家過年都比較簡單,尤其在吃食方面,蘭郎中大男人不會做,襄荷人太小沒力氣做,再說以前蘭家也窮,人又少,預備那麽多吃食既費銀子也吃不完,因此以往過年的吃食基本都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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