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03 (2)
鎮上買些東西湊活着過。
但今年不同,今年蘭家多了一個人,更重要的是有了銀子。
蘭郎中駕着自家的毛驢車,拉着兩個孩子去縣城大肆掃蕩了一番,吃的穿的玩的用的,看上什麽買什麽,再不像以前那樣顧忌着銀子,回來時頗為寬敞的車裏堆地滿滿的。
村裏有人殺年豬,蘭郎中三五不時地就被拉去吃殺豬菜,回來時就拎着幾條新鮮的豬肉和灌好的血腸。襄荷便用那豬肉和血腸炖起了菜,這是秀水村每戶人家過年都要做的,只是蘭家以往因為種種原因從沒做過而已。
新鮮的大骨、肉塊和血腸先下鍋,熬出其中油脂和香氣後加白菜豆芽等,然後将水兌地沒過菜,接下來便中火慢慢熬煮,從中午直熬到晚上,滿滿一大鍋水熬成濃稠的湯汁,肉菜都炖地軟爛才起鍋。
這樣手法簡單的炖菜成品自然不可能多精致,比起襄荷前世吃過的無數佳肴更是算不上什麽,但在這樣物質極度匮乏的時代,這滿滿一大鍋的肉菜對于莊戶人家代表的就是富足,是希望,是看在眼裏的喜悅。
過了小年,秀水村的家家戶戶又開始蒸饅頭做包子炸糖糕下馓子,包子饅頭襄荷還會做,其他的卻是一概不會了,只能請了田大嬸來指導,襄荷與蘭郎中劉寄奴按着田大嬸的指示做,蘭郎中和劉寄奴負責和面揉面等需要力氣的活兒,襄荷則負責包包子團面團,最終做出的東西倒也似模似樣。
所有過年的東西都準備好,轉眼就到了年三十。
中午三口人吃過餃子,蘭郎中看襄荷這幾日都忙得團團轉,便自告奮勇地接過晚上年夜飯的的活,硬要襄荷歇歇。
年夜飯的食材都是早就準備好的,做起來并不算難,以蘭郎中的手藝也應付得過來,因此襄荷就痛快地答應了,準備下午好好歇一歇。
但是,聽着窗外此起彼伏熱鬧的爆竹聲和喧鬧聲,心裏卻怎麽都靜不下來。
最終還是尋了個借口,說是與田菁一起去鎮上玩,實際上卻是拎了個籃子,裝了些這幾日做好的吃食,又将中午剩下的餃子撿了兩碗,然後便悄悄地去了書院。
與山下城鎮熱鬧的景象相比,此時的書院極度冷清,襄荷一路走來,只看到三兩個留下灑掃的仆役,到了玫瑰園,更是冷清地沒有一個人影。
雖然平時也是如此,但襄荷卻覺得今日格外冷清。
她拍了門,卻久久沒有等到回應。
難道,離開了?
她心裏湧上沮喪,拍門的手也無力起來。
門卻在這時“嘎吱嘎吱”地開了,萬安蒼老的臉從門後探出,看到她後,臉上露出又是驚訝又是喜悅的表情。
“蘭丫頭,你怎麽來了?”
襄荷心裏的沮喪頓時一掃而空,她将裝滿吃食的籃子舉到身前,雙眼彎成了月牙:“萬爺爺,我給你們送點年貨!”
萬安接過籃子,“哎”了聲,臉上的褶子便顫動起來,雙眼竟閃現了一絲淚光,不過很快就隐去,他将襄荷拉進院子,趕緊關了門道:“快進來,外邊冷。”
看了他的反應,襄荷頓時有些後悔,後悔沒有早些來。即便選擇了避世,這樣熱鬧的日子裏多少也會覺得寂寞吧,尤其是萬安,老年人最受不得寂寞。
萬安如此,那他呢?他會不會也覺得寂寞?
她很快就見到了他。
即便是在這樣的日子,即便窗外寒風凜冽,他也仍舊保持着平日的習慣,待在空曠的書房看書。
沒有自己為他念書,他便取了白绫自己看,只是看一會兒便閉上眼歇息,過一會兒再睜開眼再看。襄荷走進書房時,他便正閉着眼,身體倚靠在輪椅椅背上。
“你來了。”
聽到腳步聲,他睜開眼,看向她。
萬安跟在襄荷後面走來,舉着手中的籃子,扯去上面蓋着的白布,笑着道:“丫頭給咱們送年貨來了,看看,包子饅頭糖糕馓子……喲,還有菜,還有餃子,還熱乎着呢!”
看着白布被掀開,又聽萬安道出裏面的東西,襄荷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包子餃子饅頭炖菜什麽的……這麽接地氣的東西拿來送人,送給秀水村的村民還好,但送給謝蘭衣——怎麽覺得有點不搭調呢?而且,聽到萬安說餃子還熱乎,她才猛然意識到——餃子是吃剩下的!
她開始後悔為什麽不去鎮上,哦不,去城裏買些精細的點心。
越想越覺得自己幹了蠢事,襄荷的臉飛快地紅了起來,要不是謝蘭衣摘了白绫,萬安也在旁邊站着,她肯定已經把臉捂住了。此時也只能頂着一張紅通通的臉,結結巴巴地道:“都、都是家裏自己做的,就是……不太好看,也、也沒鋪子裏的點心精細,你可能吃不慣……”
說到最後,聲音已經低地如同蚊蚋。
“萬安,取筷子來。”
謝蘭衣突然道。
襄荷擡頭,驚訝地看着他。
“正巧有些餓。”他也看着她,聲音很輕,明明沒有什麽起伏,襄荷卻似乎從中聽出了什麽。
萬安很快取了筷子來,謝蘭衣接過,沒看襄荷的反應,徑直将筷子伸向盛着餃子的白瓷碗,挾了一個餃子,送入口中。
襄荷緊張地看着他的反應。
“很好吃。”餃子咽入肚腹,他沖她微微一笑說道。
說罷,筷子繼續伸向碗中的餃子,一個接一個的,直到吃了大半碗,才放下筷子,有些無奈地道:“飽了。”
襄荷心裏早已笑開了花。
就在他認真地吃餃子時,她的心忽然安定下來,像從高空落到了實處,再沒有一點漂浮感,取而代之的腳踏實地的踏實感。
雖然相處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但平日只是一起讀書,她很少見到他其他時候的樣子,印象中便只有他或捧着書卷,或閉目聆聽的樣子,安詳,沉靜,從不失态,從不慌張,仿佛跳脫紅塵之外。
即便心裏知道他也是同自己一樣的凡人,卻終究難免有些許疏離,好像他是那盛放的嬌嫩花朵,她就是那賞花人,只遠遠看着,不敢撫摸,不敢觸碰。
可是,方才的他讓她知道,他不是不能觸碰的花朵,而是能與她并立的賞花人。
“喜歡的話明日還給你送來!”于是沖動之下,許諾便脫口而出。
“好。”他接的自然之極,眼裏滿是溫柔笑意。
吃完餃子,他又一一翻看籃子裏其他東西,一邊翻看一邊問,問包子是什麽餡兒,問那包子餃子是不是都是襄荷親手包的,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又狀似遺憾地說自己從未親眼見過,說自己不會包包子也不會包餃子。
于是襄荷又沖動了,說要教他包餃子。
“那便明日吧,”他認真地道,“不用送餃子來了,這裏米面肉菜俱全,明日你來教我可好?”
襄荷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明天可是初一啊,她能瞅空上山送餃子就不錯了,若是再加上包餃子,所費時間過長,那就絕對瞞不過蘭郎中和劉寄奴了。
她想拒絕,但看着他的眼神,嘴裏卻鬼使神差地吐出一個字:“嗯!”
他眼裏的笑意便更盛了幾分。
于是,大年初一這天,襄荷便不得不再次說謊,絞盡腦汁才從蘭家出來,一大早地便去了書院。
萬安直接将她領到廚房。
主仆二人顯然做了準備,廚房裏包餃子的各種材料齊全,襄荷進去時,甚至看到謝蘭衣已經在廚房等候。
他摘了白绫,狹長淩厲的鳳眼此時卻顯得十分乖順:“我需要做什麽?”
簡直像是聽候老師吩咐的幼兒園小朋友一樣。
襄荷心裏想着,因此,毫不客氣地直接派給他擇菜的活兒。
他坐在輪椅上,面前的笸籮裏放着嫩黃的韭黃,碧綠的芫荽,還有包裹地緊緊地菘菜,他便聽着萬安的小聲提醒,用幹淨修長的手認真地擇去菜上的枯葉和根莖,速度不快,但每一根菜都擇地幹幹淨淨,整整齊齊。
菜擇好了,萬安去和面揉面剁肉餡兒,襄荷調味,他便閑了下來,看着冷冷地鍋竈,居然主動要燒火。
聽着他興致勃勃地說要燒火,正在調味的襄荷手一抖,一罐子鹽頓時下了一半。
“哎呀!”,她驚叫一聲,趕緊用勺子将多餘的鹽舀出來,随即一言難盡臉看了看他,半晌才道:“你高興就好……”
于是,謝蘭衣就頂着一張天仙臉幹起了燒火丫頭的活。
燒火其實是個技術活,襄荷最初學燒火時沒少出錯,不是半天點不着火,就是弄得滿屋子濃煙滾滾。因此此刻見謝蘭衣燒火,襄荷便一直膽戰心驚地看着他,生怕他把廚房給燒了。
可是,直到餃子出鍋,她擔心的事情也沒發生。
明顯謝蘭衣以前也是沒燒過火的,但他幾乎沒出什麽錯,很快點着火,然後添柴,然後控制火候,甚至連身上都沒沾惹一絲灰燼,技術好的讓襄荷簡直自慚形穢。
大塊的木柴放進竈裏能燒很久,于是這其中的間隙,謝蘭衣便洗了手,跟着襄荷學包餃子。
不一會兒,襄荷瞅着他手裏規矩整齊地仿佛流水線上出來的餃子,再瞧瞧自己手裏歪歪扭扭仿佛三歲小孩包出來的餃子,煞有介事地說了句:
“我覺得你有當大廚的天賦!”
“嗯,我也覺得。”他點點頭,目光瞥向她手裏的餃子。
——吐豔,能不能不要那麽誠實!
☆、75|4.23
一起吃了頓餃子,襄荷就急慌慌地要回去。
“等等。”謝蘭衣卻叫住了她,将輪椅轉向她沒去過的幾棟屋宇,道,“跟我來。”
襄荷一頭霧水地跟上去。
玫瑰園占地頗大,房屋也不少,謝蘭衣只有主仆二人,自然住不了那麽多房子,因此只占了前面幾間,其餘仍舊落了鎖,只由書院的仆役定時打掃一下。
而謝蘭衣此時去的地方,赫然便是落鎖的那一片房屋。這片屋子靠近山林,幾乎在玫瑰園的最裏頭,若不是特意來此,還真不容易找。
“到了。”他輕聲道。
襄荷擡眼望去,這才發現他們眼前這間屋子竟是沒落鎖的,且看門窗的痕跡,顯然也是常有人至,不像是空了許久的樣子。
她眼尖地看到門前有少許木屑。
謝蘭衣已經推開了房門。
陳舊的門扉吱呀吱呀地響起,襄荷擡眼望去,就望到一幅從未想過的場景。
寬大的屋宇裏一應擺設俱無,只有各種木匠用的工具和到處散落的木料。
斧子,鑿子,墨鬥,木锉……還有許多襄荷不認識的工具。
而那些木料也各種各樣,有剛伐下來的新鮮木料,有去了樹皮的毛料,有截成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小塊料。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木工房。
襄荷忽然想起書房裏突然多出的小凳子。
書房裏的太師椅太高,她要狼狽地爬上爬下,然後很快,太師椅不見了,書房裏多出一只完全符合她身高的、嶄新的凳子。
當時她以為是謝蘭衣讓山下的木匠連夜趕做的,但現在看來,那分明就是出自這個木工房。
出自謝蘭衣之手。
她從不知道,除了讀書和學醫外,他居然還喜歡木工活。
許是襄荷臉上表情露出了心中所想,謝蘭衣微微一笑,道:“很驚訝麽?”
襄荷重重點頭。
她來了玫瑰園這麽多次,卻從不知道這裏還有個木工房,也從不知道他居然做了那麽多木工活。
他解釋道:“我每日上午在木工房,下午才去書房,你總在下午來,是以才未見過這裏。”
也就是說,不是故意瞞她,只是湊巧沒有碰到而已。
襄荷釋然,又瞥了屋裏遍布的各種木匠工具一眼,忽然掩嘴偷笑起來。
謝蘭衣挑眉,不說話,只用那雙鳳眼直直地看着她。
襄荷抵擋不住他那眼神,忙舉手投降,一邊說還一邊笑:“這麽說來,你不就是木匠了麽,嘻嘻……”
木匠,多麽樸實接地氣兒地一個詞,跟謝蘭衣聯系到一起,怎能不讓她偷笑。
謝蘭衣聽了,斜睨她一眼,卻大大方方地點頭道:“這麽說來,的确是。”
襄荷又嘴貧地說了句:“可惜生意不好,都沒客人上門,是不是木匠師傅手藝不行啊?”
謝蘭衣似笑非笑,沒反駁,只轉動輪椅又往前走。
這件屋子十分寬敞,雖然沒有各種屏風之類的遮擋視線,但各種堆積的木料卻也将房間隔斷成幾個區域,襄荷便只看了進門一處的景象,而随着謝蘭衣轉過一堆木料後,眼前景象豁然一變。
各種淩亂堆積的木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成品。
小至木頭雕刻地各種小擺件,大致房屋模型,這是襄荷認識的東西,但更多的卻是她不認識的,奇形怪狀,任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做什麽用的,還有些形狀特別前衛的好像怪獸和機器人的東西,感覺就像進了外星人的實驗基地一樣!
只瞟了一眼,襄荷就知道那個“手藝不好”的說法錯地多厲害。
雖然很多東西都不知道用處,但只看那些栩栩如生的擺件就知道,這個“木匠”的手藝絕對不差。
于是襄荷立刻豎起兩只大拇指,十分狗腿地道:“木匠師傅我錯了,你的手藝超級棒!”
謝蘭衣聽慣了她口中時不時吐出怪詞兒,也不以為怪,倒被她那狗腿地樣子愉悅了一把,于是下巴微擡,表示大人不計小人過,放過你了。
被放過一馬的襄荷又将視線投向那琳琅滿目的成品。
這一看之下,又發現一個讓她瞪大眼珠的東西。
“這、這——”她看着眼前前後兩個輪子,上面一條橫木的東西,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這個……”謝蘭衣笑了笑,“應該叫自行車吧。”
襄荷簡直驚呆了,小嘴張成o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自行車,自行車啊!
雖然是木頭做的,雖然不知道實用性怎麽樣,但看起來的确是輛自行車啊!雖然這個世界已經有很多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東西,但她還是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裏看到自行車!
謝蘭衣道:“太|祖謝琰留下的手記,說是有這麽一種東西,無需畜力,僅需雙足交替踩踏踏板,踏板驅使前後兩輪轉動,即可日行千裏,謂之自行車。我照着描述做了個出來,只是不知與先祖所說是否是一個東西。可惜只有木料可用,許多地方若是換成鋼鐵,成品應該更接近先祖所述……”
怪不得,又是那位穿越帝啊……
襄荷恍然,但随即又有些疑惑:“既然有太|祖手記,怎麽世人過了這幾百年都沒做出這東西?”
自行車的技術難度并不算大,畢竟不需要電力也不需要蒸汽機,最簡單的版本甚至只需要兩個連在一起的輪子。而這個世界又因為謝琰的存在已經有了土法煉鋼,因此鏈條什麽的也不難制出,加上這個世界墨家發展的情況,若有謝琰的這番描述,想要制出一輛自行車來應該不算太難。
謝蘭衣粲然一笑:“自然是因為——手記一直未現世。”
襄荷瞪大眼睛。
謝蘭衣道:“你可知道,我出宮後為何要來鶴望書院?”
襄荷疑惑:“不是因為這裏有玫瑰園麽?”
王朝更疊,屬于謝氏的一切榮光乃至財産都已消失,但因為鶴望書院的特殊地位,大周皇族并未插手書院內部事務,而玫瑰園也因此得以保存下來,成為謝氏一族唯一得以留存的先祖遺産。
謝蘭衣點點頭:“你說的對。”
他又将目光轉向窗外,道:“但是,不只是為了這一處處所,更是因為,這裏有着先祖謝琰留下的許多不為人知的東西。”
他回頭,朝她笑了一笑,露出白皙的齒:“比如記載了先祖許多奇思妙想的手記,比如——沉香令。”
襄荷驚呼出聲:“沉香令?!”
她可沒忘記,就是那一枚沉香令,才讓她如今有機會站在這裏。
後來她也打聽過,才知道沉香令那麽有名。
無數人都在猜想最後一枚沉香令在哪兒,但又有誰知道,居然會是在這座玫瑰園中?
謝蘭衣點點頭:“那枚沉香令本是太|祖送給賀女官的,只是賀氏終生未嫁,也沒有子嗣留下,這枚沉香令變成了無主之物。”
所以,為了幫她入書院,也為了打消那位九五至尊的猜忌,他就将那枚沉香令用在了她身上?
畢竟,誰能想到最後一枚沉香令不在謝氏子孫身上,卻是被送給了一個外姓女?
這麽看來,謝琰跟那位賀女官顯然有什麽不得不說的故事啊,襄荷心底暗暗八卦着。
不過顯然,謝蘭衣并不想多談自己祖先的風流韻事,因此很快将話題轉到那本手記上。
襄荷對那手記也十分好奇,因此便乖乖聽着。
很快她便弄明白了那“手記”是什麽東西。
與其說手記,不如說是工作計劃。
謝琰雖然身負穿越光環,但他畢竟只有一個人,後世古今中外的文明成果數不勝數,他自然不可能全都給搞出來,沒當上皇帝前把能快速發家致富的搞出來了,當上皇帝後,能增強國力且容易做的也搞出了一些,但畢竟是一國之君,整天日理萬機的,也只能先将緊要的,比如土法煉鋼這些弄出來,其他不緊要的、一時又難以實現的,便只在小本本上寫了個計劃和簡單描述。
如果他命長點,估計還真能被他都搞出來,但他短命啊!尤其征歐一役,賠上自己的命不說,還差點讓整個大宋江山傾覆,更是因為帶來了可怕的瘟疫而聲譽大降,一生英名毀于一旦。
他死後,這些記載着他工作計劃的小冊子被他兒子顯德帝得到,但顯德帝當時不過是個小孩子,事事都要倚重幾個顧命大臣和賀同芳,這些計劃自然就被擱置。且當時的朝局動蕩,世家門閥瘋狂反撲,許多謝琰在世時的舉措和發明都被廢除,後來即便顯德帝成年,又哪還敢重提這些計劃。
至于後來,這些小冊子又怎麽到了玫瑰園,卻又是一個不解之謎了。
于是這麽一代又一代,謝氏皇族雖然知道先祖留下了這麽些冊子,卻沒有一個皇帝有心去尋過,直到謝蘭衣這一代,才在離宮之後,為了這些冊子來到了鶴望書院。
他的目的不是什麽治國之策,而是那些在世人看來“異想天開”的點子。
比如謝琰曾說,将來他會造出一種能讓人乘坐,能飛在天上的鳥兒,名字叫做飛機。
那些手記上,記載的最多的便是這些東西。
但因為描述的太模糊,謝蘭衣來了書院幾個月,如今也只做出了一個自行車,且因為沒有試車的人——他腿殘騎不了,萬安年紀太大也騎不了——至今也不知道實用性如何。
襄荷一聽,立刻自告奮勇要試車。
謝蘭衣攔住了她,轉動輪椅道:“自行車改日再試不遲,我給看另一樣東西。”
在一堆奇形怪狀的東西之中,謝蘭衣準确無誤地從中翻出一個木盒來。
木盒只比手掌大一點,樣式簡單,沒有一絲紋飾。
“這是什麽?”襄荷好奇地問。
謝蘭衣将盒子遞給她,鼓勵着道:“打開它。”
襄荷接過,把看上去渾然一體好似一塊原木的盒子找了一遍,才在盒子一面的正中找到一個類似按鈕的東西,她帶着遲疑輕輕按下去,松手的那一刻,盒蓋旋即彈開,露出裏面的東西來。
巴掌大的木頭鳥兒,一鱗一爪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又用彩墨塗了顏色,再用清漆固色,摸上去十分順滑,而眼珠處更是鑲嵌着碧色的翡翠,更添一份靈動。
漂亮!
襄荷一眼就喜歡上這只鳥兒,拿在手裏不停把玩,随即看向謝蘭衣,有些期冀又有些不敢相信,“這……是送給我的?”
謝蘭衣眼裏含笑,輕輕點頭,“嗯。”
襄荷立刻財迷地把那鳥兒抱緊,正欲好好欣賞,看到那雙碧瑩瑩的眼珠,又糾結起來,指着那眼珠問,“這個……是不是很貴重?”
即便她不懂珠寶,也看得出那做小鳥眼珠的翡翠品質怎樣,那樣清透的顏色,絕對是翡翠裏的極品,想想他曾經随手給的那顆珍珠一當就當出了一百兩,襄荷覺得這兩個翡翠眼珠恐怕也不會多便宜。
那珍珠她收地心安理得,是因為不管怎樣當時蘭家卻是因他受累,可眼下兩人誰也不欠誰,真要說起來還是她欠他多一些,平白收這麽貴重的禮物……她心裏不安。
“不過是些沒用的舊物件。”謝蘭衣淡淡地道。
擡眼看見她臉上的糾結,話裏便又帶了絲安撫,“都是往日在宮中時貴人所賜,只是母親當時整日荊釵布裙,用不着那些首飾頭面,等母親故去,就更是用不着了,宮中又花不着銀子,所以,也不過是些無用的東西。”
說到這裏,他臉上露出一絲笑來:“我小時倒是挺喜歡那些珍珠,當作彈珠玩也有些趣味。”
又擡頭看她,“你如今也只比我當時大一些,我估摸着你興許也會喜歡,可惜珍珠不适合做眼,因此用了翠玉。”
襄荷聽得咋舌,嘴巴長得更大了。
她知道他有錢,但沒想到會有錢到這樣啊!
拿珍珠當彈珠玩,這真真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只是這麽說來,當今及先帝表面功夫做的真不錯,若不是謝燊及他前兩個兒子都先後因為種種原因“意外”去了,聽了謝蘭衣這番話,指不定會以為皇帝對前朝皇族多厚待呢。
只是,稍微多想一些,襄荷那點子羨慕就立刻煙消雲散了。
有錢又如何?在那深宮裏,賞賜一大堆不能吃不能喝又不能用的珠寶首飾,真是除了好看沒絲毫用處,謝蘭衣的母親荊釵布裙,未必是不喜金銀珠寶,而是怕惹人閑話吧,本身就有那麽一個不靠譜的丈夫了……
不過——
“宮裏是宮裏,現在你出來了,這些東西就都是銀子啊!”襄荷一副“你個敗家子”的眼光看着謝蘭衣,痛心疾首地道,“你從宮裏帶出多少東西?萬一用完了怎麽辦?在外面可是處處都要花錢的!”
謝蘭衣卻輕笑一聲,柔聲道,“不必擔心。”
說罷又揉了揉她頭頂,将她整齊的丫髻揉地松松散散,襄荷皺着鼻子瞪他一眼,他有些不舍,但還是乖乖收回手,嘴裏說着:“給你你便收着,銀錢的事不必擔心,我心裏有數。”
他說地堅決,襄荷也只好收下。
不說貴不貴重,單從這份禮物本身來說,她還是很喜愛的。
她高興地拿着那小鳥上下把玩,突然,手不知碰到哪兒,直覺得手心一麻,耳邊響起輕微的破空聲,再一看——手中的小鳥不見了。
而頭頂上,一只色彩斑斓的鳥兒正在打着旋兒地飛來飛去。
襄荷擡着頭望着那鳥兒,小嘴再度張成o型。
耳邊響起一聲輕笑。
“啪嗒”一聲脆響,随即那飛地正歡快的鳥兒便收攏了木羽,緩緩下降,準确無誤地落到一雙白皙的大掌中。
大掌将鳥兒送到她眼前。
“這、這是——”襄荷結結巴巴地說着。
“飛天木鹞。”謝蘭衣道,“你不是想要麽?”
襄荷擡頭看他。
簪花宴歸來,她興奮地跟他說着飛天木鹞的神奇,他但笑不語,最後卻問她,想要麽?
她說想。
所以他就給她做出來了?
心底劃過一絲暖流,仿佛春天裏軟風吹着花香拂面,她握緊了那鳥兒,鄭重地說了句:“謝謝。”
謝蘭衣又揉了揉她頭頂。
這次襄荷沒皺眉瞪眼。
唉,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啊……
感動過後,随之而起的就是驚訝和佩服,連珠炮般的問起來:
“這也是墨家機關術?你也會這個?不是說這飛天木鹞很難做麽?那個梁守三年才制成,你一個月就做出來了?!”
“小技而已,算不得多難,墨院的山長中,便起碼有十人能做出。”謝蘭衣面上卻淡淡的。
但襄荷聽了卻更驚訝。
墨院不比農院,墨院的山長加起來足有三十多位,十人聽上去很多,但卻還不到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大多數墨院山長都比不上謝蘭衣!
而且,山長們無不是飽學多年,最年輕的都有三四十了,而謝蘭衣卻才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襄荷記得清楚,簪花宴那日,梁守的飛天木鹞可是不能收回的,但謝蘭衣的這只卻可以收回,而且飛行路線還不是直線,它能繞圈,能轉向!
看當日兵院院長黃韬以及墨院院長相裏渠的反應,顯然梁守的飛天不要不算稀奇,但是,放飛後能收回能轉向的呢?
襄荷看着手裏的木頭鳥兒,只覺得好似握着只燙手山芋。半晌才冒出一句:“你覺得……相院長能做成這樣麽?”
謝蘭衣揉弄她頭頂的動作一頓。
那雙凜冽的鳳眼中居然露出一絲狡黠,“不知道呢……也許能,也許不能吧……”
說罷還朝她眨了眨眼。
襄荷下意識地也眨了眨眼。
像是完成了什麽約定一般。
謝蘭衣教她怎麽控制鳥兒。控制鳥兒的機關竟全在那平平無奇的木盒上,盒子裏面嵌着密密麻麻許多按鈕,按鈕之下還有許多東西,襄荷只看了一會兒就覺得頭暈腦脹,她有心想知道遙控的原理,便纏着謝蘭衣講了,但聽他講了許多,卻只覺得腦袋更暈了。
只好放棄弄清楚原理,乖乖地記按鈕。
這只木鳥跟飛天木鹞不同,因為謝蘭衣是做了送襄荷的,便估摸着她會喜歡什麽樣子的,照着設計了木鳥的功能。這只木鳥飛的沒有飛天木鹞遠,但它能夠在空中轉圈,能夠放飛後再收回,且鳥腹中還有一只特制的鈴铛,開了機關便能讓鈴铛響起來,好像鳥兒鳴叫一般,可玩性比飛天木鹞要強得多。
襄荷喜歡的不行,但因要趕着回家,也不能多待,因此玩了一會兒便回去了。
回去時,她猶豫再三,想要把木鳥留下來。
秀水村可不比玫瑰園,在村子裏玩很可能會被人看到,而這,無疑會給謝蘭衣帶來麻煩。
看那日兵院院長的模樣就知道,一個可以遙控指揮的“飛天木鹞”有多重要。有些時候,這幾乎能夠決定一場戰役的勝負。
如果是其他人,若能做出這樣的成果,獻上去便是大功一件。
但謝蘭衣不同。
只是表現地比皇子聰慧便失去了雙腿雙眼,再表現出非凡的軍事器械制造能力呢?會失去什麽?
所以她不敢拿回去。
謝蘭衣卻堅持讓她帶走。
“既然送出去了,便再沒留在這兒的理。”他說道,“你只管玩,別怕給我惹麻煩。”
“可是——”襄荷急道。
“別擔心,”謝蘭衣截住了她的話,臉上露出隐秘的光芒來,在她耳邊低聲喃喃,“我很惜命的,既然七歲那年讓我活了下來,以後,除非我想死,誰也拿不走我的命……”
☆、76|4.23
襄荷最終還是帶着那木鳥離去了,但她下定主意不在人前把玩,甚至想連蘭郎中和劉寄奴也瞞着。
即便他不怕,她也不想為他多添一絲風險。
距離書院開學還有一月有餘,這一個多月襄荷半點沒閑着,不僅要忙着給村中女童們上課,更要忙活開春後賣花的生意,還時不時地找借口去一趟書院去看謝蘭衣。
不過幾個月的時間,跟開始時的熱情相比,如今還來蘭家女孩子已經不若以前那麽多,有些是年紀小沒定性,學着學着覺得枯燥便厭學了,加上家裏也沒期望,自然便不想來,還有許多卻是因為家裏忙,要幫着家裏做家務,而沒有時間來。
這後一部分,襄荷知道,等到農忙時候會更多,尤其是大一些的孩子。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秀水村沒有哪一家的女孩兒不幹活的,很多女孩兒三四歲就要幫着家人做些簡單的活計,六七歲能上竈臺的都不在少數。
說起來襄荷也在六七歲便上竈臺的之列,但她自己清楚自己情況,自然不會把自己跟別的正常孩子等同,想着前世那些千嬌萬寵的孩子,再看看這裏,每每看到那些小不丁點的孩子幹活,心裏便有些不是滋味兒。
可是這也沒法,因為租着書院的低組學田,加上襄城還算風調雨順,相比其他鄉下地方,秀水村不算太窮,但也絕對不算富,能吃飽不餓死人的程度而已,想要舒舒服服享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等到農忙時,勞力不充足的家庭婦人便也要下田,通常這時候家務便都由家裏的女兒操持,洗衣做飯打掃喂牲畜,一天下來淨忙着了,哪還有時間來跟襄荷學認字?
襄荷便有些頭疼。
那些厭學的孩子其實不算什麽,她擔心的是大點的孩子。
好幾個孩子說是回家幫忙,然後幫着幫着便不回來了。未必是她們不想回來,而是真的抽不開空,或許家裏不允許。起初襄荷書院學生的名頭幫了點忙,讓村民們主動送自己家女兒來蘭家學認字,但當發現學認字和幹活沖突之後,很多人都毫不猶豫地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