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03 (6)
水荷葉間,伴着習習涼風,倒的确是一番好景致。
且此處人少,便顯得格外清淨。
周清芷與蔔落葵走到湖心一處亭子後便懶得動彈,兀自坐在亭子裏吹着涼風賞着景。襄荷看着那難得一見的睡蓮,卻又犯了花癡病,不顧兩人嗤笑,也沒讓兩人的丫頭跟着,頂着午後正烈的陽光,沿着那彎彎曲曲的走廊拱橋,看起湖面上的花來。
這片小湖頗大,襄荷沒注意,只沿着水面上的走廊走,不一會兒便不見了周清芷兩人待的亭子。
不知不覺路走廊走到盡頭,卻是湖邊的一片竹林。
這季節竹子正在發筍,竹林間一個個表皮泛紫的筍子破了土,肥肥嫩嫩的讓人十分有食欲。
竹林間有一條小路,清幽寂靜,仿佛人跡不至的山野之中。
盯着大太陽逛了這麽會兒,襄荷被曬得有些頭暈,看到這清幽的竹林,便一時沒忍住,下了走廊,想着在竹蔭下歇會兒再回去。
誰知沿着竹林間小路走了沒幾米,便看到幾棟相連的房屋。
這幾棟房屋十分低矮,外表雖然十分幹淨整齊,但與端王府整體建築風格卻十分不符,掩映在竹林之中,顯得十分幽靜且隐秘。
襄荷遲疑了下,随即便要轉身。
“啪!”
身後的房屋中陡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下意識地,襄荷将身形藏入身旁的竹林中。
門內傳來争吵聲,因距離遠,襄荷只隐隐約約聽到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眼。
做大事……我們……孩子……
似乎是一男一女,女聲尖銳而激烈,男聲低沉而和緩,襄荷聽到的多半都是女聲。
男聲陡然高亢地厲聲喊出兩個字,随後那女聲便低了下來。
那兩個字似乎是素心?還是素馨?
好像是個女人的名字。
襄荷的心砰砰地跳起來,那道女聲似乎有些熟悉……不及多想,蹑步走出竹林,沿着原路返回了湖心亭。
返回時,正碰上先前被周清芷遣去前院的小丫頭回來。
“夫人不在前院,姐姐們說夫人吃了酒,有些頭暈,正在客房歇息呢,待會兒再來尋小姐。”
周清芷沒在意,揮揮手便讓小丫頭退下了。
三人又在湖心亭耽擱了會兒,看時候不早,便慢吞吞地原路返回了。
途經一處假山,假山上垂下一叢枝條柔軟,開着小黃花的植物。
襄荷指着那植物,狀似無意地朝周清芷問道:“這是什麽花?”
因為襄荷喜歡花草,周清芷跟她一起時,便也愛問她這是什麽花那是什麽草,可惜她在植物上完全沒有天賦,上次問過的東西下次再問還是不認得。
襄荷有時便會故意拿她問過的花草再考她,看她答錯的樣子便覺得好玩兒。
不過,這個卻是沒問過的。
周清芷皺了皺眉頭,帶着絲不确定:“迎春?”
襄荷搖搖頭:“迎春的花要小一些,這是黃素馨。”
“哈哈,笨蛋,迎春跟素馨都分不清!”蔔落葵立刻毫不留情地嘲笑。
周清芷瞪眼:“你才笨蛋,素馨我當然認識,只是一時沒認出來罷了。”
看蔔落葵似乎一臉不信的樣子,便又補充道:“我娘閨名就叫素馨,我怎麽會不認得!”
襄荷怔了怔。
回到宴會的園子,時候已經不早,賓客們紛紛告辭。
周清芷有些着急,“娘睡着了麽?怎麽還不來啊?”
“別急,許是有事耽擱了,等等吧。”襄荷安慰道。
正說着,周夫人便在丫鬟仆婦的簇擁下到了。
“吃了幾杯酒,在客房歇了會兒。”周夫人笑着朝女兒解釋道,說辭正與先前小丫頭的說辭一致。
“襄荷跟小葵也來了啊。”說罷,她将目光轉向襄荷兩人,目光親切。
襄荷的心卻不斷下沉。
随着周夫人的靠近,鼻息間充盈着一股淡淡的酒味,正合了她“吃了幾杯酒“的說辭。
那除了那淡淡的酒味,卻還有一絲極淡極淡,常人無法聞到的花香。
但襄荷不是常人,襄荷對花香向來敏感。
所以,常人無法聞到的花香襄荷卻聞到了。
不僅聞到,那種花香她還很熟悉。
正是鶴望梅素的味道。
蘭家的那盆梅素還在花鋪裏擺着,送給王夫子的那盆則被他當成寶貝一樣養着,輕易不給人看,更遑論帶到這樣的宴會。
那麽,周夫人身上的味道從何而來?
☆、86|5.22
襄荷沒來得及深思端王府遇到的事兒,注意力便很快被別的事兒牽走了。
這個別的事兒,卻是關于劉寄奴的。
前年冬天,北地戎狄再度侵擾大周邊境,但不同于以往的搶一把就跑,這次對方顯然有備而來,上萬精兵壯馬沖破關隘後,硬是打下了大周的一個州,并在此州設南京,又駐守軍隊,俨然是要把這塊兒地給吞下。
大周這邊自然不甘心,朝堂上一番扯皮後,終于集結了二十萬兵馬,勢要收複失地,給北蠻子個好看。
這二十萬兵馬領兵的元帥名喚姜承元,出自世代骁勇的歸德府姜家,而這個姜家,便是周夫人的娘家,姜承元正是周夫人的大哥,姜武的大伯。
姜承元率領着二十萬兵馬直奔邊境,誰知結果卻并不怎麽美好。二十萬大軍對上蠻子不到五萬的兵馬,戰事居然陷入僵局。
前線損失日益擴大,後頭朝堂又開始吵鬧不休。很快,姜承元的元帥給撸了,可新換的領兵并沒有将戰事帶向勝利,反而節節敗退,又丢了一個州。
這樣的情況之下,朝堂上也分為主戰主和兩派,最終主和派獲勝,大周派使節議和,與戎狄十三部落達成協議,獻上許多財物後終于暫時得以喘息。
可惜,這些財物并不能喂飽蠻子,反而使他們胃口大開,尤其去年白狼部落将整個十三部落整合,原白狼部落首領效仿大周稱帝,北地戰事便又頻起。
雖然戎人礙于協議,并且也怕把大周刺激狠了,因此再沒有大的戰事,可小規模的騷擾卻也讓人不勝其擾,尤其是生活在兩國邊境的百姓們,日子更是苦不堪言。
許多百姓淪為流民南下,即便是襄城這樣位于南北中心的地方,這一兩年也逐漸有了流民的蹤影。
正巧這時,朝廷下了征兵令。
以往也有兵役,但襄城這地兒離北地比較遠遠,加上百姓還算富庶,因此基本都是以銀代役。朝廷也不缺襄城這點兒兵源,兵役銀收的不算高,因此以往去服兵役的人很少。襄城人像蘭郎中這樣當過兵的,那絕對是少數。
可這次不一樣。打了快兩年的仗,大周不僅損失了大筆財物,戰死的兵丁更是無數,原本兵源主要出自邊境上的那幾個州,可那幾個州如今已經有兩個屬于蠻子,朝廷便只得往南邊尋摸。
襄城離北邊不算近卻也不太遠,征兵令自然而然地就發到這兒了。跟往年不同,若想以銀代役,今年的錢是往年的五倍還多。
一些家境普通的人家出不起這個錢,只能讓家中男丁去服役。
本來這跟蘭家也沒關系的,五倍的兵役銀也不過不到十兩銀子,以蘭家如今的家底,那真是九牛一毛。
可劉寄奴主動要去。
兵不好當,尤其是最下層的兵丁,那就是在戰場上給人當炮灰的。蘭郎中當了八年兵,最明白其中的道道,更經歷了無數次同袍們昨日一起喝酒,轉眼天人兩隔的情景。他經常感嘆,說自己能活下來簡直是用盡了一輩子運氣。
劉寄奴雖然有武藝在身,但戰場上刀槍無眼,說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兒。
所以,即便蘭郎中經常拿自己當兵的經歷來吹牛侃大山,但劉寄奴真要去當兵,他卻還是不太支持的。
襄荷雖然知道劉寄奴心懷抱負,卻也不想讓他冒險。
蘭郎中勸,襄荷也勸,可劉寄奴去意堅決,兩人只能妥協。
做好了決定,離出發的日子也沒有多少日子了。
襄荷去了玫瑰園。
春末夏初,正是月季盛開之時,書房明亮的落地窗外花影綽綽,窗內書香滿室。五年間,原本空落落的四面書架上藏書日漸增多,除襄荷觸摸不到的高層書架外,俱已擺滿了書。
襄荷進了房間,習慣性地先坐自己的小凳子,打眼一看便發現,凳子又換了。
五年間,書房裏的書逐漸增多,襄荷也一年年長高,而她在書房的專屬小凳子,也随着她的身高逐漸變高。
凳子沒有什麽花哨紋樣,但卻總是适合她的身高,讓她坐起來舒服之極。
她走上前,拍了拍新凳子,笑眯了眼,随即比了比自己的身高,覺得以自己長高的速度,也許明年就不用坐小凳子了。
“明年我要坐椅子!”她興沖沖地宣布,随即又補充道,“——太師椅!”
謝蘭衣微微一笑:“好。”
襄荷更高興了。
随意聊了幾句,想起此行的目的,襄荷小臉笑成一朵花,差點沒把谄媚二字寫在臉上:“你醫術那麽好,上好的傷藥肯定不少吧?”
謝蘭衣斜了她一眼。
離去時,襄荷瓶瓶罐罐的裝了一包裹,幾乎沒把謝蘭衣的藥箱搬空。
謝蘭衣對她這強盜行徑沒有任何異議,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本因為忙碌而有些懈怠的每日念書活動少不得又撿起來,繼續兢兢業業地當她的人形讀書機。
從玫瑰園出來,襄荷又轉去了兵院。
北地的戰事除了讓朝堂熱鬧不已,也讓兵院的學子們蠢蠢欲動。
如今朝中無良将,邊境蠻子又虎視眈眈,朝廷對良将自然是求賢若渴。能就讀兵院的子弟自然不會缺那點兵役銀,但哪個兵院學子又沒做過上場殺敵的夢?
建功立業,保家衛國,是每個兵院學子心底的夢。
因此,這次征兵,兵院學子響應者衆多。
當然,學子們多是世家出身,比如姜武這樣的,再加上鶴望書院學子的身份,雖也是服兵役,卻不必從最底層做起。
襄荷一路走來,便聽到不少兵院學子在讨論北地戰事,那股躍躍欲試慷慨激昂的勁兒,與別處氣氛截然不同。
襄荷很快找到自己的目标。
姜武正在兵院寬闊的校場上操練,一杆長槍舞地水潑不進。
跟着劉寄奴學了一段時間功夫,襄荷好歹也練出了些眼光,便看出姜武這長槍耍的不錯。
不過,她總覺得比不上劉寄奴。
雖然沒見劉寄奴舞過長槍,但她就是莫名地相信。
當然,她找姜武可不是來看他舞槍的,看着他一套槍法使盡,便想要上前。
誰知,有人比她更快了一步。
校場旁大片的樹蔭下,身穿白底黑邊儒服的青年青竹一般立着,姜武一停下便緩步上前。
離得遠的襄荷只能等兩人說完。
沒辦法,那是一向不待見她的周清晗,她可不想上去自讨沒趣。
離得遠,聽不清兩人說什麽,但隐約聽見幾個字眼,似乎也在讨論此次征兵。
果然,作為适齡的姜家子弟,姜武也要投軍了。
襄荷原想等兩人說完分開再去找姜武,可誰知,兩人說着說着便并排走了過來。
空蕩蕩的校場中央,擋在兩人行進路上的襄荷躲無可躲。
兩人一時沒看到前方的人,随着距離拉近,姜武的大嗓門便在襄荷耳邊清晰起來。
“……不說這些了,還沒恭喜表哥呢嘿嘿,宣城郡主那麽好的姑娘,配表哥正好!”姜武滿臉憨笑地說着。
襄荷便見周清晗微微停下腳步,頭側向姜武,雖然離得遠看不見表情,但聽聲音也知道,那長眉定然是皺起的。
“你哪裏聽來的消息,別胡說,沒影兒的事……”
姜武梗着脖子喊道:“大家可都這麽說,放眼襄城,宣城郡主要擇婿,除了表哥你,還有誰更合适?再說王爺那麽欣賞你,定然也願意将女兒嫁予你的……而且,老夫人也很喜歡郡主,已經遣了媒人去王府探聽了呢……”
這下,周清晗徹底停下腳步,聲音有些驚訝:“什麽?祖母找了媒人?”
姜武也很驚訝:“咦,表哥你還不知道?”
周清晗正要說什麽,眼角餘光忽然瞥到一抹淺綠,下意識地沒有開口,待看清是誰後,原本微皺的眉頭便皺地更緊了。
襄荷小小地嘆口氣,只覺得很無奈。
姜武見了襄荷倒是挺高興。
他性子憨厚,即便周清晗對襄荷印象不佳,他也沒有因此疏遠襄荷。雖然也沒有刻意結交,但碰上了總會打個招呼。算不上至交,但總是熟人。
所以襄荷才來找他。
可惜比較倒黴,居然碰上讨厭自己的周清晗,還湊巧聽到他親事的八卦。
什麽都沒聽到一樣笑眯眯打了招呼,襄荷便直接說出來意:“姜學兄,我有些事找你。”
說罷卻不說什麽事兒,眼神還瞟着姜武身邊的周清晗。意味不言而喻。
被那樣略顯嫌棄的目光瞅着,周清晗只覺得胸中一股無名火冒起。不過,他還是十分識趣地走向一邊,給兩人單獨談話的空間。
看周清晗走遠,襄荷才辦起正事兒來。
來找姜武,自然是為了打聽北地軍中的情況。
姜承元的元帥雖然被撸了,但姜家自顧長準降敵後便駐守北地,如此經營十餘年,族中子弟早已遍布軍中。
北地形勢,軍中勢力,出身姜家的姜武對這些自然門兒清。
姜武果然憨厚,襄荷這麽一打聽,他便将能說的能說給襄荷聽了。只是說完後不禁好奇地道:“你打聽這些做什麽?”
襄荷臉上露出笑來,終于說出此行的隐藏目的。
“我義兄也要參軍呢……”
找姜武不止是為了打聽情況,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可以通過姜武這條線,讓劉寄奴不必從最底層的炮灰兵丁做起,或者即便這個目的達不到,那麽讓姜武稍稍照拂一下劉寄奴也是好的。
劉寄奴一身武藝,又熟讀兵書,哪怕是将領也做得,如果有姜武舉薦,那麽完全可以有高一些的起點,
姜武果然照着襄荷劇本走,很感興趣地問起劉寄奴的事來。只是當聽襄荷說起劉寄奴武藝不俗時,他順口問了句劉寄奴的武藝師從何人。
襄荷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将實情說出,“義兄的父親……曾是顧家軍中的一名校尉……”
顧家軍是朝堂的忌諱,更是軍中的忌諱。但這種事是瞞不住的,劉寄奴一身功夫很容易便會被看出來路,與其到時候引人懷疑,還不如主動坦白。
反正朝廷也沒規定原顧家軍将領後人不準參軍。再說劉寄奴的父親不過是一個校尉,算不上什麽大人物,應該也不會引來什麽忌諱。
“顧家軍……”姜武喃喃了一句,神色有些怔忡,“怪不得覺得面熟,說不定以前在北地見過呢……”
襄荷驚訝地看着他。
姜武笑笑,小小聲地說了句:“我小時候整天都泡在軍營,跟着顧家軍的兒郎們操練呢……那時候就想着,長大了也要跟着顧将軍一起打蠻子……”
他的臉上并沒有厭惡鄙薄,相反的,還隐隐藏着一絲孺慕。
就像自家老爹提起顧将軍時的表情一樣。
在人來人往的校場,這個話題畢竟不好多談。姜武很快結束了這個話題,轉而繼續跟襄荷談起劉寄奴來。
襄荷自然是将劉寄奴的本事誇地天花亂墜。
事實上,劉寄奴也的确當得起她的誇贊,最起碼武藝上她并沒有誇張。
談話的最後,姜武說想見劉寄奴一面,最好當面切磋切磋。襄荷笑眯眯地應下了。
襄荷走後,周清晗緩步走向姜武。
性格使然,他并沒有主動向姜武打聽兩人說了什麽。不過姜武卻是個大嘴巴,根本不用他問,主動就全交代了。
看着姜武還一臉興致勃勃地表達着對那人義兄的期待,周清晗不禁搖了搖頭。
傻子,估計哪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随即微眯了眼,看向那早已走遠的綠色身影。
還是那般狡狯且善于利用人心啊……
真是,不讨喜。
☆、87|6.01
襄荷離開後,周清晗與姜武一道回周家。
才到禦馬街,離正門尚有數百米處便聽得人聲喧喧,全不似平日的安靜。
周清晗腳步一頓,劍眉微攏。
“咦,怎的如此吵鬧?”姜武奇怪地道。
周清晗袍袖一甩,大步向前走去。
到了偏門,便見門口堆着無數箱籠,門房小厮忙忙碌碌,周府大管家額頭冒着汗,高聲指揮着,直到周清晗走到眼前才看到兩人,忙不疊地行禮:“見過大少爺,見過表少爺。”
“怎麽回事?”周清晗皺眉問道。
管家又擦了一把汗:“京裏來了位學院監察,因一時無落腳處,暫時在家中落榻。”
姜武滿臉不解:“只聽過禦史監察,學院監察是什麽?監察學院的麽?”
管家嘆了一口氣:“可不是,學院監察,即監察天下學院,說是陛下新設的官職呢……”
姜武瞪大眼睛:“天下學院?!包括鶴望書院”
管家點頭。
姜武的眼睛瞪地更大了。
鶴望書院自創立始至今數百年,學院一應事物均由院內掌管,朝廷可嘉獎可封賜,卻從未加以幹涉過。
但如今,突然多了個學院監察。
想起平日聽到的一些傳聞,姜武不由擔憂起來。
正待再問,就聽見周清晗緩緩問道:“這位學院監察,叫什麽?”
“李恒泰。”管家道。
周府內,與清楓院一院之隔的秋桐院正忙地人仰馬翻。
李恒泰來地倉促,要住在周府的決定更是倉促,收拾打掃,配備下人,管事的婆子恨不得把自己剖成兩人使。
抱香從秋桐院路過時,便被負責秋桐院的盧媽媽拉了壯丁。
她如今已經是周清楓身邊的大丫頭,也是清楓院裏唯一一個一等丫頭,清楓院事雖少,卻也離不了她。
“盧媽媽,三少爺那邊有些走不開,要不我讓蟬兒留在這兒幫您?”抱香有些為難,只是臉上并不敢露出來。盧媽媽是夫人身邊的,雖說夫人心善,對待庶子并無苛刻,但小鬼難纏,盧媽媽這樣的人能不得罪自然還是不得罪地好。
只是,這話一出口,盧媽媽薄薄的嘴唇卻緊緊地抿了起來。
暗暗嘆口氣,抱香臉上露出讨喜的笑,馬上轉了口風,主動留下幫忙。
盧媽媽抿緊的嘴唇這才舒展開來。
秋桐院的下人忙碌大半晌才終于将院子收拾好,天将薄暮時,李恒泰終于來到秋桐院。
李恒泰并不是只身前來,除了來相送的周家之人,還有跟随他從京中而來的家眷和幕僚,而這些家眷,都是要一起住在秋桐院的。
抱香屏息列在院門兩旁,眼角餘光偷偷掃了那位據說的大人物一眼。
三十左右的年紀,身材壯碩,顯得十分威猛,只是身旁兩個幾乎要挂在他身上的妖嬈女子卻讓這份威猛打了折扣。
與此同時,李恒泰也漫不經心地掃了這院子一眼,随即開口道道:“小了些。”
前來相送之人是周冷槐的堂兄周叢,聽他這般說,忙不跌地賠不是。
人群中的抱香驚訝地瞪大眼睛:看來真是個大人物,竟讓一向目中無人的叢老爺這般小心奉承。
李恒泰的目光卻突然掃向一旁侍立的丫鬟們。
抱香急忙低下頭,眉目低垂,視線如絲線急急從李恒泰身上抽離。
就聽李恒泰道:“院子是小,風景倒不錯。”
周叢循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卻只見一排身着各色衣裳的丫鬟,丫鬟們身後除了幾株芭蕉,便是光禿禿的牆壁。
這般的景致,對于連皇家園林都見慣的皇親國戚又怎能算得上好?
但李恒泰說好,那自然就是好的。
周叢随聲附和。
李恒泰哈哈笑着,大步邁向前去了。
直到那壯碩威猛的身影邁入正廳之中,道旁侍立的丫鬟們才擡起頭來。
抱香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忙活完秋桐院的事,抱香便回了清楓院,只是兩院離得不遠,即便不刻意打聽,抱香也多多少少聽到些秋桐院那位大人的事。
據說李大人是李貴妃的親弟,據說李大人深受皇上倚重,據說李大人一身功夫,
☆、88|6.03
抱香跟襄荷說了一會兒就走了,好不容易回趟家,她的時間并不多。
從青磚灰瓦,屋宇俨然的蘭家到茅屋泥牆的寧家,仿佛橫跨了兩個世界。五年前,兩家的差距還沒有這麽大,那時蘭家院子雖大,但房子也還是跟寧家一樣的茅草房,但如今,蘭家的屋子都已經翻新,內裏擺設也與以往大大不同,雖比不上周家那樣的人家,但在鄉間,卻已經是一等一的人家。
蘭家是越來越好,寧家卻是越來越差。
即便她已經從二等丫頭升為一等丫頭,每月的月錢幾乎全都給了家裏,寧家卻還是越來越潦倒。原因無他,一來寧霜讀書花費太大,二來他還要吃藥,只這兩項便不是她一個丫頭能供得起的。
然而寧家除了她的月錢,卻幾乎再沒有其他進項。寧霜不必說,在孫氏的嚴格要求下,每日除了讀書還是讀書,連桶水都沒提過,當真是手無縛雞之力,再加上到如今也還只是個童生,因此不能為家裏帶來丁點兒進項。
寧家沒有田地,也不像其他村民佃了書院的學田種——孫氏不肯下田,她覺得那不是她這個秀才娘子該幹的活計。因此孫氏除了每日在家做家務,便只趁閑時繡些荷包手帕賣,每月能掙幾十文,還不夠寧霜買一沓紙的。
全家的重擔都壓在了抱香身上。
抱香有時候想想也怕,怕等到自己出府時弟弟還沒考上秀才,那時家裏要怎麽繼續供應弟弟讀書吃藥呢?
可是娘一直說弟弟能考上,即便今年考不上明年也考上了,這樣的話說了好幾年,她一開始的滿懷期待,到如今卻根本不敢去想。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想。
即便艱難些,憑她在周府學到的東西,也定能養活娘親和弟弟。
她下了決心,又想到還有不到兩年就可以出府,心裏便愉快了很多。
吃過一頓簡單的飯,姐弟倆在一起說話。
抱香一臉心疼地看着似乎更加消瘦的寧霜:“怎麽又瘦了,身子還沒好轉麽?是不是大夫不行?要不我托三少爺找個好些的大夫……”
寧霜搖搖手:“不用了姐姐,鎮上大夫醫術也不差的,方子都托小荷讓謝小神醫看過,他也說無礙的。你畢竟是在人家做事,能不麻煩三少爺就不要麻煩他。”
知道寧霜是怕自己被主家嫌惡,抱香心中感動,也不再說什麽,便又問起他的功課來。
寧霜的臉色卻更白了一些。
他垂着頭,無精打采地。
“怎麽了?”抱香敏感地察覺到他的低落。
“姐……”寧霜擡起頭,因熬夜讀書而泛着紅絲的眼睛裏有着深深的疲倦,“我……不想讀書了……”
抱香吓住了。
她首先看了看房門,察覺到沒人後才低聲喝道:“你瘋了!讓娘聽到這話該有多傷心!”
寧霜重又低下了頭,嗫嚅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想讀了,我考不上秀才的,考不上……”他的身體緊繃,雙拳緊握,像只被大雨淋透的雞子,羽翼全都濕透,凍地瑟瑟發抖。
抱香便又心疼起來,抱住弟弟的頭:“別擔心,考不上就考不上,有姐姐在呢。”
寧霜的身子卻更加顫抖了。
他已經十九歲了,十九了!村裏這個年紀的男娃,要麽已經成了家,獨自支撐起一個家,要麽分擔家中許多事物。唯獨他,像個廢物一樣,被姐姐養着,每日逼着自己讀書,一點也看不到考中秀才的希望。
他想幹點別的,想為姐姐分擔些負擔。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娘不會同意,所以他壓根沒敢跟娘說。
抱香抱着寧霜的頭,拍着他的後背,像小時候一樣哄着他。
寧霜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他扯出一抹笑,剛想讓姐姐不要為自己擔心,便聽見孫氏的聲音,“秋菊,別跟你弟弟說太久了,他還要讀書呢!”
寧霜臉上的笑變地更加僵硬了。
門外孫氏又在催:“快來幫我纏線,讓霜兒讀書,可別耽誤了他。”
抱香只得出去。
不久,寧家再度響起讀書聲,有些氣弱,有些生澀,時不時還伴着一兩聲咳嗽。
蘭家這邊,自抱香走後,襄荷便心緒不寧。
她萬萬沒想到居然還能見到那個害自己和老爹遭了趟罪的跋扈,更沒想到那跋扈的身份果然得罪不起。
最得寵的貴妃的親弟弟,還受皇上倚重,這不就是個楊國忠麽?這般炙手可熱的人物,偏又是那樣跋扈不好相與的品性,如今突然跑來襄城當個什麽學院監察,襄荷不得不擔心。
但她最擔心的卻不是自己,也不是書院,而是謝蘭衣。
抱香最後那句話讓她心驚肉跳。
初見時那情形,李恒泰分明不喜謝蘭衣。而在之後,随着與謝蘭衣日漸相熟,偶爾談及京中往事,謝蘭衣雖未多說,但從那一鱗半爪中,她也多多少少猜出一些。雖不清楚具體經過,但李恒泰似乎在謝蘭衣離京一事中出了一份力,當然,他才沒安什麽好心,恐怕是怕謝蘭衣在京中礙着他的事,才将其逼出京城。
誰知這樣卻是如了謝蘭衣的願。
如今他又來了襄城,萬一想起謝蘭衣,想要再折磨折磨他怎麽辦?
因此不等休沐結束,她便急急忙忙地上山,找到謝蘭衣,皺着小眉頭,憂心忡忡地把自己的擔憂說了。
謝蘭衣正在看書,他翻着書頁,目光沒有偏移半分。
他說道:“無妨,五年前我忍他,避他,讓他,如今卻不必了。”
襄荷不解:“為什麽?不是說他如今更得皇上寵信了麽?”
謝蘭衣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腦袋:“襄荷,你記住,狐假虎威,能逞一時猖狂,卻逞不了一世猖狂。”
這種被當做小孩教導的感覺是腫麽回事?襄荷囧了一下,但心中還是不解。“我知道,自身的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嘛!可是現在姓李的不是還有虎威可以借麽,皇帝……”她放小了聲音,“也不像快要死的樣子啊……”
謝蘭衣面色未改,絲毫沒覺得議論皇帝生死是多麽大不韪的事情,淡淡地道:“皇帝是不是快死我不知道,但如果李恒泰來招惹,他會死。”
那雙鳳眼微微眯起,丹丸似的點漆黑瞳蘊于其中,似收斂了一江秋水的寒意,又似林間靜栖的猛虎,一動不動也散發着危險的氣息。
襄荷呆了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謝蘭衣。
看出她的怔忡,謝蘭衣鳳眼微翹,露出一絲笑意,方才的寒意和危險氣息瞬間消失不見。
“總之,不必為我擔心。”他溫聲道。
襄荷點了點頭。
雖然他沒具體說,但她莫名地就是相信他。他說不用擔心,那就是真的不用擔心。
又等了幾天,李恒泰那邊并無動靜,似乎望了書院還有謝蘭衣這一號人物在。襄荷又跟周清芷打聽,得知那李恒泰整日跟着襄城的官員們飲酒作樂,似乎連書院的事也不準備管,心裏便安定了些。
放下這事,她便将全部心力都放在為劉寄奴送行上了。
去往北地的兵員們不日便要動身,兵院幾乎空了一半,書院中處處可見其他學子為兵院學子送別的場面。
襄荷只專心為劉寄奴準備行李,并未将李恒泰回襄城的事告訴他。
一來她覺得告訴了也沒用,二來他馬上就要走,她不想讓他臨走還擔心。
很快變到了動身那日。
襄荷一早便将為劉寄奴準備的行李檢查了一遍又一遍。
她為劉寄奴準備的許多東西,但因為普通士兵都是要徒步走到北地去,因此最終還是去掉不少原先準備的,只撿重要的帶上。尤其是從謝蘭衣那搜刮來的藥材,都分門別類的放好,又将整整五千兩的銀票或塞進荷包,或縫進衣裳夾層,還另備了些碎銀子方便劉寄奴随時取用。
檢查完行李,襄荷與蘭郎中一起去城外的長亭。
去北地的兵将們,都要在那裏集合。
一路上,襄荷不斷回憶自己匮乏的軍營知識,絮絮地說着,希望能幫到劉寄奴一丁半點。蘭郎中也在一邊不時插兩句,将自己當年在軍中的經驗。劉寄奴認真聽着,不說話,只鄭重的點頭。
襄荷說着說着,又覺得自己對軍營的認識基本都是得自前世的經驗和今世蘭郎中的吹牛,便怕自己說地不對誤了劉寄奴,因此又趕緊道:“我說的也不一定對。”
劉寄奴微微笑道:“無妨,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我都知道的。”停頓了片刻,他又道,“因為……父親的緣故,我對軍營并不陌生。”
襄荷點點頭,想起他親生父親畢竟也是兵将,他也算長在軍中,恐怕對軍中的了解比自己還多,因此心下便也不太擔憂了。
到了長亭,只見人頭湧動,車馬辚辚,襄荷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有附近鄉裏子弟,也有書院的同窗,有人離去,有人送別。
襄荷親自将劉寄奴帶到姜武身邊。
“學妹放心,我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