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03 (12)

然不同于周清楓,她的院子就在周夫人的素馨院旁邊。

即便做好了準備,進到院子,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周家母女時,襄荷還是愣了一愣。

“臭丫頭,你終于來了!”周清芷興奮又激動地跳起來,全沒了以往的淑女儀态,拎起裙子便朝襄荷跑來。

她身後,端坐在榻上的周夫人朝襄荷溫柔一笑。

襄荷心中卻莫名發寒。

☆、104|7.23

“芷兒,不得無禮。”周夫人輕斥了周清芷一聲,又笑着對襄荷道,“你別怪她,這丫頭這些日子憋壞了,又總想你們這些小姐妹,可惜見不到你們,昨兒還跟我念叨你呢,你能來,她其實最高興不過了。”

襄荷哪裏不知道這些,周家被控制了半年,周清芷便被生生關了半年,以她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憋出憂郁症都不算稀奇,別說叫聲臭丫頭,叫什麽她也不會怪她啊。

她笑笑道:“我省得的,夫人。如今不是風雨過去了麽,再過幾天,朝廷的旨意也該下來,到時她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了。”

周夫人神色一頓,沒有說話。

周清芷原本見到襄荷的好心情立時去了一半,坐在周夫人身旁,托着腮擔憂地道:“這……也說不準啊。傅家黃家的案子都辦了,如今就我們家還懸着,王爺,不,皇上到底是什麽意思?”

周夫人摸摸她的腦袋,語氣堅定:“芷兒,相信娘,你定會平安無事的。”

周清芷沮喪地點點頭,随即像是想起什麽似地,高興了起來:“對哦,娘,皇上以前跟咱們家關系挺好啊,以前在書院讀書時還跟您和爹是同窗,要不然也不會提出讓郡主姐姐跟大哥定親,可惜還沒定下來就……娘,那現在這親事還算不算啊?”周清芷擡頭問周夫人,也沒顧忌襄荷還在這兒,就說起了自家的家事。

周夫人朝襄荷歉意地笑笑,随即對周清芷道;“這個可不由我們做主。”

周清芷點點頭:“也是。”

“唉,淨說這些做什麽,好不容易你們姐妹相聚,定然有許多話要說吧,我就不礙你們的眼了。”周夫人笑笑說道,便要離開。

周清芷調皮一笑,沒出口阻攔。

襄荷起身施禮。

周夫人在一群丫鬟的簇擁下施施地遠去。

看着周夫人遠去,襄荷才轉過頭開口道:“清芷,皇上……跟你爹娘很熟麽?”

周清芷托着腮笑:“是啊,皇上以前在書院讀書時和爹很交好呢,娘當時又是女院最出色的閨秀,據說娘當年之所以能嫁給爹,也是多虧了皇上幫忙呢!你知道的,我娘出身滿是武夫的姜家,所以剛開始祖父祖母并不怎麽中意娘呢,可是爹對娘一往情深,當時還是端王的皇上又極力撮合,爹和娘才走到一起。”

有着這份舊情在,皇帝應該會善待周家吧?周清芷這樣想着,臉上的憂愁便剎那飛走了。

襄荷低頭思索。

“臭丫頭,怎麽又走神了?我攢了好多話要跟你說呢!”見襄荷低着頭沉默不語,周清芷不滿地嬌嗔道。

襄荷擡起頭,強笑一聲,旋即卻又沉默下來。

周清芷這才看出襄荷的異樣,皺着眉道:“臭丫頭,你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你不要瞞着我啊。”

“沒事。”襄荷擺擺手,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表情正常一些,“我只是,有個問題想問,但……太失禮了……”

周清芷嘟着嘴不滿:“什麽失不失禮呀,你怎麽也學我娘那一套。想問就問,我又不會吃了你。”

“既然你爹對你娘一往情深,為什麽還會有妾室?”襄荷閉着一樣一口氣問完。

這個問題看上去很好笑。

這是三妻四妾的男性為尊的封建社會,男人有妾簡直再正常不過,更何況是周冷槐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對于這個時代的人說,或許所謂的一往情深,只是說男人喜歡這個女人而已,但這并不影響他同時喜歡別的女人。

所以,襄荷問的這個問題,如果換成不相關的人聽到,一定會覺得可笑。

但以襄荷最近搜集的關于周冷槐以及周夫人的信息來看,這問題卻一點也不好笑。

周清芷說的雲淡風輕,但周冷槐與出身武将世家的姜家女兒姜素馨的戀情,當年也曾轟動一時。

周冷槐父母看不上姜家,姜家又何嘗看得上周家?據說當年姜素馨父母上門,周老太爺和老太太自恃清高,慢待姜氏夫妻,使得姜氏夫妻氣急拂袖而去。

事後,周冷槐為了說服父母而長跪不起,姜素馨也因父母受辱而不忿,但周冷槐執意挽回,姜素馨最終還是選擇妥協,與周冷槐一起努力克服種種阻礙,最終才得以長相厮守。

故事的前半部分如此感人,如果只聽這部分,襄荷絕不會想到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就是如今的周院長和周夫人。

雖然如今還是奉行一夫一妻多妾的男尊社會,但由于前朝謝琰這個穿越者的蝴蝶效應,以及謝琰時期湧現的衆多彪悍女性人物,如今的女子地位其實比真實歷史上要高得多,有身份的男子也不是個個三妻四妾,像書院的許多山長哪怕花甲之年也只有一個老妻陪伴。

事實上,只要兩人有感情,什麽規矩什麽不得已都是狗屁,皇帝都能一生只一人,男人納妾無非是想納罷了,什麽理由都是借口。

所以,襄荷以為,按周姜兩人故事的前段來看,怎麽也不會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

周院長妾室通房好幾個,周夫人端莊大度不嫉妒。

這簡直就是個笑話,襄荷默默想道。

仿佛過去很久,周清芷沒有發出任何聲息。

襄荷睜開眼。

周清芷吸了吸鼻子,整個身子無力地趴到在軟榻上。

“都是那些賤女人勾引我爹!”半晌,周清芷冒出這麽一句。

襄荷默然,很想回她一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但周清芷顯然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在為父親尋找借口,因此理了理心情後又沮喪地道:“其實,還是因為娘剛嫁過來那三年一直無出……祖母十分不滿,父親也是迫不得已才納了妾。”

襄荷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事,不由仔細問起來。

周清芷也不避諱跟她談起爹娘的私事,或許是因為這些話憋了太久,襄荷一問,便像倒垃圾似地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

“祖母本來就不滿母親,後來母親三年無出,祖母便逼着父親納妾。父親是孝子,迫于無奈只得納了妾,可納了一個又一個,還是無所出,後來還是娘先生下大哥,

宋姨娘才有了身孕。”

襄荷道:“只有你娘和送姨娘有過身孕?”

周清芷絲毫沒察覺到什麽,趴在軟榻上的小腦袋上下點了點。

襄荷屏息不語。

告辭了周清芷,襄荷心裏亂亂的,一時覺得自己所想太過荒謬,一時又覺得無比接近真相,然而無論真相是不是如她所想那樣,局勢已不是她所能影響的了。

又過了幾日,一些消息靈活的人家已經得知了新皇對周家的處置。

畢竟違反了大周律令,不能一點不罰,因此周家被罰了許多財帛,更重要的是,周冷槐作為周家一家之長罪責最重,人品上有了瑕疵,再難擔當教化重任,因此新皇示意周冷槐主動請辭儒院院長之職。

不過這也是做給外人看的,據說這不過是暫時之計,等過幾年事情逐漸過去,周冷槐文名漸複時,新皇便會安排人為他造勢,好讓他順勢重回儒院院長之位。

這些據說,襄荷都是從周清芷那裏聽到的。

周清芷對于新皇這樣的處理不算太滿意,但相比半年多來連院門都不能出的日子,這樣的結果已經算不上不錯,因此對襄荷說出這些時,她還是笑意盈盈的。

周家案件有新皇新派任的欽差親自審理,到了正式審理那日,襄城縣衙衙門大開,欽差端坐中堂,縣太爺與縣丞等坐在下首,衙門前擠滿聽審的百姓。

審理時,主審的欽差大人将周家及周冷槐罪責高高提起輕輕放下,果然如傳聞所說,除了罰了些財帛外并無其他重罰,而周冷槐也在堂上當衆請辭儒院院長之位。

至此,周家一案似乎終于塵埃落定。

擠在衙門外遙遙望着的襄荷想到。

可是,心中卻總有股不安揮之不去。

周冷槐主動請辭後,門外聽審的百姓們不由紛紛為之嘆息。海運一事雖說為朝廷律例所禁,但終究于民無害,相反襄城還有不少人家以此謀生。再加上周冷槐在襄城一向聲望頗隆,因此百姓們對于他因此事受罰請辭,态度多是同情為主。

看到百姓們這般反映,欽差大人便眯眼揚聲道:“退堂——”

“大人且慢,民婦要狀告堂上之人!”

一道凄厲尖銳的女聲如銳利刀刃,剎那截斷欽差大人的聲音。

堂上堂下一片嘩然,紛紛向聲音來處看去。襄荷心中一突,目光随着衆人轉動,看向那發出聲音的人。

她的瞳孔驟然緊縮。

只見堂下聽審的百姓之中,一白衣素服的中年婦人越衆而出,盈盈拜倒。

“民婦宋巧兒,狀告周冷槐十八年前強納民婦為妾,以致逼死民婦父母雙親!”

白衣女子面色悲戚,吐出的話語卻如驚濤駭浪,攪亂方方才要平息的風雨。

☆、105|7.24

滿堂肅靜,周冷槐滿臉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堂下的宋巧兒。

宋巧兒卻視若無睹,雙手捧着手中的訴狀,雙目悲戚,死死地望着堂上的欽差。

命師爺收了訴狀,欽差大人草草掃了一眼,雙眉緊蹙,喝道:“宋巧兒,按我大周律令,凡妻妾告夫,不問情由先要杖責三十,若是誣告,則處以絞刑,你可知曉?”

宋巧兒俯首拜道:“民婦知曉。”

堂下百姓紛紛竊竊私語,宋巧兒身形纖弱,面色蒼白,看上去身體并不太好,三十大板下去,能不能活都是個問題。

奴讦其主、妻妾告夫、子孫告父母祖父母等先要受杖責之刑的律令在前朝謝琰時曾經廢除,但到了前朝末期,許多大儒以維護禮制的名義聯合上書要求恢複此令,當時的謝宋皇室積弱已久,早已威嚴不再,因此便恢複了這條由老祖宗親自廢除的法令。

巧合的是,當時聯合上書的大儒中,為首之人正是周家先祖。

也正是因為這條律令的恢複,自前朝末期至如今,人們已經很少看到奴仆告主、妻妾告夫這樣的事情了,畢竟不論最終案件結果如何,狀告之前就要打上三十大板,那麽很可能還沒等讨到公道,自個兒就先送了命。

可即便這樣卻還堅持要告,可見是有天大的冤屈了。

難道,周院長真是強搶民女逼死人命的道德淪喪之人?

方才還在為周冷槐的遭遇同情喟嘆的人們不由生了疑窦。

見宋巧兒如此做答,欽差大人無奈,只好命衙役将宋巧兒拖去後堂行刑。三十大板,若是衙役下了死勁兒打,宋巧兒幾乎必死無疑,但或許是宋巧兒在衆目睽睽之下告狀,衙門外還有無數等着看熱鬧的百姓,衙役不敢做的太過,力道不過是中等,因此三十杖之後,被擡出來的宋巧兒雖然下身幾乎全被染紅,但卻無性命之憂,還可以勉強對答。

接下來的審理過程十分順利。

宋巧兒顯然準備已久,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各種人證物證卻保存地十分完整,略去取證的時間,堂外圍觀的百姓們很快便拼湊出十八年前那場慘案的真相。

宋巧兒是周冷槐的第四個妾,在她之前,周冷槐有一妻三妾,但這一妻三妾卻沒有一個能給他帶來一個孩子。而宋巧兒的悲劇,則是源于靜潭寺大師為其斷出的旺夫多子命格。

周老婦人盼孫心切,常去靜潭寺禮佛,偶然遇到宋巧兒,得知其命格後便生了将其給自己兒子做妾的心思。可宋家父母心疼女兒,不願女兒去做妾。

周家态度強硬,宋家父母愛女心切,兩強相撞必有一傷,最終的結果便是沖突之中宋父被周府家丁圍毆致死,宋母受傷,宋巧兒被一頂小轎連夜擡了進周府。

為了讓宋巧兒安心為周家生下子嗣,宋巧兒自進周府後便不被允許出府,等到周夫人意外地懷了身孕,周家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周夫人肚中的孩子上時,宋巧兒才有機會回家探望。

回到家才發現,母親赫然已經去世。

那場沖突中宋母本就受了傷,加上老伴去世,女兒進入周家失去聯系,周母郁結在心,不久就撒手人寰,臨走時還念着宋巧兒的名字,卻終究沒能再見女兒一眼。

宋巧兒悲恸不已,但自知憑借自己根本無法撼動周家報不了仇,只得日日隐忍,後來生下兩個兒子,她便也漸漸熄了報仇的念頭,只願好好守着兩個兒子。

可如今卻有了報仇的機會。

欽差是由皇帝親派,不會像其他的襄城地方官一樣懼怕周家勢力而為其掩罪,趁着欽差審理周家海運案的時候當堂告狀,更是可以趁勢讓所有圍觀的百姓知曉她的冤屈,哪怕最終定不了周冷槐和周家的罪,也能讓周家名譽大損,出出她憋了十八年之久的一口惡氣。

所以她來告狀,所以即便要先受杖刑之苦,也要趁着這時機狠狠鬧一把。

宋巧兒流着淚敘述完畢,堂下已經有許多百姓開始怒罵周家。

一向在襄城民衆眼中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周家居然也會幹出這等惡事?虧他們還有臉自诩詩書禮儀傳家!

對于宋巧兒的控訴,周冷槐自然不可能應承,但宋巧兒人證物證俱全,容不得抵賴。可即便事實确鑿,具體怎麽判罰也是大有周旋的空間,畢竟宋母是病死,宋父雖然是因周家而死,可卻是死于家丁之首,周家強納民女固然不對,可若想憑借這一條就将周家或周冷槐怎樣,只能說還不夠。

但即便如此,這案子一旦傳出去,周冷槐的名聲就毀于一旦,周家的聲望勢必也會大大受損。

周冷槐是明白人,知道在證據确鑿的情況下主動認罪是最好的選擇,因此一看到那些證據便改了口風,承認全部罪責,但言語之間說的頗有技巧,只将自己和周老夫人塑造成求子心切乃至被下人蒙蔽的可憐人,所有罪責都在打死宋父的惡仆,而他與周家,不過是擔個禦下不嚴之責。

周冷槐這樣的說法,雖然很多人不信,但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欽差也的确沒法定他的罪,眼看這案子就要這樣不輕不重的落幕,堂外卻又傳來喊冤聲。

“小民也要控告周家!周家仗勢欺人,以不到市價一半的價格強買小民良田,如今那田地正挂在周大老爺名下!證據俱在,請欽差大人為小民做主啊!”

襄荷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哭號的貧苦男人以及匆匆趕來的周家衆人。

神情激動的周老太爺和周老夫人似乎快要暈厥過去;周冷槐的叔伯兄弟們打點的打點,旁觀的旁觀;周清晗和周清柯周清楓也站在人群之外,離得太遠,襄荷看不清他們的表情,而那遠遠地停在街角的華貴馬車,裏面似乎便是周夫人了。

原本以為海運案今日便能塵埃落定,周家除了周冷槐便只來了兩三個族人和一幹下人,但如今,周家幾乎所有人都來了。

可是,那又有什麽用?

襄荷長嘆一聲。

周家,或者說周冷槐,要倒了。

之後的發展果然不出所料,直到這天暮色沉沉,襄城縣衙的衙門便一直沒有關上,無數聽到消息來圍觀的百姓擠滿了縣衙門前的大街,眼看着周家和周冷槐被撕去所有道貌岸然的面具,無數陰私被一一揭露。

即便是鶴望書院那樣的地方都會發生崔實案學田案等醜聞,更何況是周家這樣一個屹立了上百年的大家族。任何一個大家族繁榮昌盛的背後,都少不了見不得人的腌臜,只要有心人想要查,又何愁找不到借口?

而周冷槐作為一家之主,有些事即便不是他親自犯下,但最終的罪責卻還是會落到他的頭上。

就比如第二個被強買了良田的男人,那塊田實際上是周冷槐一個堂叔借他之名強買而來,田裏出産也是被那個堂叔得了,可誰讓地契上寫的是周冷槐的名字呢?被強買了田地的男人一口咬定周冷槐,那麽罪責就只能落到周冷槐頭上。

宋巧兒只是一個開始,被強買良田的男人亦不過是周家做下的罪惡中毫不起眼的一件,他們就像最先被點燃的導火索,導火索燃燒殆盡後,便是周冷槐被炸地粉身碎骨之時。

原本欽差大人只需要在襄城縣衙待一天,然而最終卻足足待了三天,只是後面兩天所審的卻已經不是周家的海運案,而是數十個與周冷槐有關的案子。

數十個案子,或者直接或者間接地都與周冷槐有關,周家的其他人倒是很少被波及,只除了在宋巧兒案中做主的周老夫人以及後面幾個案子中也插手的周老太爺。

三天審理過後,在全城百姓的注目之下,周冷槐以及周老太爺被收監。

次日,周冷槐被獄卒發現自盡于牢房之中,留下血書一封,上書“吾生有愧”四字。

一生榮辱,盡毀于此。

☆、106|7.26

姜素馨出身于世代行伍的勳貴姜家,父兄皆是橫刀立馬的铮铮男兒,連家裏的姐妹們也不同尋常閨秀,舉止落落,英姿飒爽,巾帼不讓須眉。

性子溫柔綿軟的姜素馨在這樣的姜家簡直就是一個異數。

姜母曾經抱怨給女兒取錯了名字,素馨花芳姿潔白,幽香襲人,無一處不美,偏偏太過柔弱,文人曾言,素馨,花中最弱者,是為可憐花。

柔弱固然惹人憐惜,然而,憑着他人憐惜又怎能長久?這世道,姑娘家強勢些才不被人欺。

那時才九歲的姜素馨被母親抱在懷裏,并不十分明白母親的意思,窗外春光正好,素馨花的香氣又幽幽襲來,小胖手捂住嘴,打了個哈欠,在幽香中濃濃地睡去。

姜素馨自小聰慧,七歲能文,十歲熟讀百家,跟着哥哥們做那科舉文章竟也是有模有樣,因此十歲時便進了赫赫有名的鶴望書院讀書。

來到鶴望書院時,正趕上最熱鬧的入院考試。

初次離家來到陌生地方的姜素馨好奇地四處張望,人潮擁擠,恍然不覺已經與家人走散。

各色院服擠滿了經義坪,寫着各院院名的影壁前排起一條條長龍,準備報考的學子們正擇院報名,他們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少年朝氣肆意飛揚。

姜素馨羨慕地看着那條條長龍。

她知道,那是哥哥們才能去的地方,她是女孩子,只能去女院。

可是,她總想看看那些不被允許看到的風景。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一條長龍的末尾,看上去像個正在排隊的學子,除了那一身格格不入的粉色衫裙。

“喂,小丫頭,你走錯了!”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忽地在耳邊響起,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鼻息。姜素馨吓了一跳,回眸望去。

是個身穿儒院院服的少年,修眉俊目,顧盼神飛,端的一個翩翩少年郎。

她杏目一瞪,溫柔的眉眼偏帶着決然的忿怒,水汽氤氲彌漫,盈盈水波眼映入少年的身影。

這一眼,便讓這吳周王朝最後一位帝王記了一生。

不過片刻,發現與女兒走散的姜家人急急忙忙找了過來,又一身着儒服,氣質沉穩的少年引着姜家人找到姜素馨。

“姜姑娘,此處人多,切切小心,不要在與家人走散了。”少年低頭溫聲囑咐。

他比她高許多,她仰着頭望他,只看到一雙波紋不動的眸子,漆黑地仿佛深沉的天幕。

姜家父母忙謝那少年人。

周冷槐。

被母親挽着手,姜素馨記住了這個名字。

至于那個吓了她一跳的冒失鬼,早已被她忘到腦後。

女院的課程對姜素馨來說并不艱深,還不如她在家時跟着哥哥們一起念書有難度,因此她毫不費力的穩坐五年女院同級之首,簪花宴上次次皆有她的坐席。

因着出衆的才學和溫婉的相貌品性,雖然出身于一慣給人印象粗魯的行伍之家,及笄之年的姜素馨仍舊成為書院最出色的閨秀,擁踅愛慕者衆多。

人人皆知,愛慕者中最為矚目的便是周家的長子,兩人心心相許,歷經無數波折才得厮守。他為她建造栽滿素馨花的庭院,她為他練起最不喜的女紅針鑿;他為她在父母面前長跪不起,她為他與家人生分……

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他将她從姜素馨變做周夫人。

洞房夜,她看着年少相識的夫君,一反往日的溫婉寡言,難得地阻住了他要交換交杯酒的手臂,杏眼橫溢着水光,嬌俏俏地嗔聲道:“你要答應我,一輩子只許有我一人。”

早已被灌了許多酒水的新郎看着她如花的面容,含笑點頭。

交杯酒喝過,金紅帳子一撒,镂金錯玉的四足狻猊熏爐中蘇合香馥馥,兩人合做一人。

鴛鴦被裏夢一生,不見紅淚滴到明。

**

“天字甲號,呶——”提着白慘慘燈籠的牢頭拿出腰間撞得叮當作響的一大串鑰匙,找出一把遞給旁邊的獄卒。

獄卒接過鑰匙,看了看門外,小聲問道:“劉哥,來人是什麽來頭啊?不是說這姓周的罪大惡極,誰也不能探望麽?”

牢頭虎目一瞪,啐他一口:“管他什麽人,能進來就是貴人。瞎打聽什麽,知道得多了沒你的好果子吃,還不給貴人送鑰匙去!”

獄卒撇撇嘴,忙點頭哈腰的去了。

見到那渾身包裹在黑衣鬥篷裏,看不出模樣胖瘦的貴人,獄卒恭敬地遞過鑰匙和燈籠,小心打量,卻終究連是男是女都沒看出來。

牢房裏總是肮髒陰暗的,哪怕是相對最為幹淨整潔的天字號牢房,也不過是比其他牢房幹淨一些,甚至連周家最低等下人住的通鋪都不如。

姜素馨提着燈籠,一步步走過一間間寂靜無人的牢房,直到最深處的天字甲號房。

一個身着儒服的身影端坐其中,雖然身處囹圄,衣發卻絲毫不亂,慘白燈光中,模糊的面目竟有着一絲從容。

好似身周不是腌臜的牢獄,而是蘭香盈鼻的雅室一般。

聽到腳步聲,周冷槐睜開眼,看向鐵欄外的人影。

一襲寬大的鬥篷罩住全身,只看得出身量不高,男女胖瘦卻全然看不出來。

“夤夜來訪,可惜此處無好酒好茶,慢待了。”周冷槐起身灑然一笑,話裏有些嘆息,似乎真的在哀嘆無好酒好茶招待客人一般。

來人卻并良久不作聲。

周冷槐眉頭慢慢皺起。

“你總是這般,連在這種地方也不忘所謂的君子風度。”來人緩緩扯下鬥篷的兜帽,露出雪白溫婉的面容。

“……夫人!”看到鬥篷下的人,周冷槐再無方才的淡定模樣,訝然出聲,急步上前,雙手前伸欲要捉住姜素馨的手。

臨到跟前卻又突然停步。

“你、你為何會來這裏?”他身形一晃,顫聲問道。

“你不是已經有所猜想了麽?”姜素馨的聲音平平無波,看向周冷槐的眼裏卻突然綻出驚心動魄的笑意。

“我來送你最後一程。”

周冷槐急步後退,身形再也支撐不住,沿着牢房牆壁委頓下滑。

“呵呵,我早猜到姜家與端王勾結,只是沒料到……罷了罷了,你若為自保要與我劃清幹系,我”

姜素馨搖頭一笑,“你沒料到的還很多呢,你別急,我慢慢說,你慢慢聽,最後一場,總要圓滿些。”

周冷槐面色慘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往日愛重的女人雲淡風輕地說出那般絕情的話語,比得知往日舊友,如今的新皇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之時還要震驚悲痛。

她溫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那眸子是他熟悉的眸子,眼神卻再不複平日的溫柔如水。好像北地漫卷的風沙,吹出行人滄桑的面容,凜冽的風刀霜劍深埋眼底,靜待時機破匣而出。

記憶中她一直是溫柔如水的女子,善良,大度,賢惠,持家……幾乎是他想象中最美好的賢妻範本,可,如今這個眼裏風暴聚集的女人是誰?

到底……發生了什麽?

眼前這人絕不是他的夫人!

“你是誰?你不是素馨,她不會這麽無情也不會這麽狠絕,你為何要冒充她!”周冷槐咬牙問道,額上綻出一條條青筋。

然而姜素馨仍然面色平靜的看着他,目光裏滿是嘲弄。

冒充?二十年朝夕相處,他熟悉她的眉她的眼,熟悉她臉上每一絲細小的皺紋,又怎會看不出是不是有人冒充。

熟悉的眉眼,陌生的神态,人還是那個人,卻陌生地讓他心驚。朝夕相處二十年,他卻一直沒看清自己的枕邊人。

想起往日的恩愛,周冷槐心下大恸。

“原來……你竟也早與端王勾結了麽?他許了你什麽好處,竟讓你罔顧我們這二十年夫妻情分!,

聽了這話,姜素馨終于搖頭失笑,開始是無聲,後來漸漸有低低的、壓抑的笑聲,壓抑的笑聲終于變成放聲大笑,仿佛要用這笑聲将壓抑的所有情感都發洩出來一般,不多時,整個空曠的天字號牢房都充斥着她幾至瘋狂的笑聲。

周冷槐被這笑聲震得連連後退。

笑聲漸息,姜素馨冷冷的聲音敲冰碎玉般在空曠的牢房中響起:

“夫妻情分?你也有臉說情分?在你母親對我肆意辱罵時你怎麽不想想我們的情?在我苦苦哀求你遵守諾言不要納妾時你怎麽不提夫妻情分?你将一個又一個女人迎進門時怎麽不想想我們之間的情分?!”

聞言,周冷槐絲毫不懼,反而不屑地一笑:“我還當是什麽,原來你還在為這惱我?素馨,我一直當你是溫柔大度的女子,萬萬沒料到你的心思竟是如此偏狹嫉妒。”

“你嫁到我周家三年一無所出,爹娘盼孫心切不過是人之常情,娘雖然對你有諸多不滿,但也不過是斥責幾句,事後我也好言安慰于你,你也是熟讀詩書禮儀之人,竟不知孝字為何?連長輩的幾句斥責都不能忍受,至于如此小肚雞腸地心心念念十幾年?”

“再說納妾。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納妾不是因為貪圖美色,而是為了周家,為了子嗣大計!”

“三妻四妾本就是天經地義,你若懂事就不會在此事上如此糾結。我雖納了幾房妾室,可不過是為了讓她們誕下周家子嗣,從始至終,我心中始終只有你一人,即便納妾也從未因此冷落你,亦時時不忘維護你身為正妻的尊嚴與地位,對待清晗清芷更是比清柯清楓用心無數倍。為此你曾經甚至還勸解我對清柯兄弟多關注一些,原來全是作假的麽?”

“我如此待你,你卻如此不知足,反而怨恨于我,素馨,你——太讓失望了……”

他嘆息着搖頭,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失望。

姜素馨冷冷一笑。

“果然是正人君子周先生,事事遵從大義禮數。可是,老爺,那是你的禮數,是你周家的禮數,是天下男人的禮數,卻唯獨不是我的禮數。”

“你周冷槐的父母是你的父母,既未生我又未養我,反而辱我父母,對我不慈,我又為何要對他們講究什麽孝悌?平白忍受他們的折辱?”

“你周家子嗣大計于我何幹?那是周家的子嗣,不是我的子嗣,清柯清楓叫我一聲母親我就是真是他們的母親了?笑話!”

“不過說到作假,老爺您還真冤枉我了,清柯清楓都是好孩子,您恪守禮法,因為他們是庶子而疏于關心,清楓幼時被奶娘欺辱虐待,你何曾注意過?若不是我三五不時派人探望,清柯即便活下來也不會長成如今這性子。”

“至于你口口聲聲對我如何深情不悔,如何心裏只有我一人,呵呵,誰稀罕你這般的‘深情”?!嘴上說着如何愛我,身體卻睡着別的女人,周冷槐,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副臨幸施恩的嘴臉與我行房時,我有多惡心?”

姜素馨上前走了一步,一字一句地看着他:“周冷槐,我嫌、你、髒!”

周冷槐臉色大變,霍地噴出一口鮮血:“你、你!”

姜素馨快意地一笑,眼裏跳動着落日般燃燒的火焰,襯得她原本溫婉的面容多了絲妖媚。

她攏攏耳邊的發絲,忽地莞爾一笑。

“對了,老爺,你知道麽?成婚三年無出,公公婆婆逼着我同意你納妾時,我托端王找了位擅長婦科的龔禦醫。”

周冷槐聞言握緊了雙手。

姜素馨呵呵一笑:“老爺您可別多想,那時我與端王可沒勾結什麽,不過是想着他是王爺,認識的禦醫總比公婆找來的那些除了讓我喝藥調養就再也說不出什麽的大夫強。”

“……我那時想啊,反正我是絕忍受不了與人共夫的,但我也不想斷了你周家子嗣,若是确定我的确終身無望懷孕生子,那我就退位讓賢,與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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