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03 (13)
離。你另娶一位大家閨秀給你生孩子,即便新娶的夫人也不能生也沒關系,反正已經不是夫妻,你想納多少妾便納多少,都與我無幹了。”
“可是,那位禦醫卻說我不過是宮寒了一些,算不上什麽大毛病,只要努力,總能生出孩子的。于是我勸您,求您,求您給我一些時間,求您多信任我一點。”
周冷槐微微動容,腦海中也憶起那段日子。父母不斷逼迫,嬌妻軟語相求,他夾在中間,曾經一度想答應妻子再多等幾年,可他骨子裏覺得納妾并不是什麽大事,父母逼得緊,孝字當頭,所以他最終還是妥協了。
那時候的姜素馨溫婉可人,事事為他着想。
長嘆一聲,為什麽她會變成如今這模樣?
女人的嫉妒心啊……
姜素馨沒在意他的走神,聲音平淡如水地繼續說着:“……可您還是違背了誓言,決定要納妾,我那時心灰若死,知道怎麽勸你都勸不回來了,所以提出和離。好在我爹娘兄弟俱在,雖然因為與你的婚事生分了些,但只要回去,爹娘總會收容我,讓我不至于連個容身之處都沒有。”
周冷槐蹙眉。
他記得這事,那是他們夫妻相處二十年争執最大的一次。
“可是即便這樣的要求,你們周家都不願滿足我。你覺得我在胡鬧,在耍小性,你父母揚言想要離開周家可以,卻不能和離,只能以被休的棄婦身份離開,理由便是無出。”
“我不怕頂着棄婦的名頭過活,但我不能讓父母、讓姜家因我而蒙羞。”
“所以我只能忍,忍着看你一個個如花美人擡進家門,忍着惡心盡力周旋好不與你行房……那段日子,你可知道我忍地又多辛苦?”
周冷槐面色沉沉。
他當然記得那段日子。他只以為她還在為納妾的事生氣,因此才不讓自己近身,但不管她多生氣,總會慢慢接受,因此對她那時的抗拒也不以為意。
姜素馨的聲音忽然輕快起來:“可是後來我又歡喜起來。”
“你擡了一個又一個姨娘進門,一直到宋姨娘之前,你納了三房妾室,輪流寵幸,辛苦播種,就盼着誰能早日為你生下一兒半女。可是,大半年過去,三房妾室卻無一有所出。老爺,您當時不覺得奇怪麽?”
周冷槐聞言細思,突然震怒地望向她:“難道……難道你暗中給她們下了不能生育的藥?!怪不得柳姨娘三人這麽多年一直無所出,你這毒婦!”
“噗——!”姜素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直至笑出眼淚,才一邊抹淚一邊笑着說道:
“老爺,您真是太瞧得起我了。你是在周家見慣了那般手段吧?不過,我們姜家可不像您周家那般家大業大人多鬼精的,娘親嬸嬸們都是上馬能殺敵的巾帼英雄,別說妾室,我爹敢多看一眼別的女人,我娘就能讓他跪三天校場。什麽下藥落胎這般伎倆,我們姜家的女人可是半點不熟悉。”
姜素馨抹去眼角又湧出的淚,繼續道:“您不是總說君子當常思己過,日省吾身麽?說得那般好聽,怎麽卻總是做不到呢?”
“我嫁給你三年一無所出,柳姨娘三人嫁了你大半年也無一有孕,甚至據說有着多子命格的宋姨娘,也是在我懷上清晗後才有孕,您怎麽就不想想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呢?”
周冷槐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面色忽地無比慘白起來。
“您不想,我卻想着呢。适逢端王又來到襄城,身邊還跟着那位婦科聖手龔禦醫。我厚顏又拜托端王一次,請了龔禦醫。怕傷着您的自尊,我還特意灌醉了您,才讓他為您診斷。”
“您猜龔禦醫怎麽說?”姜素馨盈盈笑道,眼裏還有未擦幹的淚。
周冷槐呼吸急促,氣息如不斷拉動的風箱。
“龔禦醫說呀:夫人,您還是從宗族裏挑個孩子過繼了吧!”
“胡說八道!”周冷槐大喝,猛地撲上前來,枯瘦如鷹爪的雙手從鐵欄之間的空隙探出,想要抓住外面的姜素馨。
姜素馨卻早已料到他的動作,不緊不慢地後退一步,躲過他的手。
抓不到人,周冷槐臉頰緊緊貼在鐵欄上,望着姜素馨的眼中熊熊怒火燃燒,“你個妒婦,嫉妒到發癔症了麽?”
姜素馨停下笑,冷冷地看着他。
“誰在發癔症,我想你應該很清楚。”
“不過,其實那時我也覺得自己在發癔症呢。嫁給你三年多,因為無所出,我喝了多少苦藥,受了多少指責,甚至險些讓父母親人都因我蒙羞,結果——問題卻原來是出在你身上?”
“其實,即便沒有孩子又有什麽關系,就像龔禦醫說的那樣,從宗族裏挑個孩子過繼不就是了?反正周家子孫繁盛,不說遠親旁戚,各位叔伯就有不少适齡的孩子呢,周家的香火怎麽可能因為你無出就斷了?即便早知道你一生無子,我也願伴着你,絕不離棄。”
“可是您不願意啊。您明知我能生也不肯多等我幾年,心心念念地想要個自己的孩子,還跟我說,不管是哪個姨娘為你生的孩子,若我無子,便記在我名下,那孩子便是我親生的骨肉。”
“所以,我怎麽忍心告訴你真相,怎麽讓你真的一生無子?”
“你不是說別的女人生的孩子也是我的親生骨肉麽?既然你不能生,那麽,我跟別的男人生個孩子,只要記在你名下,也跟你的親生骨肉沒有差別吧?”
“你說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那麽,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
“端王好心,借我禦醫,又借給我兩個孩子,我很感激他呢。”
姜素馨微微一笑,笑容溫婉無比。
“可惜我只生了清晗清芷兩個,你和你爹娘都嫌少,我可是很苦惱呢。端王長居京城,我就是想多給你生幾個孩子也沒辦法啊。”
“還好,宋姨娘被你周家強搶之前,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兩人情投意合,本來都準備訂婚了,誰知你娘橫插一腳,可憐有情人自此勞燕分飛。”
“我這人最看不得這樣的事,心想正好你不想多要幾個孩子麽?我生還是宋姨娘生,也沒什麽區別吧?好在宋家表哥不像你一樣,我不過是稍稍提供了幾次機會,宋姨娘就懷了兩次,真不愧是多子的命格……”
姜素馨還在說着,然而周冷槐卻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了。
過往種種浮現眼前,尤其那些孩子的面容。他諄諄教導寄予厚望的嫡長子,視如珍寶一向寵溺的幼女,雖然不甚重視,但從未讓他失望的庶長子和幼子……
眼前畫面的最終,是面前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龐,她的口張張合合,吐出的利刃戳刺着他的五髒六腑,灼燒着他的血液,刺痛無比……
“啊!”周冷槐痛苦怒吼,一大口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身形一晃,砰然倒地。
良久,天字甲號房裏無一絲聲息。
穿着鬥篷的女子用鑰匙打開牢門,蹲下身,手指輕蘸地上未幹的鮮血,在牢房空白的牆壁上一筆一劃寫了起來。
朝夕相處二十載,她早已熟悉他的一切,包括筆跡。她又是那樣聰慧的女子,不過是模仿一下熟悉之人的字跡,自然難不倒她。
空空的牆壁上慢慢顯出四個大大的字。
吾生有愧。
“你不願說四個字,我卻想聽地很呢,只是今生怕是都聽不到了,那麽用你的字跡寫下,也能自欺欺人地聊以慰藉一下。”
說罷,姜素馨打着燈籠,轉身朝着牢房外走去,步伐緩慢卻堅定。
空曠的牢房走道上忽然響起女子的低吟:
空口約盟總無憑,問取花燭可垂聆。
鴛鴦被裏夢一生,不見紅淚滴到明。
聲音輕輕地響起,慢慢地遠去,燈籠發出的慘白光芒一點點消失,片刻過後,牢房重歸黑暗。
☆、107|7.30
襄城監牢後門前是條狹窄逼仄的小巷子,昨夜落了雨,路上泥土被雨水一激,再被來往車馬碾過,瞬間變得泥濘不堪。
巷子口駛進一輛馬車,俱是樸素的青氈做蓋,打眼一看,毫不起眼。馬夫沉默地甩着鞭子,馬兒便得得兒地跑着,直至停在監牢門口。
前頭的馬車裏先下來個灰衣管家似的中年人,正要拿轎凳放在泥濘的地面,裏面的人卻已經直接下來。
玄色長靴上系着一條白麻布,腳一落地,濺起的泥點便紛紛落在那麻布上,黑與白無比分明。
管家放回轎凳,小聲喊了一聲:“大少爺……”
周清晗望了望老朽破舊,似乎一推就倒的監牢後門,輕輕點了點頭。
管家上前敲起門來。
門吱呀打開,獄卒嘟嘟囔囔地探出頭來,看見穿戴整齊的管家,嘴裏的抱怨才停了,眯着眼睛道:“來收屍?哪家的?”
後門前這條小巷子直通城外亂葬崗,因此牢裏死去的犯人便都在這後門處理,有家人的通知家人來領,沒家人的擡到亂葬崗一扔。自然,也有那有家人卻沒人領屍的可憐鬼。
不過顯然這次不是個沒錢沒家人的可憐鬼。獄卒掂掂手裏成色十足的銀角子,笑地露出了牙花子。
裂開的嘴卻在管家說出那個名字後僵住。
“哦……那家的啊……”獄卒悄悄擡眼瞅了瞅管家身後,只見到一個清俊的少年人靜靜立着,少年身後是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
還真是人走茶涼啊……獄卒感嘆着。
“呶,在這兒呢,趕緊擡了去吧,這天兒放久了可就發臭了……”獄卒指了指門旁的一間倒座房。房裏空空的沒有任何擺設,地上鋪了稻草,幾條看不出顏色的破布蓋着幾具屍體。
生前多少榮辱,死後不過破布一裹。
“老爺!”掀開幾張破布終于看到熟悉的臉,三四十歲的管家忍不住哽咽出聲。
周清晗上前幾步,盯着那栩栩如生的臉,眼裏恍若蒙上一層白霧,再不複往日澄澈。
馬車辚辚地遠去了,獄卒鎖了門,看看倒座房裏剩下的幾具死屍,嘟囔着抱怨:“人家好歹還有人收屍,你們這些倒黴催的,還得勞動小爺拉去亂葬崗!”
他的抱怨消失在空氣裏,沒有人回應。
欽差終于走了,所有的案件了解,又逢新皇登基大赦,襄城上空一直籠罩着的烏雲似乎終于散開,衙門市井都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和熱鬧。
沉寂壓抑了許久,頭上烏雲一去,襄城的富商大戶們早按捺不住,紛紛尋樂子去黴氣,鶴望花鋪也因此多賣出許多盆栽,據說是盆栽綠意盎然的能驅晦氣。
襄荷窩在鋪子裏盤賬,看着賬面上日進鬥金的數字,卻絲毫提不起興致。
午後時分,店裏也沒了客人,店裏靜悄悄地,只有襄荷撥動算盤珠子的聲音。
忽地門前有人聲傳來,晃眼間薏米珠子穿的門簾被撥開。襄荷漫不經心地擡眼,看見來人後眼睛倏地瞪大。
“清芷?你怎麽來了……”
周清芷戴着帷帽,一身素服,通身上下沒一個飾物,小臉比襄荷上次見瘦了一圈兒,襯着素白的衣領,愈發顯得清瘦可憐。
身後跟的幾個丫鬟自覺的立在店門外。
周清芷在櫃臺前的圓凳上坐下,靜靜地道:“打發人去書院找你卻沒找着,聽說你在這兒,我便找來了。是為說一聲……我要走了。”
襄荷吃了一驚,“走?走去哪裏?”
“京城。外祖外祖母都在京城,昨兒打發了人來,說外祖母身體抱恙,想讓我們去一趟。母親說,去散散心也好。”周清芷低着頭,聲音掩飾不住地失落。
“可、昨日不才——”襄荷訝異,昨日才過了周冷槐的頭七,熱孝當中,身為兒女怎能此時離去?尤其又是在周家這樣最為守禮重孝的人家。
周清芷将手中的帕子絞了又絞,“如今周家……亂得很,叔叔伯伯們都在争家主之位,巴不得我們趕緊離開,尤其是大哥,昨日大哥還險些吃了有毒的糕點……祖母對母親心存偏見,這次父親出事,她總說是是因為母親……加上海運案還沒了結前姜家要母親與父親和離,如今祖母恨死了母親……”
周家竟已經亂成這個樣子……
襄荷蹙眉:“可是,你們這時離開,不是平白便宜了那些心思不軌之人?再說離開容易,日後若想回來,卻是不容易了啊……”
周清芷點點頭,卻仍舊說道:“家産什麽的……大哥和母親都不在乎,只要一家人還在一起好好的就行了。”
襄荷卻覺得此時離開實在太過憋氣,還欲再勸,突然想起一個可能,驀地收回了即将脫口的話。
京城距襄城有十日車程,而昨天周冷槐頭七,昨天姜家打發人來,也就是說,姜家是十天前打發人來的,十天前——不正是周冷槐在衙門受審,本以為風浪終于過去,卻被突然冒出的一個宋巧兒攪亂了全局……怎麽就那麽巧合?還是……有人早就知道這個巧合?
而且……昨日新皇登基。
心思電轉間,襄荷想通其中關節,幽幽嘆了一口氣,終于不再勸說周清芷。
好在,如果她猜得不錯的話,那位……應該不會薄待他們。
“可定了何時啓程?”她笑問道。換個角度想,如今的周家那麽亂,走了也好。
周清芷也擠出一絲笑道:“五日後。”
然而,五日後送別時,走的人卻只有周夫人和周清芷。
送行的人不多,襄荷與周清晗恰好都在內。周夫人和周清芷的馬車一走,隔着數十米遠的距離,襄荷遙遙望着周清晗,便見他面色不喜不悲地朝自己微微颔首致意。
周清晗要在周冷槐墳邊結廬守孝,無論周夫人如何勸說都不改其意。他的理由十分正當:如今名下男丁只他一人,他若不守孝,周冷槐便無守孝之人了。
至于周清柯周清楓,早在宋巧兒上堂狀告周冷槐那日,就被憤怒的周老夫人逐出了周家門,周冷槐死後,周家人想去找宋巧兒母子麻煩,卻早已找不到人。
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但總之不在襄城了。
或許隐姓埋名遠走他鄉,此生再也不入襄城。
而周清柯周清楓這麽一走,周清晗便成了周冷槐唯一的兒子。周清芷此時離開還容易,畢竟是女兒,但周清晗若是離開,不論如今周家多麽亂,他若留下多麽危險,外人也肯定會亂嚼舌頭。
然而依襄荷對他的了解,他定然不會是因為怕外人嚼舌頭才留下。
他留下,定然只是因為想留下,想留下為周冷槐守孝,絕不是托詞。
那人一向厭惡言辭狡詐之人,性格又剛直不阿,絕不會為避禍便逃避為人子的本分。
只是,雖然說要守孝,襄荷卻看得出來,談起周冷槐時,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以往那般神采。
因為以往的那些小龃龉,襄荷與他一直不合,但正因為不合,襄荷才清楚地明白他是怎樣一個人——那是個黑白分明,眼裏絲毫揉不進沙子的人。
相比嘴上道貌岸然,私下裏缺德事卻沒少做的周冷槐,周清晗卻是真正的守禮之人。他會因為襄荷當年不守規矩幫助寧霜之故而心存偏見,是因為那與他做人的準則背道而馳。
而周冷槐那些比襄荷惡劣地多的事跡,毫無疑問會帶給他更大的沖擊。往日敬仰的父親其實卻是個道德卑下之人——這種轉變,不是所有人都能适應良好,尤其是周清晗這種人。
周夫人等人的馬車漸漸消失不見,送行的人逐漸散去,周清晗身邊沒有跟任何仆從,孑然一身,獨自向着一個方向走去——那是周冷槐墳墓的墳墓的方向。
襄荷終究沒忍住,輕輕喊了一聲:“保重。”
沒有喚名,距離又不近,事實上她并不覺得他能聽到,就算聽到,也不一定會知道是在叫自己。
然而周清晗腳步卻頓了頓。
過了片刻,一個聲音輕輕地傳來:“多謝。”
說罷,那身影繼續踽踽前行。
☆、108|8.1
無論外界如何風雲變幻,玫瑰園總是安靜地如置身塵世之外。
又是一年盛夏,月季過了盛花期,滿園花枝只零星開着幾朵,倒是蟬鳴聒耳,一聲聲叫的人心生煩躁。
一樹郁郁蔥蔥的樹月下,綠影交疊,落在樹下的人身上。樹下擺着石桌石凳,清茶袅袅,糕點膩膩,謝蘭衣與襄荷相對而坐。
日光太盛,謝蘭衣便又用白绫遮了眼,只露出玉白的額頭和臉頰下颌。襄荷照舊手執一卷書,不緊不慢地輕聲念着,聲音伴着聒噪的蟬鳴,仿佛泉流一般洗去了燥熱。
其實用念書換月季的約定早已過期,但襄荷卻仍然一有空便來玫瑰園為謝蘭衣念書。幾年相伴,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模式,念書雖說是為謝蘭衣,她卻也樂在其中,好像一拿起書,為對面那人輕聲誦讀,随着聲音散逸在空氣中,心中所有的負面情緒便也随之一起散逸而去了。
今日讀的是一篇游記,作者自名石齋道人,名聲不顯,游記倒是寫地生動有趣,游記記載此人從京師沿東海一路南行,所見所聞,頗有異趣。襄荷小時候那幾年跟蘭郎中四處行醫,倒是見識了不少風土人情,因此看見書中所述也大略有親臨之感。
正念到石齋道人行至南蠻之地,蠻人不信醫藥,唯信巫觋,作者略通岐黃,本欲教授蠻人醫術,誰知差點沒被迷信巫力的蠻人當做異端燒死,其中種種驚險,讀來扣人心弦。
游記到了最後,這石齋道人也不知是胡扯還是怎麽,說在南海尋得一處福地洞天,有靈芝仙草無數,他日日食之,自覺日益身輕,有不日渡劫飛升之感,遂趁着還未飛升之前,将自己經歷著成一部游記,留待後人觀閱。
一篇讀罷,襄荷口幹舌燥,正要端茶,泛着香氣的茶盞已至眼前。襄荷笑着接了,茶盞觸手微溫,正适宜入口。
襄荷一飲盡了,放下茶盞便看見謝蘭衣已經取了白绫,鳳眸凝望着她。
襄荷急了,“怎麽取下了?光線還刺眼呢。”
“無妨,”謝蘭衣擺了擺手,“讓我多看一看你。”
這話有些暧昧,襄荷粉嫩嫩的臉倏地紅了,細細的絨毛襯着緋紅的肌膚,像是初熟桃兒頂端上那一抹紅尖。臉紅起來,她又覺得害臊,又怪他說地太直白,眉眼飛起橫了他一眼,眼波中竟已脫去稚澀,有了少女的風情。
謝蘭衣幾不可察地怔愣了一下,随即眼裏漾開溫溫的笑意,手習慣性地又要撫上她發頂,卻又在即将伸出之時按下。
“我要走了。”他張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這句話。
襄荷疑惑地望着他,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要走了。”謝蘭衣重複道。
襄荷一愣,像是一場秋霜驟然襲來,緋紅逐漸從臉頰上褪去,“……走?走去哪裏?回……京城麽?”
“不,京城早就看夠了,我只是,想去看看這萬裏山河,看看那些未曾見過的風光。”謝蘭衣溫聲說道。
襄荷逐漸冷靜下來,竟還有心思開玩笑,舉起石桌上還攤開的書道:“難道是羨慕這石齋道人,想去尋仙問道?”
謝蘭衣搖了搖頭,“不,我早有此意。”
襄荷沉默不語。
謝蘭衣又說到,“幼時,父親常将我放置肩頭,尋一宮殿高處,指着遠方道:這就是我們謝家的江山。我對是不是謝家江山不感興趣,但卻也想親眼看看宮牆之外的天地。後來傷了腿,出入都需人抱扶,我想此生或許都無法實現幼時願景了。”
“後來偶然接觸墨家機關之術,我的心思又活動起來,苦研數年,終于制出這既能登山又能涉水的山水輪車。”他指了指自己坐的輪椅。
襄荷訝然,這才知道,那輛輪椅除了是移動暗器架和藥箱外,居然還能爬山涉水。
“且我也算習醫之人,醫術一道,閉門造車最不可取,山中幽居雖好,但時日一久,只怕醫術全要荒廢了。”
襄荷沉默地點點頭。
她如何不知道他說的都對。
她還記得小時候那段跟着蘭郎中行醫的日子,雖然風餐露宿,衣食不繼,但卻還是快樂多過憂愁。走過城郭與鄉村,遇過千般萬種人,高山平原,密林深壑,那萬般風光,絕不是從書中,從畫中可以全部領略。
就連她也時常想着,等書院事了,再跟蘭郎中來一次游醫之旅,蘭郎中可以磨練醫術,增廣見聞,她可以搜尋各處的野花野草。
相比起她,謝蘭衣長到這麽大,卻只到過京城和襄城兩處地方。
她的心裏忽地隐隐酸疼起來,胸口悶地慌,也不知道是因為心疼,還是因為不舍,亦或是別的什麽。
她只知道,自己不會阻攔他。
“那你可不要走得太遠,記得給我寫信。”她微微笑着說道。
謝蘭衣擡起手腕,頓了頓,終于還是緩緩落在她頭頂,像是她小時候那樣,輕輕摩挲。
“嗯。”
今兒打襄荷從書院回來,蘭郎中就覺得自個兒閨女有些不對勁。平日都精力充沛地跟猴子似的,今兒卻像熱天趴樹下的懶貓,杏仁眼垂了一半,越發顯得無精打采。
而且去書院一趟,回來坐了輛馬車,後頭還跟了輛,兩輛車搬下一大堆東西來,過分的是,她居然神神秘秘地不讓他看!
“閨女,咋啦?是不是書院又出事兒啦?不是說什麽監察都走了,新院長也選出來了麽,還愁啥啊?”有問題就問,憋着不是蘭郎中的風格。“還有,這裏面都是什麽啊?”
襄荷有氣無力地看了蘭郎中一眼,又瞅了瞅地上放的三個超大木箱子,癟癟嘴,到底還是郁悶地一頭砸到自家爹胸口。
木箱子裏都是謝蘭衣讓她帶回來的東西,各種成藥不說,滿滿當當地裝了一大箱,她就算是個藥罐子,估計也得兩輩子才能吃完。還有兩箱都是各種機關,大到守家護院的炮弩,小到發簪樣式的暗器,保證誰想對她不利,都得被戳個透心涼。
他考慮的那樣周全,生怕他走後她出什麽事,可是……她居然不想要那些他精心準備的東西。那麽多東西,她得用到什麽時候才能用完。若是東西少一些……他會不會就會因為擔心她而很快回來?
蘭郎中被閨女這一砸吓得不輕。他家閨女他自己知道,打小就樂觀的不行,整日笑盈盈地忒讨人喜歡,像這麽明顯悶悶不樂,還郁悶地鑽他懷裏的動作,他從她還是奶娃娃時就沒見過!
“閨女,你咋了?你別吓爹!”
襄荷頭還埋在蘭郎中胸口,使勁兒地蹭了蹭後,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爹,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了。”
蘭郎中:“……”
半晌,蘭家小院傳出一聲怒吼,“哪個兔崽子敢打我閨女主意?!”
謝蘭衣和萬安買了匹好馬,栓上謝蘭衣前些日子自制的馬車,謝蘭衣坐在車裏,萬安在前頭駕車,也不用缰繩,就讓馬兒任意選了個方向走,走到哪裏是哪裏。
走出鶴望山好遠,看到路邊一個茶棚時,想着休息一下,萬安便勒停馬,轉身要扶謝蘭衣下來。
掀開車簾,卻見謝蘭衣倚在窗邊,手微微勾着簾子,目光迷蒙地看着鶴望山的方向。
萬安嘆了一口氣,“既然舍不得,幹嘛還非要走呢?”
謝蘭衣這才放下簾子,轉過頭來,目光恢複了清冷。
“她太小了。”他輕輕說道,“她需要些時間想一想,而我……也需要時間。”
萬安又嘆了一聲。
謝蘭衣微微一笑,控制着輪椅,伸出裏面的機械臂,自己下了馬車。見萬安還站着嘆氣,他回頭,目光裏漾着鱗鱗水光,莞爾一笑:
“萬安,三年後回來,若她既未婚嫁,也未許人,你陪我去提親可好?”
☆、109|8.2
新帝登基,年號元嘉,是為元嘉帝。如今已是元嘉三年。
這三年中,元嘉帝殺伐果斷,手段狠辣,對內,以鐵血手段收服了朝中一幹蠢蠢欲動的臣子,對外,武力鎮壓仁王等叛軍,三年之間,伏屍百萬,世人皆言元嘉帝殺戮太重,難為仁君。
然而元嘉帝卻全然不在乎。鎮壓朝臣時,元嘉帝曾下令将數個世家名門滿門抄斬,當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據說太史令為人剛直,不懼元嘉帝淫威,生生在史書上定下“暴虐”之語,朝臣紛紛嘆息,皆以為京城又要多一戶人家阖府染血,誰知元嘉帝看到太史令評語,不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道:“卿乃直臣也,當賞!”。
滿朝文武登時掉了一地眼珠子。
大周自打立國,我行我素到這份兒上的帝王,也就元嘉帝這一個了,好在他雖我行我素,卻還有些分寸,并非全然濫殺,因此三年下來,朝臣們雖然不滿,但也慢慢習慣了新皇的蛇精病作風。
只是萬萬沒想到,他們這位元嘉帝的蛇精病遠遠還沒到達極限。
蘭家小院,襄荷坐在李子樹下的石凳上,早已長成大狗的饅頭趴在腳邊,還有只醜貓趁她不注意跳到石桌上,腦袋埋進糕點盤子裏大吃特吃。
襄荷卻沒注意包子的偷吃的行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一沓信紙上。
信有三封,第一封信封用的是五色花箋,擡頭還有黛筆細細描繪的海棠紋樣,顯然是女子所用;第二封沒有任何花樣,信封用的也是坊間常見的白麻紙;第三封與第二封一般模樣,簡單樸素,只是若湊近了聞,便可以聞到一絲淡淡的藥香。
這三封信,分明來自周清芷、劉寄奴、謝蘭衣。
襄荷先打開最上面,周清芷的來信。
自從三年前去了京城,周清芷和周夫人便再也沒有回來過襄城。期間襄荷一直與周清芷書信聯絡,得知她與周夫人住在姜家在京城的宅子,姜家人對母女倆很好,因此這三年,除了思念故鄉以及少數故鄉的親人外,周清芷的日子算得上平靜而溫馨。
周夫人去年為她訂了一門親,到今年年底便出嫁,對方出身不算顯赫,但也是世代官宦之家,最難得的是人品、相貌、才學無一不好,因此即便出身弱了點兒,也很得京城貴女們的青睐。周清芷是罪人之女,能結上這麽一門親,幾乎可以說是高攀。好在如今姜家深得新皇寵信,周清芷幾個舅舅都在軍中擔任要職,因此雖然周家已經依靠不上了,姜家卻可以成為她有力的後盾。
上次收到她的信,雖然她極力掩飾,但襄荷還是可以從字裏行間看出她對未來夫君的期望和忐忑,只是看着那些文字,一個待嫁少女的形象便躍然紙上。
然而,這封信卻全然沒了那般少女心。
信中提到,上月周清晗終于結束守孝,進京與母親妹妹團聚,然而,就在周清晗回京後不到十天,元嘉帝突然又做出一件令滿朝文武掉一地眼珠的事兒。
自從新帝登基以來,皇儲一直是個大問題。
世人皆知,元嘉帝膝下無子,連女兒都只有一個,要不然當初先帝也不會對他那般沒有防備。但元嘉帝卻實實在在地成了新一任帝王,還用鐵血手段将朝臣們收拾地服服帖帖。朝臣們雖然一直都為儲君的事兒操碎了心,但奈何人家皇帝不配合。
你說充實後宮采選美人吧,人說采選一事勞民傷財,再說他一半老頭子,就不糟蹋人家小姑娘了,那不是老不羞嘛——沒錯,這就是元嘉帝親口說的話,雖然原話比這文雅了些,但大意是沒錯的。
見過像他這麽蛇精病的皇帝,但誰也沒見過這麽埋汰自己的皇帝。
這話說的進言的大臣當場一噎——這位大人花甲之年,比元嘉帝還大了一輪兒,上個月才剛納了個十八歲的小姑娘為妾,為顯示自己寶刀不老,這位大人還廣宴同僚,如今這朝堂上知道他剛納了個美妾的人可不少。
元嘉帝雖然已經年近五旬,但氣質好、皮相佳,身材保持的也不錯,站那兒也是個帥大叔,再加上人家是皇帝,是真龍天子,人皇帝都說自己配小姑娘是糟蹋人家、老不羞了,你一真·老頭子·凡夫俗子配人家小姑娘——算啥啊?
要擱其他皇帝說出那話,大臣們還能挑出錯來教訓皇帝一頓,畢竟你是天子,驕狂自大雖然不好,但也不能埋汰自己吧,要那埋汰的可不只是你自己,還有往上數各朝各代除少數幾個外的歷代帝王,畢竟皇帝七老八十了熱心于美色的也不少。
可元嘉帝兇名赫赫,能留下來的大臣沒幾個想找死的,于是,教訓皇帝什麽的只能在夢裏想想,采選美人、充實後宮之事也再無人敢當面提起,頂多隔陣子上個折子,只不過這些折子除了浪費紙張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元嘉帝依舊我行我素。
皇帝不打算自己生,那剩下的自然只有過繼一途。
皇室宗親們為此熱情不已,紛紛推薦自家的娃,大臣們也拉幫結派地你支持這個我支持那個。
元嘉帝對此表示:皇儲人選不得草率,血脈為次,品德為上,因此得好好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