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03 (15)
面前那樣雖然親近但多少還有些端着架子。
她、她、她——她完全抵擋不住好麽!
她原來可沒想那麽快原諒他冒失的求婚的!
但她知道,她心裏其實在竊喜,在享受着他這樣的變化。以前的謝蘭衣對她來說就像一朵漂亮的花,她以欣賞的目光看他,不會産生任何想要占有的想法。但如今,那朵花卻主動靠近她,剝去紮人的刺,張開柔軟的花瓣,将一切都呈現在自己面前。
她的心裏便随之生出名為占有欲的惡魔,想将那花緊緊地圈在自己的小花園,只容自己欣賞,只容自己撫摸,不想讓別人看去他一點點。
就像他對自己一樣。自從定下親事,他便以她的未來夫君自居,對待任何想要觊觎她的男人都不假辭色,甚至連她跟大哥親熱一些都不許,讓她又惱火又窩心。
然而當她看到別的女人目露驚豔地看着他時,她終于明白了他的心情。
那種想要将心愛的人的全部都據為己有的感覺。
愛是獨占。
她突然想起這麽一句話。
以前的她不在意他是否為她私有,因為她只将他當做朋友,然而現在,她的心境卻全然改變。
那麽……這是因為愛吧?
她愛他。
而他也愛她。
相愛兩個字,或許就是世間最美好的詞彙之一。
襄荷莞爾一笑,目光凝視着那個不再高冷,卻在她心裏更加鮮活的人:“好啊,那你就當我們蘭家的上門女婿吧!”
“一言既出?”
“驷馬難追!”
北邊戰事吃緊,劉寄奴不能長時間逗留,就連劉小虎也是剛剛成了親便要再度奔赴疆場,只是走時,已經換了婦人頭的田菁也要跟去。
劉寄奴下次來還不知是什麽時候,若慢慢為襄荷的婚期挑日子,說不準他到時有沒有事,回不回得來也做不得準。
因此,在謝蘭衣的慫恿,襄荷的默許,劉寄奴的沉默中,蘭郎中大手一拍,直接将襄荷與謝蘭衣的婚期定在劉寄奴臨行前一日,也就是說,留給他們的準備時間不過十天。
剛剛因為趙小虎田菁婚事熱鬧了一場的秀水村再度熱鬧起來,而這次新郎新娘子的身份,也讓這熱鬧遠遠超出了秀水村的範圍。
外面如何熱鬧襄荷不知道,遵循着新人成親前不得相見的習俗,自從定下婚期那日,她便再也沒有見過謝蘭衣了。發請帖、請知客、訂酒席等雜事自有蘭郎中和劉寄奴料理,她這個準新娘子只要躲在閨房繡嫁衣就好了。
當然,她的女紅功夫是萬萬繡不出一件像樣的嫁衣的,因此不過是在基本已經做好的嫁衣上繡兩針做個樣子罷了。
原本因為時間倉促,她還以為只能去城裏繡坊買現成的嫁衣,那樣非事先定做的嫁衣自然不會太好,而且說不定合不合自己心意。雖然最重要的是嫁的人,而不是嫁人時穿的衣服,但畢竟一生只有一次,沒能穿着最美的嫁衣出嫁,心中總是難免有些小小遺憾。
但謝蘭衣卻又給了她驚喜。
分開後的第二天,謝蘭衣就送了兩大箱子的東西到蘭家,其中就包括一件做工精致卓絕的嫁衣。
那嫁衣顏色極正,紅如烈火,一層層絹紗堆疊墜地,倒有些像是現代的婚紗。襄荷在看到那嫁衣的一刻就有些怔愣,因為她想起,自己似乎曾經對他說過,希望自己出嫁時嫁衣如火,裙擺綿延,又描述了一番現代婚紗的模樣。
那時候,他們還并未挑明心跡。
送嫁衣來的人說,箱子裏的東西都是謝蘭衣在外三年游歷時四處尋來或自己親手所做。
箱子裏還有一整套的新娘頭面,用料雖然也珍貴,但最難得的是工藝都極好,絕非倉促之間能夠做成的。
除卻嫁衣頭面,箱子裏還有許多小玩意兒,大多是各色木料雕成,有簪子,有步搖,有手钏,有挂件……甚至還有兩個木雕的小人兒,男娃娃坐在椅子上看書,女娃娃從他身後探出半個身子,調皮地欲要搶書。
娃娃的神态活靈活現,衣飾打扮,五官面貌無一不跟她和謝蘭衣極其相似。
翻看着箱子裏的東西,襄荷心中終于恍然。
這些東西自然不是一時能夠準備好的,恐怕從三年前離開襄城,他就已經在搜尋或制作這些東西。
所以,他在離開時就已經喜歡她了麽?
襄荷眼睛忽然變得酸酸的。
既然喜歡,又幹嘛要離開,離開了又傻不拉幾地準備這些東西,萬一等他回來她已經許親嫁人了呢?那這些東西他要怎麽辦?
傻瓜。
她輕輕在心裏罵了一句。
最後定了婚禮在秀水村辦。
到了真正成親那日,秀水村熱鬧地像是整個村子都在辦喜事一樣。襄荷書院的山長同窗來了不少,與鶴望花鋪有往來的商戶甚至顧客也有許多不請自來,蘭郎中又一直與人為善,幾乎不賺錢的醫館一開許多年,有意無意地便結了許多善緣。
見酒席擺在蘭家,來客們都以為新郎官真是要入贅了。在場的除了書院的幾位山長外,幾乎無人知道謝蘭衣的身份來歷,都以為是突然冒出來的,不過因為長得好,又無家無業身有殘疾好拿捏,才被蘭家招了做上門女婿。
而當知客們唱禮單的時候,人們就更确定謝蘭衣是入贅的了。
禮單上都是恭賀襄荷大婚,或者蘭郎中愛女大婚的,半晌卻沒聽到一個恭賀新郎官大婚的。
雖然沒人明說,但暗地裏埋汰新郎官幾句還是難免的。
直到一聲“墨門第四十七任矩子墨含章賀謝師大婚,路遠難至,特贈機關人一具,聊表寸心。”,從聲音略顯驚訝的知客口中出來,人群便猛然像炸了鍋般沸騰起來。
能被墨門矩子稱“師”的人物啊!
還有機關人!
墨院院長相裏渠當即就是一個趔趄,要不是旁邊人攔着,當即就要搶了知客的禮單過來看。
然而墨門矩子的機關人還只是開始,接下來,知客一連唱出一串名字,都是恭賀謝蘭衣大婚。這些名單上的人,有到場的,有只送了禮來的,有如墨門矩子這樣聲名顯赫的,也有全無人聽聞的,其中另一個能稍微跟墨門矩子相提并論的,便是川蜀的一個醫道聖手楊易道,與醫院院長茍無患并稱“南楊北茍”。
這哪裏是沒錢沒勢靠着女人吃軟飯的小白臉,這分明是隐世不出的高人,專門來打他們這些人的臉的!
先前做出那樣猜測,并且私底下跟同伴嘀咕過的來客們淚流滿面,只覺得,臉,好疼qaq
☆、113|8.08
熱熱鬧鬧的唱過禮單後,震天的鑼鼓钹铙響了起來,而新郎新娘,也開始拜天地。
襄荷被喜娘牽着,眼前只有蓋頭的紅色,看不到任何人的面孔,耳邊嘈雜紛紛,人語沸沸,钹铙喧喧,震得她幾乎聽不清司儀的高喊聲。
然而她卻清楚地聽到,就在自己面前,謝蘭衣腳上的機關輕輕叩擊地面的聲音——為了能夠親自拜堂,他做了一個可以短暫站立跪拜的機關。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三拜之後,始成夫妻。
賓客們一一落座,而襄荷卻在喜娘的攙扶下上了轎子。
不像賓客們猜的一樣,謝蘭衣并非入贅到蘭家,只是他事先便跟蘭郎中說好,婚禮宴客都在蘭家辦。
襄荷曾經偶然間跟他抱怨過,說如今的婚禮都只在新郎家裏辦,宴請的客人也幾乎都是新郎這一方的親朋,這對新娘子,尤其是新娘子的父母來說真是太不公平。熱熱鬧鬧吹鑼打鼓地将人家養了十幾年的女兒娶走,轉眼只剩一對老人和滿地凄涼。
所以最終定下婚禮在蘭家辦,拜過堂之後再回到玫瑰園,而那裏也将是兩人今後居住的地方。
謝蘭衣還跟蘭郎中說了,無論兩人最終生下幾個孩子,第一個孩子姓蘭,不姓謝。只不過襄荷并不知道這些,她還在為接下來要面對的事忐忑。
嫁人,成親,從此生活中的一切與另一個人緊緊地綁縛在一起,她活了兩世,卻還是第一次體驗這樣的感受。
年幼時她還曾經想過,如果找不到自己喜歡,又能一心一意對自己的人,她就招個弱勢些的上門女婿,或者幹脆一輩子不嫁人,守着爹,守着蘭家小院,就那麽有些寂寞但起碼自由地過一生。
那時候,她從未想到自己會遇上謝蘭衣。
轎子伴着一路吹吹打打上了鶴望峰,許多跟過來的賓客閑人這才從旁人口中得知,新郎竟是住在鶴望書院裏。
花轎從書院穿過,一路到了仿佛藏在山中的玫瑰園。
哥特式古堡上攀爬着無數月季,歲月沉澱下的沉穩牆體配上鮮豔的花朵,背靠着山峰的玫瑰園就像書中遙遠國度的宮殿。
玫瑰園從未如此熱鬧過,門前石階上的青苔早已不見了蹤影,圍牆上的花枝似乎都在擺動着歡呼,空氣中彌漫着喜慶的氣息,往日的寧靜被喧嚣代替。
熱鬧了許久,夜色降臨時,寂靜終于逐漸重回玫瑰園。
謝蘭衣沒有親密到可以鬧洞房的朋友,襄荷這邊也沒人好意思鬧,于是最終,兩人相見時身邊除了喜娘,便再沒有旁人打擾。
襄荷坐在撒了蓮子花生紅棗等物的大紅喜床上,聽着外面的聲音逐漸弱下去,再聽到那特有的,謝蘭衣的輪椅碾在石板上的聲音,心髒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
推門聲響起,喜娘似乎說了什麽,但她卻完全聽不到,只聽到輪椅聲慢慢靠近,随即在自己身前停下。
“襄荷……”她聽到他低聲溫柔地喚着她的名字。
“嗯……”她臉上發燙,也低低地回了一聲。
喜娘笑着催促新郎官快點挑蓋頭。
喜秤一挑,兩人的面容剎那跳入對方眼中。
襄荷平日雖說不算不修邊幅,但因為常常要莳弄花草農田,穿着打扮便比較簡樸,像今日這般盛裝打扮,還是頭一次。
蓋頭一去,露出明豔如春花的面容,她微微擡頭,露出一段白淨的脖頸,大大的水波眼如同兩汪深潭,漆黑的眼珠錯也不錯地看着他,順着挺翹的鼻梁往下看,抹了口脂的唇微微抿着,上翹出微笑的弧度。
她看着他,滿心滿眼的笑意,雖然還有些新嫁娘的羞澀,但更多的卻是喜悅。
他也看着她,雙眼忽略了讓他感覺到不适的燭光,只将目光牢牢地鎖住她的眼。
喜娘又笑着打斷了兩人的對視,端來合卺酒,遞到兩人手中。
被一連打斷兩次,兩人都有些讪讪地低下頭,襄荷偷笑着瞥了他一眼,卻見他也在悄悄看她。
接過酒杯,兩人手臂交纏,仿佛彼此以為交纏的藤蘿,各喝一半後換杯再飲,兩人不自覺的都将唇放在對方喝過的部位,将美酒與對方殘留的唇溫一起入喉。
杯中酒飲盡,酒杯被一正一反擲于床下,祈願從此百年好合。
不知過了多久,喜娘也退出了,房間裏終于只剩下兩人面面相對。
謝蘭衣幫襄荷将頭上沉重的鳳冠取下,低聲問:“累不累?”
襄荷撇了嘴,摸摸肚子:“不累,餓……”
謝蘭衣撲哧一笑,袖裏便滾出一包油紙包的糕點來,打開油紙,拈了一塊送入襄荷口中。襄荷看着他好看的手指捏着那軟嫩嫩的糕點,頓時覺得肚子更餓了。她張嘴去咬,可是不知道怎麽的,腦子一抽,一口小白牙就将謝蘭衣修長的手指連同糕點一起咬了進去。
糕點香香軟軟,手指溫溫涼涼,襄荷下意識地在那手指上唆了一口。
謝蘭衣:……
襄荷:……
襄荷哭喪着臉,趕緊咽下糕點,将手指從口中吐出來。白皙的指尖沾着透明的口水,看上去莫名有絲……*。
襄荷不自覺的咽了咽口水。
謝蘭衣瞥了她一眼,臉上露笑,手指并沒有收回,而是沿着襄荷的唇,一點點,慢慢地撫摸着她的臉龐。
“襄荷……”他又低聲喚她,聲音裏有着什麽在壓抑着,幽深的眸子黑洞一般,幾乎将她吸了進去。
床榻突然下沉,謝蘭衣手一撐,身體已經從輪椅轉移到了床上,恰好将襄荷蓋住,雙臂一攏,襄荷嬌小的身子便穩穩落入他懷中。
“啊!”襄荷小聲驚呼,雙手下意識地推據,臉頰泛紅,眼睛飄向一旁。
謝蘭衣低低笑了起來,湊到她耳邊,說話時鼻息都噴到她耳邊的皮膚,癢癢的:“別怕,我看了書的……”
襄荷不由瞪大了眼睛看他,臉頰登時像是燒着的大火,眼含羞憤,像是在指責他怎麽可以那麽直白地說出來。
謝蘭衣被她看得低頭咳了一聲,旋即卻又道:“唔,圖也看了——”一句話沒說完,便被襄荷捂住了嘴巴。
襄荷眼珠子亂轉,半晌才想起怎麽轉移話題。
“那個……你先說……你怎麽認識那麽多人?還有賀禮什麽的……若不是提前說過,哪能那麽恰好地送過來?還有你送來的那一箱子東西,說,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來之前就肯定要娶我了?”
謝蘭衣痛快地點頭承認,雙眼含笑,水潤地發亮,絲毫看不出有任何眼疾的樣子,“不過,不是回來之前,是三年前。三年前離開的時候,我便對自己說,歸來時你若未曾許親,我就再也不會放手。”
“至于那些人,都是旅途相交,有些是碰巧為他們治過病,有些是志趣相投,歸來前我曾跟他們說,我要回去……娶一個姑娘。”
最後一句話聲音極低,幾乎是含在唇裏不曾洩出,然而襄荷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她的臉頰忽然不那麽發燙了,只覺得通身升起一陣暖流,裹地她全身暖洋洋的,像在曬太陽一樣,又像是被水波承載着,悠悠晃動,晃得她幾乎想一直這麽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她忽然靠近他,将額頭抵着他的額頭,閉着眼睛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等你回來,我已經許了別人,甚至已經嫁了別人,你要怎麽辦?你準備的嫁衣……又想送給誰?”最後一句,赫然帶着酸味。
謝蘭衣雙眸一笑,伸出手臂,将她緊緊地鎖在懷裏,深深地呼吸着她身上香甜的氣味。
“可是你沒有。”
“我是說如果!”
“如果啊……那我就遠遠看着你,将為你準備的嫁衣鎖住,若你過得好,那就一直鎖着,若過得不好,我就……”他忽地靠近,捉住了她微微翹起的上唇,咬住。
“把你搶過來。”模糊不清的聲音從交纏的唇舌中洩露。
“襄荷,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便是遇上你。”
襄荷閉上眼,感受着他忽然靠近的氣息,再也沒有反抗的欲|望。
“還有問題麽?”他輕笑着問道。
襄荷咬了他一口。
大紅輕紗幔帳撒了下來,掩住了男子低低的笑聲。
夜還漫長。
114|8.13番外.月光光
元嘉六年,邊将劉寄奴率五萬大軍,與大周叛将顧長準決戰關山口,二十萬北蠻大軍不敵劉寄奴,主将顧長準被劉寄奴一箭封喉,傷重不愈,卒。
戎狄受此一挫,實力大減,再不敢觊觎大周國土,劉寄奴趁勝追擊,接連收複數州之地,年底凱旋回京,京城萬人湧街,迎接劉家軍。
元嘉帝大悅,稱劉寄奴乃百世不出之奇才,封骠騎大将軍,授一等國公爵,賜國姓吳,榮寵一時無兩。
據傳此戰之所以獲勝,除劉寄奴強于練兵,擅出奇謀外,墨門異人秘密贈送的諸多機關亦立奇功,諸多機關不可勝數,亦被列為軍中絕密,唯有一物,名為“望遠鏡”者流傳于世,此鏡上刻有“鶴望隐人”字樣,世人遂疑其為鶴望書院之人,然究竟如何,已不可知。
與此同時,襄城有女名為蘭襄荷者,乃骠騎大将軍劉寄奴義妹,鶴望書院除建立之初後百年來唯一女學子,其時任農院山長之職。
蘭氏培育新種水稻數年,終得可使畝産達五百斤之良種。育出新種後,蘭氏将之獻于朝廷,不求絲毫封賞,唯求良種遍發大周農戶之手,使貧民免于饑馑之苦。
元嘉帝稱其功業,贊其品格,遂封為一品夫人,世稱蘭夫人。
元嘉十三年,元嘉帝龍體欠安,立儲之事迫在眉睫,然元嘉帝無親生子,繼子長寧侯周清晗而立之年仍未婚娶,且堅辭不受太子之位。是年秋,元嘉帝舉行立儲大典,欲立長寧侯為太子,大典之上,長寧侯卻遍尋不着,元嘉帝大怒,命禦林軍徹夜搜查京城,卻仍不見長寧侯蹤影。
數月後,有山野樵夫見一山間野寺有一清俊僧人,形容昳麗,舉止不凡,疑為長寧侯,然真相如何已不可考。
受此打擊,元嘉帝一蹶不振,身體每況愈下,亦再無心國事。次年,元嘉帝擇三位于國有功,富有才幹的朝臣與五位宗室弟子,設立十項考核,百官為監察,元嘉帝親自定評,最終擇出最優者,即骠騎大将軍劉寄奴,當衆冊其為下任皇儲,此舉一經傳出,頓時震動天下。
元嘉十六年,元嘉帝正式禪位于劉寄奴,新皇改元升平,世稱升平帝。
升平帝幼年遭受流民之苦,家人親族皆已殁亡,遂視義父一家如親族,登基後封義父為安王,封義妹蘭襄荷為長公主,然安王與長公主久居襄城,不願移居,因此倒讓朝臣們對其少了忌憚。
夜色沉沉,宮門早已落下,偌大的皇宮裏除了打更的內侍和巡邏的侍衛,再無人走動,各殿也已熄了火燭,寒鴉飛過漆黑的各殿屋檐,最後落在燈火通明的紫宸殿上方。
紫宸殿裏兒臂粗的火燭靜靜燃燒,身穿常服的中年男子伏案審閱奏折,直至火燭即将燃盡,燭淚漸漸凝固在鑲金錯銀的燈臺上,身後伺候的內侍小聲提醒道:“陛下,夜深,您該歇息了。”
升平帝揉揉緊鎖的眉頭,看了看案頭的滴漏,這才放下筆,起身就要往殿後的暖閣休息。
“陛下……您,不去立政殿?”立政殿,是皇後居所。
升平帝淡淡一笑:“黃成,你什麽時候也幹這收受賄賂傳話的勾當了?不知道你主子我最恨貪污,不怕我給你治罪?”
內侍咧嘴一笑:“陛下,您還不知道我,我要有膽子幹那些事兒,也不會被您選中了。皇後娘娘可沒塞銀子讓我傳話,我說這話……是我心甘情願的。”
“哦?”升平帝眉頭一挑。
內侍臉上露出無奈的神色,“陛下,奴婢說句托大的話,從您一登基,奴婢就在您跟前兒伺候,皇後娘娘是什麽樣的人,奴婢清楚,陛下也清楚,您……何必跟娘娘擰着呢?”
升平帝輕笑:“朕跟她擰?不是她跟朕擰?朕讓她椒房獨寵,無論是在北地為将時,還是登基為君後,都有無數美人相投,然而朕為了她卻從未接受過。”
“朕與她結螭十載,初時無子,大臣們便以子嗣不豐為由,整日上折子,讓朕廣開後宮,以免重蹈元嘉帝後繼無人的局面,朕卻都一一壓下,如今使其育出三子,更是立長子為儲。天下人誰不說朕對她愛重極深,你說朕跟她擰?”
內侍暗暗嘆息,不再開口。
升平帝眉頭深鎖,終究嘆了口氣,說了聲:“罷了……”
說罷便大步走出紫宸殿,朝立政殿行去。
立政殿殿前挂着一盞樸素地紅色宮燈,暖融融的光自紗罩裏洩出,映着升平帝的眉眼,那暖光竟将他淩厲的眉眼襯得柔和了許多。
走進立政殿,便見陳設依舊簡樸,寝殿內也沒什麽貴重物事。
皇後出身陳郡世家,卻難得的不似一般世家女那樣喜好奢靡,當年升平帝還在北地抗蠻時,軍資不足時,她便将嫁妝全數拿出,秋冬時還與府中下人一起為軍士們縫制冬衣。這種種舉措,贏得了軍士們的愛戴,後來朝中文臣勸升平帝廣開後宮,跟随升平帝一起打拼的武将們卻無一人支持。
寝殿內還亮着柔和的燭光,素色屏風後一個瘦削的身影倚在床榻,懷裏似乎擁着一個孩子,嘴裏輕輕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曲調溫柔之極,如同燭光,和暖而不灼人。
升平帝忽地停住腳步,揮手将發現自己正要出聲的宮娥屏退,側耳靜靜地聆聽着那溫柔的曲調。
這個曲子,他聽過。
月光光,亮堂堂,開開後門枇杷黃;哪有枇杷不吐骨,哪有爺娘不愛郎……
兒時他體弱多病,夜裏時常因夢魇驚悸而醒,娘便将他摟在懷裏,為他哼唱童謠,年歲太久,他已經記不清那些童謠唱的是什麽,唯有旋律還記得一二,然而此刻聽到屏風後那人輕聲的哼唱,原本以為已經模糊的記憶竟然剎那清楚起來。
他還記得爹忙于戰事,很少有時間陪伴他們兄弟和母親,但因為他體弱的緣故,爹便對他格外多了一份心疼。有時夢醒,娘為他哼唱童謠,爹便默默坐在一旁,用他那因握慣刀劍而生出厚繭的手輕輕地拍他後背。
戰場上令戎狄聞風喪膽的殺神顧将軍,面對嬌妻幼子時,卻只是個尋常的父親。所以即便爹不能常常陪伴他,他依舊覺得,爹是天下最好的爹,是他最崇拜的英雄。
所以,當巨變陡生時,他心中的懷疑遠遠大過悲痛。
他親眼看着哥哥們一個個死去,看着娘親遭人侮辱,看着一切悲劇在眼前發生,他卻無力阻止。那時候,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其實只剩下一個——
找到他,然後問他:為什麽?
後來幸運地遇上義父,在那個寧靜的村莊中,他度過了巨變之後此生最平靜,也最幸福的幾年時光。有時他真的想就在那裏老去,哪怕是耕地做農夫,或給大戶人家當護院,他也毫不遺憾。
然而心裏一直有個聲音叫嚣着,這聲音攪得他日夜不得安睡,更無法自欺欺人地一直留在那裏。
所以,他終究還是走了。
拿起刀劍,去那個人在的地方,問他一句,為什麽?
他一路拼搏,智計百出,悍不畏死,從最底層的小卒到手下有着數萬兵馬的大将軍,終于有了和他在戰場上刀劍相向的資格。
就在當年那人降敵的關山口,只是此刻立場已改,他再不是大周百姓信仰愛戴的軍神,卻是蠻人委以重任的走狗。
多麽可笑。
一場戰罷,雙方旗鼓相當,鳴鑼收兵,各回軍帳。他苦思破敵之計,那人卻繞過無數守衛,如入無人之境般,悄無聲息地進了他的帳篷。
那人看着他的目光喊着欣慰和自豪。
他卻差點被那目光看得惡心欲嘔。
挂在帳上的長劍铮然長鳴,劍尖直指那人咽喉,他冷冷地看着那人蒼老許多的面容,終于問出來:為什麽?
世人都以為顧長準死于劉寄奴之手是因其年老,且勇武亦不及劉寄奴,然而只有劉寄奴自己知道,決戰前那一夜,他終究在氣怒交加之下,忍不住揮下了手中的劍,将那人刺傷。
若不是受了傷,哪怕他勇武無比,哪怕他有謝蘭衣的機關相助,也不可能那般輕而易舉地大破蠻軍。
那人曾是英雄,做了萬人唾罵的降臣後,也是一世枭雄,相比不過在軍中歷練了十來年的他,那人幾乎是自出生起便長在軍營,武藝、智謀樣樣都強過尚顯青澀的他,他能傷了那人,不過是因為那人好不抵抗罷了。
“寄奴,你長大了,大周有你,有元嘉帝那般明君,我顧長準一生,倒也無憾了。”那人胸口汩汩流血,卻含笑對他這樣說道。
無憾?
只要能看到山河永在,明君在上,黎民不受戰亂之苦,他就死而無憾?那那些因他降敵而死去的大周将士算什麽!他的哥哥、母親、族人們又怎麽算!
因為大周皇帝昏庸、朝臣貪腐橫行、軍隊軟弱便改投他主,甚至率領着昔日的敵軍對着昔日的同袍們橫兵相向,只為一統南北,讓北蠻與中原再無戰亂,讓所謂的北蠻明主代替昏庸參的周帝。
多麽無私的念頭,多麽寬廣的胸懷,真正是只忠天下不忠君,一心只為蒼生計!
然而,他和哥哥、娘親,他們這些因他的雄韬偉略而受盡苦楚的人,又怎麽算?
劉寄奴不能原諒他,哪怕他親手将他射殺也不能!
“誰?”警惕的清冷女聲倏地響起,屏風後的人影将懷中孩子輕輕放下,随即猛地站起,身子繃直如拉緊的弓弦。
升平帝繞過屏風,臉上神情已經漸漸恢複平靜,他望着自己的皇後,不知是方才那童謠的影響,還是因為剛剛想起那難堪憤恨的往事,總之,他一向堅硬豎起的心防忽然缺出一個豁口。
“阿宛,是我。”他輕聲喚着她的閨名,沒有自稱朕。
皇後愣了一愣,随即臉上露出淺淺的笑來,柔和溫婉一如初嫁時。
升平帝被這笑容笑晃了神。他終于記起,她也曾這樣溫婉過,初嫁他時,全心仰慕着他,而在他拒絕了上峰送的美人後,這仰慕便變成了全心的愛慕。
只是從何時起,那溫婉的女子卻忽然冷硬如出鞘的刀鋒?他斂下眉,心頭一片清明。
他其實一直都懂,懂她為何變得如今這樣,只因為她是眼裏揉不進一粒沙的女子,當發覺自己全心愛着,并以為也全心愛着自己的人,并非如她所想那般心中只有她一個時,她所有的溫柔便都被厚厚的殼包裹住了,只留給他一個完美的假面。
她仍舊是一個完美的皇後,躬身作則,為他處理好後宮的一切事物,然而,那面對愛人的愛慕眼光卻再也消失不見。
你既無情我便休,你若不能全心待我,我便從此吝啬于付出絲毫愛意。
陳郡貴女謝如宛就是這樣一個女子。
升平帝看向床榻,他的皇後正擁着他的幼子,臉上又是那般溫婉的神情,美好地讓他懷念。
“琛兒又夢魇了?”他坐在床榻上,輕聲問道。
皇後輕輕嗯了一聲。
“別熬太久,這些事讓宮女做也可以的。”
“那怎麽能一樣。”謝如宛飛快地擡頭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顯而易見地流露出對他這般表現的驚訝。自從疏離之後,他們誰也不肯低頭,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平和而富有溫情地談話了。
“我是琛兒的母親。”她輕輕說道。
升平帝眼眶忽地有些微微酸痛。
他靠近皇後身旁,伸出大掌,輕輕地拍在幼子的背上,一如幼年時那人做的那樣。
可是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如那人那般,将所謂的家國天下看得比任何都重。他會是個好皇帝,但也會是個好父親,好丈夫。
“阿宛,再唱唱方才那曲子吧,很好聽。”怕吵醒幼子,他貼近她的耳邊說道。
謝如宛全身僵硬,半晌,臉上綻出柔和的笑。
“好……”她低聲說着,聲音幾乎在顫抖。
“月光光,亮堂堂,開開後門枇杷黃;哪有枇杷不吐骨,哪有爺娘不愛郎……”
115|番外.夢耶非耶
烏雲沉沉欲雨,襄荷擡頭望了望天,取出蓑衣,給自己和謝蘭衣披上,然後繼續朝着茫茫大山前行。
他們進山是來尋一些野花和草藥,但拉車的馬兒在進山前踟蹰不前,且山路馬車無法行進,他們便棄了馬車,徒步進山。然而到如今,他們已經在山裏困了三天。
轉來轉去總是轉不出去,随身攜帶的水浮磁針也無法指向,不過兩人并未心急,另尋別的法子辨別方向,試過數次中,終于讓他們找到正确的方向,然而,這時他們卻主動不願出去了。
襄荷總覺得這裏很熟悉。
一眼望不盡的起伏山巒,寂靜的毫無人煙,種類繁多的動植物,以及,那莫名其妙的方向迷失感。
多像小時候跟着蘭郎中一起行醫,誤入大山,然後進入神奇山谷的那次。
只是她清楚地記得,這次進山前的地理位置與那次相隔甚遠,若這真是那片山巒,也只能是山巒的另一端。
那次進山時的位置在這次入口的北邊,因此辨明方向後,她便往北邊一直行去。
好在謝蘭衣的輪椅爬山也不困難,他又帶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總能恰到好處地解了他們的窘境,因此這一路行來倒也順利,只是仍舊沒有找到那個神奇地山谷。
襄荷并沒有對謝蘭衣具體說那山谷裏如何,只說幼時曾經誤入過,是個很美很美的地方,想要舊地重游。
謝蘭衣笑笑,沒有追問,陪着她在這大山裏轉悠。
十幾年的親密相處,有些話已經不必宣諸于口,彼此就已經心知。他們共同走過了那麽多山山水水,無數次陷入困境,然而他們從未灰心沮喪甚至絕望,因為相比起困境時的絕望,旅途中更有許多不期而遇的驚喜。
雨還沒落下來,夜色卻已經慢慢沉了下來,山谷依舊毫無蹤跡,襄荷嘆了口氣,開始尋找住宿的地方。
最終是宿在一處石壁旁,用藤條與樹枝簡單搭起遮雨棚,預防夜裏落雨,脫下的蓑衣與青草搭在遮雨棚上,兩人便背靠山壁,睡在小小的遮雨棚下。
謝蘭衣在外圈布下機關,防止野獸侵襲。襄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