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幸運星當頭
不知那大車店的人是對他們這薄板庫房很有信心,還是對當地的治安信心十足,翩羽他們弄出那麽大的動靜,竟都不曾引得一個人過來看上一眼,以至于叫他們順順利利便從那大車店的後門溜了出來。
到底是破壞了人家的東西,叫三個孩子做賊心虛,卻是不敢靠近大路,只鬼鬼祟祟撿着那沒人的陋巷走。可就是這樣,一陣暈頭轉向後,三人發現,他們到底還是上了大路。
此時天已經全黑了下來。大周自打立國起,就從不曾像前朝那般有過什麽宵禁,因此那滿街的華燈,直把街道照得亮如白晝。
和天黑後就很少再有人在街頭出沒的長山縣城不同,已經這個時分了,這裏的大街上卻仍是人潮如織,似是沒人覺得,天黑應該是回家睡覺的時候。
“這是哪裏?”王明娟抱着她哥的胳膊一陣緊張。
而,不知道是王明喜自己也害怕,還是他怕翩羽會害怕,他的另一只手則死死拉着翩羽。
翩羽倒是個賊大膽,雖被王明喜拉着,她仍是伸着脖子往那車來車往的路邊上湊,一邊踮着腳看着四周道:“許是皇陵腳下的萬壽城吧。”
“你怎麽知道?”王明娟顯然不信她這話。
翩羽便指着那滿街的招牌道:“瞧,好多招牌上都寫着呢。”
兄妹倆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這才注意到,果真許多店招上都有着“萬壽”的字樣。
“你怎麽知道?”王明娟不由又問了一聲。雖是跟剛才一模一樣的問話,問的內容卻已是不同——照理說,翩羽是不應該知道這些的。因為王明娟知道,她在徐家不受待見,平常難得有機會出門,所以下意識裏王明娟總覺得,翩羽的見識應該遠不如她才對。
翩羽正對街上那些式樣古怪的馬車感到好奇,雖分着心,仍是準确無誤地理解了王明娟那叫人聽不大明白的問題,只心不在焉答道:“縣城裏好多店鋪也是這樣,有些懶得起店招的,就直接用‘長山’做了招牌。想來這裏應該也差不多。”——卻原來,正因為她很少被允許出門,因此每次出門時,她都會十分用心去觀察、去記憶,久而久之,不僅叫她觀察力變得愈加敏銳,甚至還叫她練出一副過目不忘的好本事。
聽她這麽說,加上那些店招的佐證,王明娟這才信了翩羽的判斷,擡頭望着她哥笑道:“還以為是倒黴呢,沒想到我們運氣真好,竟沒走錯路,還到了萬壽城。”
正如翩羽剛才所說,這萬壽縣城地處皇陵腳下,此地正是從長山往京城去的必經之路——也就是說,翩羽他們誤打誤撞,原以為是搭錯了車,不想這運瓜車竟帶着他們繞過長山縣城,直接就到了萬壽,竟叫他們一下子離京城又近了八十裏地。
那兄妹倆握着手一陣高興,翩羽此時的注意力卻全在那些沿着石板路面悠閑往來的馬車上。
雖說世祖皇帝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發明了那種車頂和四壁都可以随意開合的四輪廂式馬車——世祖賜名為“廂車”,可直到如今,這種廂式馬車仍是只有那些勳貴人家愛用,保守的鄉下人出行還是偏愛老祖宗們留下來的那種老式兩輪篷車。而,雖說這萬壽城離長山不過才八十裏之遙,卻是和長山縣城全然不同,滿街跑的都是那種看上去就華貴無比的廂車。翩羽站在路邊看了半天,竟沒看到一輛她所熟悉的那種老式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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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翩羽似發現了什麽新奇玩意兒,那貓眼一亮,回身抓住王明娟兄妹的胳膊就是一陣亂搖,指着街頭過來的一輛馬車跳着腳叫道:“瞧,快看!那輛車,快跟幢小房子似的了。”
兄妹二人扭頭看去,就只見那邊悠然過來一輛寬大的馬車,車前駕着八匹一水的白色駿馬,那漆成朱紅色的車身幾乎是普通馬車的兩倍寬,簡直快要堵住整條街面了。駕車的,是個看不出年紀的漢子。那漢子一身錦衣華服,顯然很以他所駕的車為榮,一路只高擡着下巴,看着就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
等那馬車走到近前,翩羽才發現,這車竟然有三對六只轱辘!
她不由叫了一聲,又指着那車輪給王明娟他們看。這叫聲,卻是引得那車夫向她看了過來。許是見她這般少見多怪,那漢子的粗眉一揚,只笑眯眯地看着翩羽挑了挑眉,卻是在經過他們身邊時,故意把那鞭子甩到他們的頭頂上方,打了個響亮的鞭花。
翩羽一向膽子大,還沒覺得有什麽,那王明娟卻是已經被吓得不輕,當即抱着她哥的胳膊一陣尖叫。
見吓着了王明娟,翩羽立馬反應過來,沖着那漢子生氣地一跺腳,叉着腰就瞪起了眼。
許是那漢子也沒料到會真吓着人,不禁沖着翩羽呲牙做了個怪相,又一本正經地扭開頭去,就仿佛剛才甩鞭子吓人的不是他一般。可等那車從翩羽他們身邊晃晃悠悠地過去,那漢子卻是又忍不住探出腦袋來回頭看向翩羽。
翩羽原還很是生氣,可見他這樣,頓時也就明白了,這人應該并沒有什麽惡意,大概是看他們三個鄉下小孩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好笑,才故意那麽做來吓唬他們一下,卻是沒想到真會吓到王明娟,倒叫他一陣過意不去。
翩羽原就是個很容易原諒人的,偏那王明娟正好跟她相反,可不是個能輕易寬恕他人的人,且她也覺得她是受到了冒犯,她不敢去找那車夫的麻煩,便回身找上了可以找的翩羽。
她猛地一拉翩羽的胳膊,瞪着她怒道:“都怪你,沒事亂指什麽!你還以為這裏是長山呢,不知道這裏是皇陵腳下嗎?誰知道那車裏坐了什麽勳貴人家!萬一你這麽一指,惹惱了人家,你倒黴不說,還要帶累我們!”
見她罵翩羽,王明喜忙上前拉開她道:“丫丫還小……”
“小什麽小!”明娟怒道,“年底可就十二了!”又瞪着翩羽道:“你再這樣,就算找着你爹,怕也是只會替你爹丢人!瞧瞧你,看着哪還像個狀元家的姑娘?!不過是一輛車,就這麽喳喳呼呼的,叫人笑話你沒見過世面,一身的小家子氣!”
翩羽被她罵得垂下頭去,雖不服地噘着個下唇,到底沒有回嘴——不管怎麽說,王明娟總是為了她才離家出走的,她得領她這個情。
見翩羽一臉委屈求全,王明娟卻仍是那麽不依不饒,偏王明喜又一向管不住他妹妹,只得轉移話題道:“且先別說這些了吧,先想想今兒晚上我們該怎麽辦,總不能露宿街頭吧。”
頓時,王明娟不罵人了,只站在那裏一陣皺眉,道:“不知道當鋪有沒有關門……”正說着,就見翩羽一擡手,指了指他們的頭頂。
王明娟擡頭看去,就見他們頭頂上方飄着個繡着“當”字的幌子。回身一看,身後那間唯一關着門的店鋪,可不就是個當鋪。
翩羽看着王明喜做了個鬼臉,又沖着王明娟吐舌道:“真關門了呢。”
王明娟沖她一陣皺眉,卻是不死心,轉身走過去湊到門縫間往裏看了看,又後退兩步,擡頭看着那鋪面的二樓。
在當鋪的另一邊,隔着翩羽他們出來的那個巷口,是間酒樓。此刻酒樓裏正是燈紅酒綠倚紅偎翠熱鬧非凡。在酒樓的一樓廊下,一些等待客人招喚的陪酒女郎們正百無聊賴地倚着欄杆,邊嗑着瓜子邊閑聊着。
翩羽他們三人從那巷子裏竄出來,又站在路邊上一陣嘀嘀咕咕,早引得那些無聊的酒女們一陣注意,許還聽到了他們的只言片語,此刻見王明娟站在當鋪門前擡頭往上看,其中一個便揚聲笑道:“做那種生意的,可跟咱們不同,哪個敢大晚上的開門。”說得衆酒女一陣笑。
這時候就知道翩羽果然沒王明娟那麽見多識廣了,秉承她娘教她的“與人為善”原則,見那些女人雖濃妝豔抹,看着不像是正經人家,到底人家是和善地指點他們,翩羽便彎起貓眼,打算過去向那酒女答謝,卻正好被回頭看過來的王明娟看到。
王明娟吓了一跳,趕緊過去一把捉住她,喝道:“要死啊!怎麽什麽人你都敢搭話?!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嗎?!”說着,拖着她便和王明喜一起跑開了。
他們三人跑開了,卻是不知道,那酒樓的二樓上,正有一人搖着扇子看他們看得津津有味。
“啧啧啧,”周湛咂着嘴,看着那三人的背影笑道,“還真是孽緣。”又扭頭對趙允龍道:“現在我越看越覺得,我贏的面要比你大。”
*·*·*
且說翩羽三人跑開,轉過一個街角,這才停下腳步。
“怎麽辦?”翩羽扶着膝,擡頭望着王明娟兄妹問道,“你們誰的身上有錢?”
王明喜才剛要答話,就被王明娟搶着道:“怎麽可能會有錢?!你以為我們跟你一樣,家裏還給零花錢怎麽着?”
這句話頓令翩羽一皺眉,挺直腰道:“家裏什麽時候給過我零花錢了?!”——王家是地道的莊戶人家,莊戶人家可沒有給孩子零花錢的習慣。
王明娟撇嘴道:“不是說王家,說徐家呢。你在徐家不是領着月錢的嗎?”
翩羽噘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被我娘抱着離開徐家的,就算我有私房錢,這會兒也沒了。”
“那怎麽辦?”王明喜看看妹妹,似意有所指般緩慢說道,“這會兒怕是找不着當鋪了,難道今晚咱們就只能露宿街頭了?”
王明娟警告地看他一眼,“眼下也沒別的法子了,我看,要不從你娘的首飾裏挑一件出來抵房錢吧。”她看着翩羽系在胸前的那個包袱道。
翩羽一聽就蹦了起來,抱着懷裏的包袱道:“不行!那是我爹送我娘的東西,一件也不能少!”
王明娟頓時惱了,道:“那你什麽意思?!想叫我們都陪你睡大街嗎?!”
想着他們都是為了她才跟她一起逃家的,翩羽不由又垂下頭,再次噘起下唇。
見她倆又僵持起來,王明喜張張嘴,半晌,抓着後腦勺嗫嚅道:“不定非要抵房錢,只要跟店家好好說,我們只先拿着做抵押,等明兒出當有了錢,再把那首飾贖回來就是了。”
翩羽聽了兩眼一亮,拉着王明喜道:“能成嗎?別人肯嗎?”
“總要試試才知道。”王明喜憨笑着,卻是心虛地避開了翩羽的眼。
*·*·*
順着街道往前,正好有家看着挺大的客棧,且客棧對面就有一家當鋪。三人一商量,便決定在此投宿了。
而進到店中,他們這才知道,這間客棧還兼營着郵車的生意。
翩羽等人聽了不由就是一陣興奮,都覺得此行簡直是幸運星當頭,竟無比順利,忙不疊地向着掌櫃打聽那去京城所需的車票錢。
老掌櫃看翩羽他們三個孩子竟沒個大人陪着,不免多問了幾句。翩羽見他待人親切,頓時就忘了王明娟那猶在耳畔的警告,直言告訴老掌櫃,他們是要上京城去找她的父親。那老掌櫃看着王明娟兄妹身上戴着孝,當即便腦補出一段兄妹三人死了娘親,家裏無人可依靠,不得不孤身進京尋父的凄苦故事來。加上翩羽個子小小的,被櫃臺擋着,只露出一個大大的腦門兒和一雙亮亮的貓眼兒,顯得極是靈動可愛,且她那心無城府的對答,也叫她透着股天真純淨,直看得那兒女早已成年的老掌櫃心頭一陣柔軟。
問到房錢時,翩羽更是按着王明喜的主意,從懷裏小心翼翼掏出她娘的一根鳳頭釵來,卻是對那老掌櫃千叮咛萬囑咐,再三交待說,這只是暫時的抵押,不是賣,更不是拿來抵房錢的,明兒一早她就會拿銀子來贖回去——她對她死去娘親的拳拳之心,頓時感動得老掌櫃恨不能當即翻過櫃臺去,好好抱一抱這不知道是丫頭還是小子的小不點兒。可在賬房先生那驚訝的注視下,他也只能彎腰去拍拍翩羽的腦袋,一邊向翩羽再三慎重保證,他既不會弄丢也不會弄壞她娘的釵子,甚至不會把這釵子給任何人,單等他們兄妹三人親自來贖。直到得到這樣的保證,翩羽才沖着老掌櫃咧開一口糯米小牙,誠摯地向老掌櫃鞠躬道謝,直引得那老掌櫃恨不能抛開生意,搶了那引路夥計的活兒,親自送翩羽去客房才好。
直到翩羽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賬房先生才丢開算盤,伸手過去從老掌櫃手裏拿過那釵子看了看,搖頭道:“可別說我沒提醒你,這釵子也就是樣子貨,可不值那房錢。”他看看仍癡癡看着樓梯的老掌櫃,推着他笑道:“掌櫃的可是又心軟了?你可別忘了,咱們這店裏不賒不欠不抵押的店規,可是你自個兒立下的。”
老掌櫃這才回過神來,忙從他手裏搶過釵子,回身将那釵子收進銀櫃,對賬房先生道:“那麽說,不過是怕平白上當罷了。”又嘆道,“已經好些年都沒看到過這麽幹淨的一雙眼睛了。不知為什麽,我就是相信,這孩子不會騙我,就算明兒她真拿不出錢來,我信她哪天有錢了,定然會記得來贖這釵子。”頓了頓,又道,“就算她真不來贖,也只當是我做了回好事吧。”
賬房先生看看他,又看看那樓梯,搖頭笑道:“那小姑娘雖長得黑了些,其實細看看,還是挺可人疼的。”
老掌櫃還在琢磨着翩羽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聽了不由扭頭問那賬房先生,“你看她是個丫頭?”
賬房先生才要答話,忽聽得身後櫃臺上擺着的酒缸被人敲得一陣“當當”亂響。
二人扭頭看去,就只見櫃臺外不知何時站了個少年,那少年拿着把扇子,正試圖在那酒缸上敲出個抑揚頓挫的鼓點來。見他們轉過頭來,少年最後敲了一下酒缸,挑着兩道可笑的八字眉問道:“掌櫃的,可還有空房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