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用完的好運
且說翩羽跟在王明娟兄妹身後進了客房,還沒放下包袱,就先是一陣好奇地東張西望——她還從沒見過客棧裏面是什麽樣呢。
她這模樣,頓叫自诩大家閨秀的王明娟一陣看不上,點着翩羽的腦袋道:“且收一收你的好奇心吧!這麽探頭探腦的東張西望,沒得叫人笑話你是從沒進過城的鄉下人!”
翩羽被她戳得腦袋一下下地往後仰着,望着她憨笑道:“我們可不就是鄉下人嘛。”
這“我們”兩個字,頓叫王明娟一陣皺眉,卻又無從反駁起,只得瞪了翩羽一眼,先放過她,又指揮着她哥哥道:“我和翩羽兩個睡床,哥哥你就委屈一下,在腳榻上打個地鋪吧,正好也能護着我們。”
卻原來,因為翩羽懷裏的首飾匣子,叫王明娟總感覺不安全,便不肯叫她哥哥另外再開個房間,只說都是一家人,非要王明喜當保镖,跟她們住一間。
雖說此時翩羽已經十二歲了,也知道什麽是“男女大防”,可她心裏只當王明喜是親哥哥一樣,且又有王明娟在,倒也沒覺得這事兒有什麽不妥,只隔着王明娟望着王明喜嘻笑道:“就是辛苦七哥了呢。”
她這裏是毫不在意,王明喜卻早就紅了耳朵尖,直叫一旁知道他心事的王明娟看得一陣抿唇而笑。可回頭看看翩羽那坦蕩蕩的模樣,她的笑容不由就淡了下去,又對翩羽道:“餅還有些,這會兒你們誰餓了?”——卻是昨晚偷偷從王家帶出來的餅,只當了他們的口糧。
翩羽搖頭道:“餓倒是不餓,就是在車上曬了一天,出了一身的汗,都臭了,我想先洗洗。”
王明娟不由就是一陣後悔,她原也想先洗洗來着,可既然翩羽先說了,她倒也不好搶那個先了,只忍了那心頭的不如意,皺眉道:“好吧,那你先洗,我和哥哥先出去。”又帶着那門道,“快些,我們也累了,好早些洗了睡呢。”
出得門來,王明娟便要往樓下去,卻忽然被王明喜拉住胳膊。
“娘給的銀幣可都還在吧?”王明喜小聲道。
王明娟立馬警惕地看看左右,拉着王明喜到樓梯口的欄杆處,倚着那欄杆小聲抱怨道:“你也真是,怎麽在外面問這個?也不知道防着些。”
卻原來,剛才王明娟說謊了,他們身上是有錢的。她娘臨終前把積攢下的私房錢,一共四枚一兩的銀幣,全都悄悄給了他們兄妹。
王明娟看看王明喜,見他欲言又止,不由冷笑一聲,道:“哥哥這是怪我不肯拿出那些錢,盡在花翩羽的錢,是嗎?”
王明喜看看她,嗫嚅了一下唇,雖沒有出聲,卻是已經表明了他的意思。
王明娟不由又是一聲冷笑:“我就知道,你覺得我在占翩羽的便宜。可你也不想想,我這是為了誰!咱們就只有這麽一點保命的錢,花出去一文便是少了一文,花光了,以後可就再也沒有了。翩羽她娘的首飾對她來說是重要,可這也不過是臨時抵押上一陣子,臨時當上一當罷了,等找到她爹,她爹自然會來贖了回去,于翩羽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損失——且這主意還是她自己提出來的!而我們呢?進京後天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認回爹。在那之前,哪裏不需要用錢?難道還要處處跟小姑父伸手?就算小姑父願意負擔我們,跟人伸手的滋味好受還是怎麽着?你忘了那時候你為了買一支筆,都是怎麽跟家裏人磨叽的了?!”
Advertisement
說到這,她忽地一陣委屈,掏出帕子抹着眼道:“娘還叫哥哥護着我一生呢,這還沒怎麽呢,你眼裏心裏就只有翩羽一個人了,你哪裏還是我哥哥!我處處替你着想,原也沒指望你一個謝字,不過是因為我們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妹,可你呢?你竟這麽想我,你實在叫我太傷心了,以後我哪還敢指望着你來回護我呢!”說着,拿帕子捂着臉就是一陣抽噎。
見她如此,王明喜頓時一陣無地自容,忙拉着她的衣袖懇求道:“好妹妹,快別傷心了,都是我不好,以後我什麽都聽你的,再不敢這麽胡亂說話了……”
明娟卻扭着肩,怎麽也不肯叫她哥哥安慰她。兩人正拉扯着,忽聽得那樓梯上傳來一聲嗤笑。王明娟原是看好了周圍沒人,才這麽裝腔作勢起來,卻不想竟不知打哪裏冒出這笑聲來。她一驚,頓時也顧不上跟她哥哥耍心機了,忙拿着帕子遮着臉,躲到她哥哥的身後,悄悄向那聲音的來處看去。
就只見三樓的樓梯上,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年公子正被兩個小厮簇擁着,仿佛是要下樓去的模樣。許是覺得他們兄妹擋了路,那公子便站在樓梯的半中腰處,笑彎着一雙桃花眼望着他們。
見王明娟躲在王明喜的背後向他看過來,那公子“唰”地一下甩開手中的扇子,挑着那呈八字形的眉頭,從扇子邊緣沖她輕佻地眨眨眼,笑道:“哎呦喲,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這油滑的腔調,這八字形的眉頭,以及那把扇子,頓叫王明娟有種奇怪的熟悉感。
王明喜也是一陣明顯不悅,勉強向那公子拱手一禮,道:“是在下和舍妹失禮了,請公子見諒。”便拉着王明娟退回到房門邊上。
那公子又是一挑眉頭,卻是沒再說話,只放下扇子,向着王明喜翩翩還了一禮,這才領着那兩個小厮繼續下樓梯。
而就在這時,翩羽打開了房門,探着顆濕漉漉的腦袋出來笑道:“我好了。”
頓時,衆人都向翩羽看過去。
翩羽一擡頭,正好和那個樓梯上的少年公子撞了個對眼兒。她先是愣了愣,忽地一眨眼,望着那少年咧嘴一笑,道:“還是活着好,是吧?”
這句話卻是叫衆人一陣摸不着頭腦。
更叫人摸不着頭腦的是,周湛竟然接了話。
“活着其實也沒那麽好。”周湛走下樓梯,一邊腳步不停,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翩羽。直到走到樓梯口,他這才收回目光,看着通向一樓的樓梯。就在衆人都以為他要下樓去時,他忽地又是一扭頭,望着翩羽正色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活着其實真的沒那麽好。”
說完,便不再看向翩羽,只扭頭向着王氏兄妹風度翩翩地一颔首,便領着那兩個小厮下樓去了。
而,直到這時,王明娟才回想起來是在哪裏見過這個“登徒子”。她心頭頓時閃過一陣複雜的滋味,有心想要罵那個裝腔作勢的少年,可人家已經下樓去了。于是她一擰眉,回頭瞪着翩羽道:“你認識他?”
翩羽正困惑地眨着眼,“那天在山上遇到過。”又擡頭問王明娟,“他那話是什麽意思?”
“我怎麽知道?!”王明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不過是又被那少年調侃了一下而已,但她就是覺得,她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般,只悶了一肚子無處發洩的怒火。于是她又本能地找上了翩羽的茬兒,瞪着她喝道:“都說幾遍了?別随便跟人搭話,你怎麽就是不上心呢!還有,你好歹也是個姑娘家,怎麽能這麽披頭散發地就出來了?!還有沒有個規矩!”說着,推着翩羽的肩,把她推回了房裏。
*·*·*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翩羽就醒了。見王明娟和往常一樣仍在賴床,她便悄悄下了床,繞過睡在腳榻上的王明喜,坐在窗邊,望着街對面那間當鋪一陣出神。
她走動的聲音,驚醒了王明喜。王明喜坐起身,見翩羽這麽早就起了,便揉着眼道:“昨兒老掌櫃說了,那當鋪要九點半才開門呢。”——自然,這将一個時辰又細分了若幹鐘點的作法,也是世祖皇帝的傑作。
翩羽笑笑,對王明喜小聲道:“七哥盡管睡,我醒了,睡不着了。”
王明喜又揉了揉眼,這才發現,翩羽懷裏抱着她娘的那個首飾匣子——他便知道,這主意雖是她出的,想來她也是心懷不舍的。
他們二人說話的聲音,卻是吵得王明娟不得不醒了。她翻身坐起,看看抱着首飾匣子坐在窗邊的翩羽,忽然道:“對了,等當鋪開門,最好就我一個人進去,你們都別跟着。”
“為什麽?”翩羽道。
王明娟下床氣正盛,忍不住一聲冷笑,“瞧瞧你倆,一看就是好欺負的。要是帶着你去,”她一指翩羽,“別人準知道我們是鄉下上來的,到時候明明可以當十兩銀子的,也告訴你只值個五兩。至于哥哥,”她垂眼看着坐在腳榻板上的王明喜,“一看就是個老實巴交好騙的,不定告訴你只值個三兩呢!”
王明喜不由就和翩羽對了個眼。不得不說,三人中,也就王明娟是個精明的。
“好……吧,”翩羽只得猶豫着答應了,“我們不進去,我們在門外等你就是。”
王明娟看看她,又道:“回頭我們還得給自己買身像樣的衣裳。特別是你,”她再次一指翩羽,“你是打算就穿着五哥的舊衣裳去見你爹嗎?還真不嫌丢人!”
翩羽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皺眉道:“這不是為了行動方便嘛,”又指着那床尾的包袱道:“我也帶了女裝的,還是你年初給我做的呢。”
王明娟冷笑道:“那衣裳在村子裏穿穿也就罷了。你沒瞧見這城裏人都穿着什麽樣的衣裳嗎?你要是穿那身衣裳到公主府去,怕是你這一輩子都別想再在你繼母面前擡起頭來了!”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說到那個公主。翩羽不由一陣垂眼。
王明娟看看她,撇着嘴教育她道:“這人都是欺軟怕硬的。你可記住了,就算你沒什麽,你也得裝出你有什麽的樣子,叫人知道你不好欺負!你記住,你爹是狀元公,你娘是你爹的原配,哪怕她是個公主,終究只是你後娘,自古就說後娘難當,她若是敢給你一星半點的臉色看,你就把這臉色擴大了給全天下的人看,看到時候別人的唾沫星子不淹死她!”
大概這麽一番話叫她的下床氣消得差不多了,王明娟終于肯起身了,翻身坐到床邊,望着翩羽又道:“你放心,就算你是個傻的,好歹還有我跟你在一起呢,難道我還能眼看着你吃虧不管你?!”
*·*·*
九點半,當鋪才剛一開門,王明娟便在翩羽的熱切注視下,進了當鋪。
也不知道她進去了多久,翩羽總覺得她進去了至少有舊制的半個時辰(也就是說,是新制的一個小時),才終于看到王明娟笑眯眯地從那當鋪裏出來。
翩羽和王明喜一擁而上,同時問道:“怎麽樣?多少錢?”“夠車票錢嗎?”翩羽又問。
王明娟得意地一挑眉,“我辦事你們還不放心?!”說着,一搖手裏那只藍底白花的絲絨錢袋,笑道:“七十兩!整整七枚十兩的銀幣呢!”
翩羽頓時喜笑顏開,當年她娘去當當時,最多也不過能當到五六十兩,果然還是這王明娟能幹。她一豎拇指,由衷贊道:“還是娟姐姐能幹!”
“那是!”王明娟一陣得意,“他們原只肯出到六十兩,被我磨來磨去,才終于一點點往上加到七十兩的。”又從那袋子裏掏出一枚銀幣來,湊到牙邊咬了一下,看着那牙印笑道:“不瞞你說,今兒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十兩的銀幣呢。”
莊戶人家從沒有給孩子零錢的習慣,且鄉下人交易簡單,用的最多的還是銅板,就算偶爾用到銀幣,也不過是一兩、五兩的那種。明娟她娘積攢了一輩子,也不過才攢下四枚一兩的銀幣。這十兩的銀幣,在鄉下大概也只有買牛賣豬這種大型交易時才能看到。
“這錢袋還是我拿着吧,”王明娟擡着下巴道,“你和我哥都是粗心大意的人,可別弄丢了。”
許就是這句話,打開了某種魔咒,卻是叫已經跟随了他們一路的好運忽然間就到了盡頭。而好運的盡頭,則是一個叫“黴運”的家夥正悄悄在那裏等着他們。
按照原計劃,王明娟拖着不情不願的翩羽去買新衣裳,可當要付錢時,摸着腰間的一片空白,王明娟的臉上頓時也是一片空白。
“錢呢?!”她望着翩羽,漸漸慌亂起來,“小、小偷!有、有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