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遭遇徐家人
且說翩羽跑回客棧,因想着那欠着的房錢,她不好意思和待她親切的老掌櫃打照面,便悄悄潛到後院,打算從後門偷偷溜上樓去看看王明娟兄妹回來沒。
不想這會兒客棧裏正好有新客人要入住,那後院裏停了一溜正在卸行李的大車。翩羽仗着她身小靈便,便側着身子打那些大車間穿了過去。來到後門處,才剛要擡腳進門,就忽聽得身後的車陣裏有個尖細的男人聲音喝道:“小心些!仔細別摔了!這可是要送去狀元府給臨安長公主的回禮,若是磕了一星半點,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只那“狀元府”三個字,一下子就緊緊系住了翩羽已經邁進門檻的腿。她忙收回腳,扶着門柱,扭頭向那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就只見那大車間,一個半禿着腦門兒的瘦小中年漢子正在那裏上竄下跳地訓斥着那些搬運行李的人。雖然已經三年不曾見過了,翩羽仍是一眼就認出來,那人正是徐家的二管家,專管着太太小姐們出門的“羅圈兒”。
“羅圈兒”姓羅,本名翩羽不知道,只知道許媽和家裏的下人們背後都這麽叫他。他是她祖母跟前最為得用的人之一,平日裏也最會捧高踩低。當着她爹的面,這“羅圈兒”對她和她娘很是恭敬,可只要她爹不在家,哪怕是頂頭撞見她們母女,他也只裝作沒看到,甚至連個避讓都沒有,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打她們母女面前過去。
這會兒那“羅圈兒”正喝罵得起勁,一扭頭,看到翩羽堵着門站在那裏,忙又指着翩羽喝道:“那是誰啊,誰家的小子?!堵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快讓開!這可都是要送去京城給長公主的回禮,若是磕了碰了,賣了你小子都賠不上一件兒!”——卻是把仍穿着五哥舊衣裳的翩羽當作了一個男孩兒。
翩羽眨了眨眼,也不答話,放開門柱,默默往一旁的角落裏退了退,但并沒有走開,只站在那裏閃着一雙眼,看着這些人卸車。
“羅圈兒”看她讓開了門,倒也不介意這麽個鄉下小子在一旁看熱鬧,便不再管她,回頭又吆喝起來。
翩羽默默聽了一會兒,見他三句不離什麽“狀元府”、“長公主”,以及什麽“送禮”、“回禮”之類的,就知道他這吆喝,半是立威半是炫耀。
果然這羅圈兒的炫耀到底起了作用,有那在廊下歇着的閑漢湊過來問道:“你們是哪家的?”
羅圈兒早等着人來問他這一聲兒了,忙不疊地一挺那瘦弱的小雞胸,答道:“我們是長山徐家的,今年的恩科狀元徐老爺,便是我們家四老爺。”
翩羽聽了不禁一眨眼。她離家時,她父親還是“四爺”,如今已經換了稱呼,叫“四老爺”了……
她這邊正暗暗感慨着,就聽那閑漢笑道:“喲,失敬失敬,原來是四月裏剛剛尚了臨安長公主的那位徐狀元公的家下。”——顯見着這萬壽城果然是皇陵腳下的大城,城裏整日出沒的都是些勳貴,竟連個閑漢都能把這些貴人的家事說得如數家珍。
見連這閑漢竟都知道,羅圈兒也是吃了一驚,忙笑道:“你竟也知道?”
“這誰人不知?”閑漢呲着口黃牙笑道,“那臨安長公主知書達理,滿腹才情,原都說這世上再難有人跟她匹配,不想如今就有了個徐驸馬,不僅才學好,人品也好,最妙的是,他和長公主一樣,都生了副菩薩心腸。這一對兒,可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閑漢原就是靠着給人說好話掙點小錢的,這會兒那好話便如倒了閘般狂瀉而出,又道:“說起那位長公主,原就是個難得少有的賢良公主,打小就憐貧惜老,這些年也不知道資助了多少貧困人家的子弟進學,更是建了不知道多少的育嬰堂和養老所,叫咱們皇上都贊她是皇家楷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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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這番話,直說得羅圈兒一陣點頭微笑,翩羽也在不知不覺間湊過去,擡着頭,全神貫注地望着那個閑漢。
許是翩羽這專注的目光叫那閑漢一時得意,竟失了分寸,順口又道:“只可惜這位長公主命不好,嫁給長寧伯府的二公子才不過兩年就守了寡……”
聽到這熟悉的爵位,翩羽不由就眨了一下眼。那羅圈兒臉色也是一沉,頓時咳嗽一聲。
閑漢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溜了嘴,忙慌慌張張地收着話尾又道:“許是因着府上四老爺也是遭遇過那種慘痛事的人,才叫他們傷心人對傷心人,最終走到了一處。報紙上說,那長公主說她既然嫁給了狀元公,就該住在狀元府裏,竟把那公主府捐了出去……改成保育院……要專……收那些……孤兒孤老……”
他這邊越是說,那羅圈兒的臉色就越是陰沉,直瞧得那閑漢一陣心慌,不由得越說越亂了。
羅圈兒沉着臉,終于忍不住擡腳往那閑漢身上揣去,喝道:“叫你娘的胡咧咧!還不快給我滾!”
閑漢還當是他提到長公主的前夫才叫羅圈兒生了氣,不由打了自己一耳光,懊惱地轉身走了。
見閑漢走了,餘怒未消的羅圈兒一轉身,恰好看到徐翩羽仍愣愣地站在那裏,頓時,那一肚子邪火便又找着了新的發洩地兒,向着翩羽沖過去,喝道:“哪裏來的小崽子?在這裏探頭探腦想要做賊怎的!”
翩羽一驚,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一擡頭,就看到那羅圈兒搶過一旁馬夫手裏的鞭子,向她揮了過來。
她忙本能地抱頭往地上一蹲。
“啪”的一聲,傳來鞭子抽在什麽東西上的聲音。翩羽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身上并不痛。擡頭看去,就只見王明喜擋在她的身前,卻是替她挨了那一鞭子。
“七哥!”
翩羽驚叫一聲,忙抓住王明喜的手臂,将他轉了過來。就見王明喜擡手捂着額,卻是看不清傷勢。
“哥!”他們身後,傳來王明娟的尖叫。
明娟急急跑過來,一把拉下王明喜那捂着額頭的手。頓時,一條血紅的鞭痕出現在衆人眼前。
萬幸的是,沒有破皮。
直到這時,一直逞着強的王明喜才疼得倒抽了一口氣。
王明娟的手擡了擡,有心想去摸那道鞭痕,又怕弄痛了她哥,便又縮回手,回頭怒瞪着羅圈兒罵道:“還有沒有王法了?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打人!我哥将來可是要科舉的,打破了相,你可賠得起?!”
羅圈兒聽了這話,不禁一陣嗤笑,拿鞭子指着王明喜道:“就這窮酸相還想去考狀元?那狀元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不僅要文采好,長得也得好。就得像我們家四老爺那樣一表人才,那才是貨真價實的狀元公呢!就憑你這歪瓜裂棗,我看當個花子倒是正合适!”
明娟兄妹原并沒有聽到先前的那些話,故而也不知道這打人的是徐家的下人,這會聽得羅圈兒這麽說,兄妹倆不禁一陣疑惑,下意識全都扭頭看向翩羽。
徐翩羽緊繃着一張小臉,瞪着羅圈兒道:“依着你的意思,你是狀元家的人,便可以不用守王法了嗎?!難道這狀元公竟不是中了狀元,而是做了皇帝不成?!”
這話在鄉間罵罵倒也沒什麽,可這進了官場上的人自有官場人的禁忌,有些話自然聽不得的。偏這羅圈兒平常只在長山老宅裏侍候着,并不清楚官場上的禁忌,見翩羽這般說,也不怎麽在意,只揮着鞭子又想再去吓唬她,卻忽聽得那客棧後門裏傳來一聲厲喝:“住手!還不快給我退下!”
衆人一回頭,就只見那客棧老掌櫃和一個穿着身皂色香羅綢長衫的老者雙雙從後門裏走了過來。
那老者先是瞪了羅圈兒一眼,又扭頭看向翩羽。見她竟只是這麽個小不點兒,不由詫異地一揚眉,那眼微微一眯,便彎腰沖她笑道:“小弟弟,這話可不能亂說。你年紀小,不知道厲害,萬一叫官府的人聽到,不定就要抓了你去,治你個诽謗罪了。”
翩羽的貓眼一閃,歪頭望着那老頭道:“诽謗是個什麽罪?”——這老頭兒其實她也認識,是家裏的大管家。只是,她曾隐約聽人提過,這大管家原是她祖父的人,打她祖父去世後,就再不得重用,卻是不知這會兒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自打知道對面是徐家人後,王明娟心頭便打起鼓來。見翩羽跟那老頭兒對上,她忙一扯她的衣袖,在她耳旁小聲道:“快別說了……”
“原來诽謗是說謊的意思啊,”翩羽卻假裝她是在答疑解惑,一邊推開她的手,又指着王明喜額頭的傷對那老頭兒道,“可我哪一句說謊了呢?是他打了我哥的事我說謊了,還是說,狀元家的人就真的不用守王法了?”
老頭兒只當她是個孩子,撐着膝頭望着她笑道:“這可就是孩子話了。狀元家的人怎麽能不守王法呢?狀元家的人應該更守王法才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翩羽截着道:“那打人是不是犯了王法?他打了我哥,是不是就是犯了王法?既然老爺爺說,狀元家的人應該更守王法,那他打了我哥哥,是不是等于說他雙倍的觸犯了王法?”
她這孩子般的邏輯,直噎得那老頭兒一陣無語,不由瞪向惹事的羅圈兒。
卻是不知道這老頭兒這會兒在徐家是個什麽身份,看樣子羅圈兒并不怎麽服氣他,只挺着那雞胸道:“這小子在大車旁探頭探腦,我懷疑他是想偷東西……”
“說書先生說,”翩羽忽然道,“抓賊抓贓,拿奸拿雙,你可抓到我偷你什麽了?!你說不出來是吧?姐,”她一拉王明娟的衣袖,“這是不是就是诽謗罪?!”又看向那個老頭兒,“狀元家的人,可是要‘更’守王法才行呢!”
她重重咬着那個“更”字。
她的步步進逼,直叫那老頭兒一陣疑惑,可細看看翩羽那黑黑的小臉兒,不禁又覺得自己是想多了,便搖了搖頭,決定不再跟這孩子糾纏下去,對那羅圈兒喝道:“休要在這裏給四老爺惹事生非!還不快過來給這小哥兒道個歉?!”
“只道歉嗎?”翩羽叉腰道,“我哥哥好歹也是童生,将來可是要科舉的,他不僅罵我哥哥是花子命,還打傷了我哥的臉,只道歉就能解決了嗎?!虧得書上還說,狀元是天下文章的魁首,他家下人就是這麽對讀書的後進學子嗎?!”
她的不依不饒,卻是叫那老頭兒冷了臉,直起腰道:“你待要如何?就算是去見官,也不過是賠你哥哥一些醫藥費罷了。”說着,從腰間解下一只錢袋,繞過翩羽,塞到王明喜的手上,溫言道:“小哥莫要和那下人一般見識,這些錢你拿着養傷吧。”
王明喜一陣惶惶,忙道:“不敢不敢。”手頭倒是沒有松了那錢袋。
見他接了錢袋,老頭兒這才放了心,只當翩羽是個孩童般,伸手便要去摸她的頭。
翩羽一偏頭,躲開他的手,卻是不再僞裝天真,眼眸中第一次露出冷意來。
老頭兒愣了愣,想着這不過是個牙尖嘴利的鄉下小子,便只作大度地搖頭一笑,對老掌櫃道:“叫掌櫃的見笑了。”又道,“算起來,大概向晚的時候,我們家老太太和幾位太太小姐差不多就該到了。還望老掌櫃到時候多照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