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走了
被紅錦領出地字壹號房,揉着腦袋的翩羽仍是一陣憤憤不平。
那人,簡直就是喜怒無常!
她忽地一擡頭,問紅錦:“姐姐,那人,”她指指身後已經關上的門,“叫什麽名字?”
紅錦不由就是一皺眉,拿眼角睨着她道:“沒規矩!那是你可以指着問名姓的嗎?”
頓時,翩羽噘着個下唇不吱聲了——其實打剛才她就注意到了,這個漂亮姐姐似乎對她有着一肚子不滿。
正這時,塗十五過來了。紅錦迎上去,對塗十五道:“怎麽安排這小……”她看看翩羽,似乎是突然才想起來,翩羽雖然穿着身男裝,卻是個貨真價實的丫頭,便嫌棄地一撇嘴,又道:“也不知道爺是怎麽想的,竟會收留她!怎麽安排她?”
塗十五看着翩羽溫和地笑笑,道:“還得先問問爺的打算。”又道,“眼下怕也只能你暫時帶着她了。”說着,給紅錦遞了個眼風。
翩羽在一旁看到,不由又是一噘嘴,道:“我才不會逃跑呢!”
她的機靈,倒是有些出乎這二人的意料。二人不由又對了個眼。
“是嘛。”塗十五再次溫和一笑,轉身輕輕敲了一下門,聽着裏面的招呼,這才推門進去。
門內,周湛仍坐在那張圈椅上把玩着手中的扇子,那望着牆壁的虛空眼神,叫人一眼就看出,他的神思早已不知魂游何處了。
塗十五過去,将那遮在窗前的金絲竹簾往上拉了拉,回身對周湛笑道:“這天兒變悶了,看着許明兒會有雨的樣子。”
周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卻是忘了他坐着的并不是他慣用的那張搖椅,身子晃了晃,見搖不動這椅子,他這才回過神來,擡頭問塗十五:“那倆兄妹呢?”——這是在問王明娟兄妹。
塗十五道:“暫時關着呢。”
“哦,”周湛眨眨眼,拿那扇子在掌心裏敲了敲,道:“這樣,你派人連夜把他們送進京去,務必趕在徐家人之前叫他們先見到徐世衡。”頓了頓,又道:“小心些,別露了身份。”
“是。”塗十五應着,又道:“別院那邊剛轉來京城的信,說是宮裏催着爺早些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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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湛皺着眉一揮手,顯然不想聽這消息,塗十五便閉了嘴。
沉默了一會兒,周湛道:“準備一下,等明兒徐家人走了之後,我們也出發。”
“進京?”塗十五一陣驚訝——這位爺可是有名的叫他往東他偏要往西的性子。
“不,”果然,周湛一搖頭,“先去長山。”
塗十五一眨眼。他們是才剛打長山縣城過來的。但他并沒有提出疑問,只是彎腰應了一聲,便要退下去。
倒是周湛忽然叫住他,笑道:“你不問我回去做什麽?”
塗十五道:“爺總有爺的理由。”頓了頓,忽然想起翩羽,又問道:“爺要留下那孩子做什麽?偏她還是那身份。若是叫宮裏知道了,怕又要惹出什麽事端來。”
“切,”周湛揮着扇子一陣冷笑,“在老爺子眼裏,我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小渾球,也就只有我死了,才不會礙着他的眼。”
頓時,塗十五垂下頭去不敢吱聲了。
周湛看看他,又道:“把那契書收好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再說,是那丫頭自己運氣不好,偏要撞上我的,又不是我欺男霸女,我怕什麽。”
“是。”塗十五過去,接過那紙契約,又道:“只是,怎麽安置她?”
周湛不由一陣眨眼,緩緩往那圈椅的椅背上一靠,拉開手中的扇子,道:“我還沒想好。原就只是覺得那丫頭有趣罷了。”頓了頓,似自言自語般又道:“倒是只好忠犬,只是所忠的,全都不值。眼光太差。”
他擡眼看看塗十五,揮着手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塗十五行了一禮,便要退出去。
周湛卻忽然又道:“我果然不是個好人,看到那些不順眼的東西,就總想把它改順眼了。我倒是很想看看,如果那丫頭知道,她所相信的那些人,其實并不是她以為的模樣,她會是個什麽表情。”又是譏嘲一笑,“許那雙眼睛看着就不會這麽……”
他揮了揮手,一來,代替那個不想說出口的詞,二來,則是攆塗十五出去。
塗十五行了一禮,默默退了出去。抓着那房門把手,他不由嘆息一聲。他知道,周湛不肯說出口的兩個字,是“幹淨”二字。
那孩子,有着一雙少有的、清澈幹淨的眸子。
一夜無話。
且說第二天,天還沒亮,客棧裏就鬧騰開了——原來是徐家人想趕着早涼起程進京。
被吵醒的翩羽一個骨碌翻身坐起,卻是險些從那腳踏上掉下去。直到這時她才完全清醒過來——她已經不在王家莊舅舅們的家裏了,且甚至她都已經不再是自由之身。
那床上,同樣被驚醒的紅錦也坐起身,抱怨道:“誰啊,一大早就這麽吵。”一回頭,看到睡在腳榻上的翩羽,不由一邊攏着那頭長發一邊皺眉道:“昨兒晚上你做什麽夢了?哼哼叽叽了一晚上,推都推不醒。”
翩羽便知道,她大概是又做惡夢了。只是,許是昨兒發生了那麽多的事,叫她實在是太累了,竟連那惡夢都沒能驚醒她。
“對不起,吵着你了。”她道。
她的禮貌,顯然有些出乎紅錦的意料,不由就看了她一眼,卻是一撇嘴,只穿着身中衣就翻身下床,走到窗前,看着那樓下正在裝車的徐家人抱怨道:“真是沒教養,這時辰就這麽吵!若是在府裏,早被長壽爺拉出去打板子了!”
見她起了,翩羽也起來,将昨晚紅錦扔給她的那床毯子疊好,又順手把那床上的薄被給疊了,然後坐在腳榻上看着紅錦。
翩羽以為,王明娟就算是長得好看的了,可跟這紅錦一比,王明娟最多也只能算是略有姿色,紅錦才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美人兒。
這紅錦看着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窈窕高挑,且不說那白皙的肌膚和如畫的眉眼,只那頭又濃又密、如黑緞子般閃着光澤的長發,就叫翩羽羨慕不已。
她不由就摸了摸自己那一頭黃毛。打小她爹娘就笑話她是個黃毛丫頭,且她雖然生得也白,卻是不經曬,太陽一曬,就黑得跟個煤球似的。看着紅錦那白裏透紅的肌膚,翩羽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紅錦扭回頭,就正看到翩羽在摸自己的臉。若換作是無言或是無語、無聲,随便哪個丫環在,紅錦怕就要調侃那人幾句了,可這是翩羽,她不熟,便只得忍住話,又往那床邊去。看到床上的被子居然被折好了,她不由就看了翩羽一眼,撇着嘴道:“你倒是勤快。”
說着,竟拉開被子,又上床去補眠了。
翩羽在鄉間這幾年,早養成了早睡早起的好習慣,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她看看蓋着被子背對着她的紅錦,想了想,到底還是擔心王明娟會跑上樓去向她祖母拆穿她的身份,便悄悄過去拉開門。
“你去哪?!”紅錦立刻警覺地翻身坐起。
“我想去看看我哥哥姐姐。”翩羽抓着門把手道。
“誰許你去的?!”紅錦跳下床,一把把她從門邊拉開,喝道:“你以為你還是自由身嗎?你可是咱們王府的人了,要去哪裏,只有主子才能決定。”
翩羽不想初來乍到就跟人起沖突,便忽略過紅錦那明顯的不友善,只摸着脖子憨笑道:“原來主人家姓王啊,昨兒問姐姐,姐姐還不肯說呢,這會兒我可知道了。”
紅錦忽地就是一頓。擡眼看看翩羽這憨憨的模樣,那嫌棄挑剔的心不由就淡了幾分,卻是伸手一戳翩羽的腦門兒,道:“真是冤孽!早知道昨兒我就不那麽好奇了,倒叫你粘在我的手上!”又道,“等會兒我就把你塞給無言無語去,反正你進府也只能做個丫環什麽的,難道還要叫你跟我去錦繡班不成?!”
“錦繡班?”翩羽不由一陣好奇,“錦繡班是什麽?繡娘嗎?”
紅錦看看她,忽地一甩衣袖,卻是擺了個身段兒,以那唱戲的念白腔道:“奴家錦繡班紅錦。”說着,拿眼盯着翩羽的臉。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見她這反應,紅錦頓時一撇嘴,收了那身段兒,道:“我是個唱戲的,戲子。”又冷哼一聲,“你心裏在想什麽,我清楚得很。”卻是一咬牙,“最惡心你們這副模樣了!明明心裏瞧不起我,偏一個個臉上還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不知怎的,翩羽就想到昨兒周湛的話,忙道:“我沒有瞧不起你,我只是覺得,你跟我表姐很像。”
“那個滿肚子算計的丫頭?!”紅錦頓時豎起兩道細眉。
翩羽道:“我娟姐姐也跟你一樣,覺得別人大概會看不起她,就豎起渾身的刺去警告別人。她那麽做,只是不想讓人欺負她罷了,可結果卻是叫大家都對她敬而遠之。”
紅錦不由就是一窒,那杏眼兒一眯,瞪着翩羽一時說不出話來。
正這時,有人敲門。
紅錦回身拉開門,就見一個圓臉的丫環從門縫裏探頭進來,對紅錦笑道:“我來瞧瞧新人的。”說着,一邊看向翩羽一邊對紅錦道,“爺也真是,怎麽把他放在你屋裏了?這孩子雖說年紀小,到底是個小子,該叫他跟寡言和沉默去住才是。”
因不知道周湛要拿翩羽做什麽,紅錦只撇了撇嘴,說了句:“誰知道。”卻是并沒有戳穿翩羽的身份。
那圓臉丫環推開門,進得屋來,先是圍着翩羽轉了一圈,才推着她道:“小子,你叫什麽?”
翩羽還沒回答,就聽紅錦道:“爺還沒給起名字呢。”又将那丫環推出門去,道:“去瞧瞧,外面這麽鬧騰,別把爺給吵醒了,等會兒又發脾氣。”
“哦,對了。”那丫環被她這麽一提醒,趕緊提着裙擺跑了。
紅錦則扭頭看着翩羽,告誡她道:“府裏的規矩,爺的話就是天理。爺叫你說的事,你才能說,爺沒說你可以說的事,那就是不能說。除非爺跟人說你叫什麽,你是男還是女,否則不管誰問你,你這會兒都是沒有名字,也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聽明白沒?!”
翩羽不由就撇着個下唇做了個怪相。徐家向來號稱詩書世家,豪門大戶,家裏的規矩也是多得數不勝數,可如今跟眼前這“王府”一比,那簡直就是鄉下的土財主-——當然,事實上徐家就是鄉下的土財主。
偏過頭去,翩羽恰好從窗口看到她祖母被人衆星捧月般侍候着上了馬車。頓時,她懸着的心就落回了原地——看來王明娟果然沒去找她祖母。
洗漱畢,有小夥計送來簡單的早飯,二人才剛吃完,那個圓臉丫環就又過來了,跟紅錦一陣嘀咕後,雙雙丢下翩羽急急走了。
翩羽一個人在房裏傻坐半晌,見始終都沒有人來,便想着偷偷溜去看一看王明娟兄妹,順便問一問他們的打算,卻不想等她溜到他們那間客房的門口時,才發現那房門開着,裏面早沒了人,且連她的行李都一同不見了。
她忙拉過一個夥計,問道:“這房裏的人呢?”
那夥計探頭一看,頓時“喲”了一聲,道:“可別是跑了,房錢還沒給呢!”說着,也顧不上翩羽,轉身就去叫老掌櫃了。
站在那房門口,翩羽咬唇看着那空蕩蕩的客房一陣發愣。昨兒簽下那賣身契時她還沒什麽感覺,這會兒,她卻是真真切切感覺到一種被抛棄的失落。
忽地,她的腦袋上挨了一下。
翩羽一回頭,就見周湛貼在她的背後,正從她的腦袋上方也探頭往那客房裏張望。
見她擡頭看着他,他也垂眼看看鼻尖下的翩羽,伸手又拿扇子一拍她的腦袋,道了聲:“走了。”便轉身下了樓。
翩羽不由一陣眨眼,一時不明白他這“走了”二字到底是什麽意思——是說王明娟兄妹走了?還是叫她跟他走?
那紅錦跟在周湛身後,見她沒有反應,不由一瞪眼,沖她低喝道:“爺叫你呢!”
翩羽這才明白,原來那句話是後一個意思,只得回頭匆匆又看一眼那空客房,忙急急追上周湛。
可見這“王”家比徐家要高出幾籌,等翩羽到得門前時,才發現,這“王”家衆人竟悄沒聲兒的已經收拾好了車馬,準備出發了。
翩羽不由一陣着急,過去拉着周湛的衣袖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周湛看看她,“怎麽?你還想耽誤我的行程,叫我留下等你爹來贖你?”
翩羽咬着唇,用力點點頭。
她的厚顏,頓叫周湛擡頭看看天,又低頭看着翩羽道:“你是不是覺得,如果你爹來贖你,又看你不在這裏,就會扔下你不管,打道回府了?”
翩羽不由眨了眨眼。
周湛又是一聲冷笑,“你爹若真想贖你,想來也不在乎費點事去追我們。”說着,卻是一甩衣袖,甩開翩羽的手,便上了馬車。
紅錦則過來警告翩羽道:“注意你的身份!”
翩羽不由就噘起個嘴。
老掌櫃過來,看着她一陣嘆息,道:“你放心,若是你爹來了,我會告訴你爹你的去向的。”
翩羽擡頭看看老掌櫃,內心不由一陣感動——他倆只是素昧平生。
她又咬了咬唇,擡頭對老掌櫃道:“對不起,我哥哥姐姐不知道去哪兒了。不過您放心,房錢我一定會給的。我娘的釵子麻煩您先收着,若是我爹來了,麻煩您把我娘的釵子給我爹,我爹應該會把房錢結給您的。”
想着這老掌櫃的善良,又想着樓上那空蕩蕩的客房,她的眼眶忽地就濕潤了,吸吸鼻子,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抱了抱老掌櫃,擡頭道:“謝謝您。”
說完,一扭頭,便眨着眼向那馬車跑了過去。等到得馬車跟前時,眼裏已經沒了水光。
而此時周湛的一只腳已經進了車廂,那另一只腳卻仍踩在車門踏板上,正扭着頭,以一種高深莫測的神情看着她。
“走吧。”
她一推周湛,将他推上馬車,自己也跟了上去——卻是渾然不知,身後的衆人以怎樣一種受驚的眼神,大張着嘴巴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