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滿嘴跑馬的路人
“前頭那個娘子?”有人道,“不是已經死了有七八年了嗎?她家兄弟這會兒找來做什麽?”
“哎呦,你什麽記性,哪有那麽久!我可記得那個四奶奶跟三全兒他娘是差不多時候的忌日。頭月裏三全兒才剛滿了孝,也就是說,如今滿打滿算,死了還不滿三年呢。”
又有人道:“也難怪他記不清,那個四奶奶打嫁給狀元公後,就一直那麽無聲無息的,從不在人前抛頭露面。說起來,這才是個大家奶奶該有的作派,哪像那府裏的其他幾位太太,就沒個地方是她們不願意露臉的。當初世祖皇帝提倡讓婦人走出家門,不過是因着戰事,叫男人們顧不上生産罷了,如今世道太平日久,婦人就該回家去相夫教子,守着那婦德女誡才是,可你們瞧瞧,現如今誰還講究個什麽三綱五常?加上自威遠侯打通西番航道後,從西番傳來的那些異端邪說,竟叫……”
那人還待要再議論下去,卻仿佛他這論調已經是老生常談,叫同桌的人很是不感興趣,便有人打斷他道:“一聽就知道你是個不知內情的。那四奶奶不在人前抛頭露面,才不是她守着什麽婦德,不過是徐家嫌她丢人,都不叫她在人前露臉罷了。”
又道,“你怕是不知道,這親事原是那徐老太爺在世時定下的。那徐老太爺,一生就學着個什麽魏晉之風,最是不講究個規矩禮儀,高興起來,什麽販夫走卒都能拉着一桌子喝酒。這不,這樁婚事就是在喝高了之後,和個什麽鄉下農戶家裏訂下的。那時候咱們這徐大才子就已經是個舉子了,且連教授都說他文采出衆,将來前途不可限量,又因他是老兒子,徐家老太太更是把他當眼珠子一般,那親事是左挑右選,偏叫這徐老太爺糊裏糊塗竟給配了個不識字的農家女,你說那徐家人可會樂意?偏這老太爺還是個倔的,只說什麽做人要講誠信,逼着咱那大才子認下這樁婚事……”
“怎麽是逼的?”又有那知道內情的人伸手一推這正說得起勁的,道:“所以都說咱這位四老爺是個真君子呢,那‘守誠信’的話,原是他自己說的。聽說為了這事,他在他們老太太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才逼得老太太不得不同意了這樁婚事。不過你們說,一個是滿腹才學,一個是大字都不識一個,這兩人哪能過到一處去?偏那徐家又是個世代書香的人家,把那四奶奶藏着不讓人瞧,也是藏拙的意思……”
這邊,周湛忽然就感覺到手臂上一陣刺痛。扭頭看去,就只見翩羽原本正捅着他胳膊的那只手,不知怎麽就改而抓住了他的手臂,且,這會兒正越收越緊,以至于她的指甲都掐進了他的肉裏。
看着那丫頭原本晶亮清澈的一雙眼眸,忽然間變得如枯井般暗淡無光,周湛幾乎是下意識地就伸手蓋在了她的手上。
而,從周湛的掌心裏傳來的溫熱,漸漸便止住了翩羽那不自覺的哆嗦。
只聽那邊又有人道:“哎哎哎,我說你們幾個,也忒會捧高踩低了!要叫我說,那徐家看不上人家姑娘,直接拒了這婚事不就好了?偏還假惺惺的說什麽‘守誠信’。要真守誠信,把人娶了去倒也好好待人家啊,偏又覺得人家姑娘污了自家門楣,關在後院裏一輩子不讓見人。你們自個兒扪着良心問一問,你們自個兒家的姑娘,誰願意嫁給這樣一個婆家?且還有……”
說話那人一伸脖子,壓低聲音又道:“那徐家說,四奶奶母女是在回娘家探親的路上遭遇的船難,我們原都以為這是大白天的事,可昨兒我聽九哥說,他前些日子下鄉收貨,正好經過那翻船的村子,細一打聽才知道,那船竟是天黑之後才翻的。我倆一時多事,就算了算路程——也就是說,她們娘兒倆要趕上那趟倒黴的船,怎麽也得是靠晚晌才出的城。可是你們說,誰回娘家不趕個早?我就想着,這娘兒倆可別是被徐家趕出門去的吧?”
“胡說了!”頓時,好幾條聲音反駁道。
那人不服道:“咋就沒這可能了?!我可聽在徐家做工的人說過,那徐家,就沒把那母女倆當徐家人看待過……啊,瞧,老五!他兄弟不就是在徐家做管事嗎?”那人說着,站起身,沖着一個剛進店裏的人招着手道:“五兄弟,五兄弟?過來坐。”
且不說那邊呼朋喚友,只說這周湛,打剛才開始,就一直盯着翩羽的臉在看。這會兒聽着那邊的人在寒暄,他便問翩羽道:“你可還記得那晚上的事?”——那手卻是還蓋在翩羽的手上。
翩羽空洞着一雙眼,點頭道:“我發着燒。我娘說,得快些帶我回去,就求着那船家硬讓我們上了船。上了船後我就睡着了,聽着他們的喊叫才醒過來,緊接着,我就掉進了水裏。我不會水,我娘會,我記得我娘托着我,叫我不要害怕,叫我要勇敢……”
她的眼裏忽地湧上水霧。她眨眨眼,将那水霧眨開,看着周湛又道:“之後的事我就不記得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上的岸,也不知道我娘是怎麽受的傷,等我醒來時……”她的唇一顫,用力眨着眼道,“我娘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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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的,周湛就重重握住她的手。
只聽那邊,新加入的那人笑道:“我那兄弟啊,他可沒那福氣跟着一起進京,他被留下看家護院了。”
便有人問道:“聽說前兒徐家人才剛走,就有人上門來鬧事了?”
“可不,”那人道,“這事真是沒法說。”
“怎麽?”
“你們說,這先四奶奶的娘家吧,當初出事的那會兒都不曾見他們來鬧過事,如今都過去這麽些年了,連四老爺都做了驸馬了,偏他們這會兒竟忽然找上門來,還跟徐家要什麽他們的六姐兒。那六姐兒當年就跟着四奶奶一起沒了,這會兒來要個什麽人?且還偏趕着徐家主子們全都不在家的時候。你們說說,這不是明擺着想要訛人嗎?”
“徐家怎麽說?”有人問。
“還能怎麽說?我那兄弟連話都不耐煩聽完,直接就把人打跑了。”
“嗳,這樣不好吧,”有人道,“怎麽着兩家都是親家。”
“有什麽不好的?對付那種刁民,就該這樣!”又有人打抱不平道:“這事兒要叫我說,不定是那一家子看着四老爺如今被點了狀元,偏他們家姑娘沒那福氣做個狀元娘子,這會兒又聽說四老爺做了驸馬,這是眼紅了,想找着由頭從徐家訛一筆錢呢……”
翩羽忽地一瞪眼,就要往起站,卻叫周湛一把拉住,沖她微一搖頭,嚴肅着眸子道:“且聽着。”
翩羽看看他,咬住唇,又默默坐了回去。
“可不就是這話!”只聽那邊桌上,新加入的那人又道:“當年因着四奶奶的事,兩家都已經多年不來往了,這會兒竟又打上門來,不是動了什麽歪腦筋,還能有什麽情由?如今咱四老爺又是狀元公又是驸馬爺的,不知道叫京裏多少人眼紅着呢,若是叫那幾個鄉巴佬傳出什麽不好聽的,無故壞了四老爺的名聲,那才真是不值了!”
便又有人道:“也是難怪,鄉下人嘛,難免眼皮子淺。不過要說起來,大概也只有那臨安長公主才能配得上咱們這位徐大才子了。要不是因着這二位聯姻,叫報紙上翻出長公主的往事,我都還不知道,那位長公主竟私下裏做了那麽多的善事。狀元公當初在咱們縣城的時候,不也跟他的幾個文友建了個什麽啓蒙學堂嗎?不收一文錢,專教那些貧苦人家的孩子讀書呢。”
又有人道:“可世上就有那等嫉賢妒能的。你們聽說沒?有人私下裏傳,說咱們這位大才子是個什麽陳世美,說當初那四奶奶出船難,不定就是狀元公搞出來的鬼……說來也難怪,”那人又道:“那戲文裏的陳世美,可不就是做了狀元後又做驸馬的嗎?也難怪會被人這麽聯想了……”
“哎呦喲,快打住吧,”頓時,好幾個聲音反駁道,“這種話快別說了,也就是那沒見識的鄉下人才會信。”
“就是就是,四奶奶出事那會兒,人家狀元公可還不是狀元呢!且不定跟那長公主還不認識呢。”
“喲,這你就錯了,”忽然,有個陌生的聲音插了進來。衆人——包括翩羽和周湛——不約而同全都扭頭看過去,就只見那一桌人的後面,不知何時站了個矮胖青年。顯見着那些人都是認識的,不由又是一陣拱手寒暄。
那矮胖青年也不坐下,只将兩只手一左一右搭在桌邊坐着的人的肩上,望着在座衆人笑道:“這事兒可再沒人有我清楚了。我原也跟你們一樣,以為那二位是不認識的,可後來對照着報紙上的消息一看,再自個兒開動腦筋一琢磨,就叫我發現了一件事兒。”
“什麽事兒?”頓時,便有人好奇追問道。
青年笑道:“你們該知道,那位長公主前頭的一位驸馬,是什麽人吧?”
“知道,”有人道,“長寧伯府的二公子嘛。”
“對,就是他。”青年伸手指住說話的那人,又笑道:“若不是這‘長寧伯府’四個字,我還真想不到把這兩件事給聯在一起呢。你們也知道,我家裏開着個客棧,我清清楚楚記得,二十一年的正月裏,打京城來了些貴客——這正月裏原就沒什麽人會出門住客棧,故而我才記得那麽清楚……好好好,閑話少說,總之,那幾位爺,嫌我們家的客棧不夠好,可我們家客棧已經是城裏最好的了,我們家老爺子貪着人家賞的金幣,就把我家的後院給租了出去。你們猜,那些貴客是什麽人?告訴你們吧,就是那長寧伯府的人!雖然那些人說,他們不過是長寧伯府的門下,是過來勸徐四老爺不要放棄學業,回京備考的,可我清清楚楚記得,貴客裏面有個美貌至極的小婦人,那婦人就作着身寡婦打扮。且那寡婦還帶着個同樣長得很是漂亮的八、九歲小丫頭。報紙上不是說,長公主也有個女兒嗎?還說她那個女兒不僅打小就知書達理,還傳了長公主的美貌。我敢跟你們打賭,那母女倆,定然就是這長公主母女倆!”
“又瞎說!”桌上有人笑道,“人家帶個女眷,咋就叫你看到美貌不美貌了?啊,定是你老毛病又犯了,想着去勾搭人家,才叫你看到的!”
“哈哈,”矮胖青年一笑,“還真叫你猜着了。為了這,我差點大正月裏挨了我老子一頓打。”
“所以你才記得那麽牢。”有人笑話他道。
這時,就聽有人道:“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卻是家裏有人在徐家做工的那人——“我隐約聽我兄弟提過,當初四老爺第一次落榜後,在京城的什麽貴人家裏謀了個西席的職位,我記得那仿佛就是個什麽伯爵府裏。”
“這下就齊了!”矮胖青年一拍巴掌,笑道:“我猜啊,事情定然是這樣的。徐大才子呢,那一年落榜後,就在長寧伯府謀了個差事。然後呢,那長公主又是守寡多年,看着咱們徐大才子英俊潇灑,卓然不凡,也就動了‘妾意’。偏咱們徐大才子家裏是個大字不識的黃臉婆,看着那天仙似的長公主,也一時控制不住,就動了‘郎情’,總之,那麽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
頓時,有人笑道:“喲,你居然也知道‘卓然不凡’和‘郎情妾意’?!”
“別打岔,聽我說。”那青年揮手笑道,“然後呢,許是這奸情叫那長寧伯府給看穿了,為了體面,只好不吱聲,悄悄把咱們那位徐大才子給辭了——這就是咱們四老爺怎麽會在會試前幾個月突然回家來的原因。可那長公主曠了那麽多年,好不容易有個如意郎君,哪肯放手,就這麽大正月裏追了過來。可到了咱們縣城一看,喲,人家家裏有個黃臉婆呢!于是這奸夫淫婦就一合計,幹脆弄個什麽意外,把那黃臉婆給弄沒了,也就能成全他們倆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叫桌上的衆人一陣揮手,“胡扯胡扯!”
那青年擡高聲音笑道:“哪裏胡扯了?合情合理。不然怎麽這麽巧?前腳四老爺才剛進京,後腳四奶奶就出事了?且更妙的是,連前妻留下的那個餘孽也一并處理了,省得留着礙了長公主的眼。要知道,那可是殺母仇人……”
“越說越不像了!”頓時,桌上就有人笑道:“你該去給錦繡班寫本子去。那《閑話月刊》上可登着廣告呢,人家如今花重金懸賞優秀劇本。我看你這胡謅的本事,定然能拿到那筆賞金。”
“就算他敢寫,怕人家錦繡班也不敢演,”有人接話道,“這可是诽謗罪!”
“別人不敢演,這錦繡班定然敢,”又有人道,“你們不知道嗎?這班子可是景王殿下在後面撐着腰呢。那位不靠譜王爺,啥事不敢做?”
見這些人要把話題給扯開,那矮胖青年忙搖着手,又把話題給扯了回來,道:“我說啊,四奶奶娘家找過來,不定就是到了如今才剛回過味來。就像你們才剛說的,這一出,怎麽看都跟那《秦香蓮》裏一模一樣,不過一個是中了狀元後才殺妻滅子,一個是中狀元前就早謀劃好了……”
“快打住吧,”有人反駁道:“要是按着你的說法,狀元公當年就該跟長公主成親的,哪能等上這麽些年?!且當年為了替妻女守制,他可是連那一年的科舉都放棄了。”
“得了吧,才剛死了媳婦就又另娶,且他媳婦還死得那麽離奇,這不是找着叫人疑心嘛!”青年揮手道,“不是我說,那個徐世衡,平常就慣會惺惺作态,什麽守制,不定是避嫌才故意做出來的姿态……啊,對了,我聽說,那貢院開門放舉子們入院會試的時候,總要喊上一句什麽‘有冤報冤,有恩報恩’,不定徐世衡也是作賊心虛,才不敢參加那一年的科舉的,偏叫你們一個個說得他如何情深意長……”
“你這臭小子!”頓時,便有個年紀大的站出來,一巴掌拍在那青年的後腦勺上,罵道:“就知道滿嘴跑馬!自個兒不學無術也就罷了,偏還叽叽歪歪盡把人往壞處想。那狀元公的為人,在座的誰不比你清楚?且那報上還能說謊騙人怎的?!報上都誇狀元公是當世少有的真君子,偏被你說得十惡不赦一般!咱鄉裏好不容易出個人物,竟叫你編排成這樣,我看你就是存心欠揍!”
說得衆人一陣笑,也紛紛附和着喊打。
這邊,周湛見聽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說道:“走吧。”
翩羽擡頭看着他,一雙眼眸卻仍是那麽空洞飄渺,直看得周湛眉頭一皺,伸手過去拉起她,又說了一遍:“走了。”
許是在他們聽別人閑話的時候,塗十五等人已經各幹各的活計去了,等周湛拉着翩羽走出酒樓時,就見門口只停了周湛的那一輛單人馬車。見他們出來,小厮寡言趕緊上前打開車門。
這一回,那新來的“小子”終于沒再被主子拎着個衣領了。只是,看着這“小子”被王爺拉着一路踉踉跄跄過來,寡言忍不住還是眨巴了一下眼。
被周湛推上馬車,又看着他在對面坐下,翩羽這才眨着眼問道:“我們要去哪兒?”
“你不是說,你娘叫你不要輕易下結論嗎?那我們就親眼去看看。”周湛道。
而,雖然這會兒她在看着他,雖然她仿佛一副神智清醒的模樣,周湛卻是知道,其實她仍是魂游天外。他頓時一擰眉,拿扇子用力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
翩羽不由“哎呦”一聲,捂住額,再擡起眼時,眸中終于恢複了原本的清澈。瞪着周湛,她不由就是一嘟嚕嘴兒。
周湛卻是撸起衣袖,給她看他胳膊上那仍清晰可辨的指甲印。
“真是的,”他道,“你不是屬狗的嗎?怎麽竟長了雙貓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