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雲裏霧裏的消息
馬車在一間頗具規模的大客棧門外停了下來。
隔着那雕花窗板,翩羽看到,塗十五等人早已列隊等候在客棧的門前了。
小厮打開車門,周湛下了車,那塗十五才剛要迎上去,不想身後有人等不及了,卻是性急地搶出一步,竄到周湛身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麽。
顯然,此人帶來的消息叫周湛有些不快,只見他微一側頭,拿扇子在掌心拍了兩記,又晃了晃腦袋,示意那人退下,這才擡腿往客棧裏走去。
那人向着周湛叉手一禮,退後一步,等周湛走出三步後,他才轉身準備跟上。只是,他才剛要轉身,卻是恰好和被周湛堵在身後的翩羽撞了個眼對眼。
見翩羽一眨不眨地大睜着一雙貓眼看着他,那少年頓覺受到了冒犯,只眯眼給了翩羽一個警告的眼神,便高傲地一揚頭,轉身跟了上去。
站在馬車的腳踏板上,翩羽望着那人的背影,卻是連眨了好幾下眼。若不是那少年正好跟她撞個眼對眼,她險些就要以為,這人也跟她一樣,是個穿着男裝的小姑娘了。
那孩子看着應該比她略大一點,大約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得甚是纖細單薄,一張眉清目秀的臉更是叫人過目難忘——卻不是因為那漂亮,而是因為這漂亮很可惜地被毀了。
在那少年的臉上,從左額頭至右臉頰,橫着一道細線似的紅色刀疤。那刀疤顯然毀了他的右眼,故而他在右眼上罩了個銀制眼罩。那明晃晃的銀眼罩原本就夠引人注目的了,偏那孩子還又在上面錾了朵景泰藍掐金絲的菊花——簡直就像是在招搖着,叫世人都去注意他臉上的疤一般。
見她看着那少年的背影一個勁地眨着眼,紅錦眼珠一轉,湊過來道:“那是鳳凰。”
又故意壓低聲音,吓唬翩羽道:“那人最是小心眼兒不過,他丢了一只眼,就最恨別人看他的那只眼。你剛才那一眼,不定已經叫他記恨上你了。你可小心了,今兒晚上我勸你還是關窗睡覺比較好,省得叫他翻窗進去,挖了你一只眼去。”
翩羽看看她,先是驚吓地眨了眨眼,然後又沖着她感激一笑,甚是天真明媚地道了聲:“謝謝姐姐提醒,姐姐真是個好人。”便跳下馬車,向着周湛追了過去。
紅錦自個兒就是個演戲的出身,因此,翩羽的眨眼,以及之後那聲道謝,不由就叫她疑惑地歪了歪頭,一時有些搞不清到底是她騙到了這丫頭,還是那丫頭反過來戲弄了她。
而,打她身邊跑過去的翩羽則是悄悄吐了吐舌——那少年看向她的眼神固然不友善,可紅錦說話時眼底閃過的光芒,也不見得就比那少年友善多少。在這種敵我不明的情況下,翩羽覺得,她還是跟牢那位“王公子”更加妥當。至少她的這位主子,對她不曾抱有什麽惡意。
因此,雖然明明注意到周湛的那些手下,似乎都是按着一定的規矩秩序排在周湛的身後,翩羽仍是不管不顧地插隊進去,卻是擠開那個獨眼少年,排在了最靠近周湛的位置上。
聽到身後的騷動,周湛一側頭,就看到了這陣騷動的根源。他不由就沖着翩羽一挑眉,翩羽則還了他一個讨好的眼神——若是再吐着個舌,就更像是只搖尾巴的小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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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湛的眉一飛,卻是微一搖頭,直接無視了她的存在。
那客棧老板這時候才接到小二報的信,等他急急趕過來時,周湛一行人正要往那二樓上去。看着這位主兒的氣派,客棧老板便知道,這早早派人過來包下整個一層天字號房的客人,定然是個出身不凡的貴客,不禁一陣頓足,才剛要追上去搭話,卻是叫趙允龍領着幾個侍衛把他攔了下來。
周湛則是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只旁若無人地打客棧裏一衆好奇人等的中間穿了過去。
和昨兒在長壽城的客棧裏一樣,快到客房門前時,原本跟在後面的那幾個小厮丫環,全都快速而安靜地從翩羽他們身旁掠了過去,卻是正好趕在周湛到達那天字壹號房的房門前,配合默契地替他打開了房門。
只是,這一次,這四人并沒有先行進入房間,而是如雁翅般,分左右垂手侍立在那房門的兩側,只恭送着周湛一個人長驅直入。
周湛身後,塗十五等人也全都自動在門外站住了。
當然,只有翩羽除外。
衆目睽睽下,對王府規矩一無所知的翩羽就那麽堂而皇之地緊跟着周湛進了那房門,卻是叫紅錦和那少年不由就相互打了個眼風。
進得房內,還不知道自己又犯了規的翩羽忍不住又是一陣眨眼——就只見這長山客棧的天字壹號房裏的布置陳設,竟跟那長壽城裏的地字壹號房裏一模一樣!若不是這間客房的朝向和大小與那間客房截然不同,翩羽差點就要以為他們是又回到了長壽城裏!
她忍不住擡頭看看那窗上挂着的金絲竹簾,又低頭看看竹簾下鋪着細麻桌布的方桌,以及桌上那套細瓷茶具,和那只細腰美人觚——美人觚裏,甚至和長壽城的客棧裏一樣,插着幾支荷花。若不是那荷花的顏色和之前那幾朵略有差別,翩羽差點兒就要以為,連這些花也是從長壽城那邊直接搬過來的了。
而至于說,那橫在內室隔斷前的八扇黑漆填金仕女屏風,不用說,自然是原樣帶過來的。
就在翩羽瞪着雙好奇的眼四下裏張望時,周湛似忽然想起什麽,正要轉身吩咐門外的人,卻是不曾想到翩羽會跟在他的身後,當即兩人便撞了車。
幾乎是本能地,周湛一甩手,就把翩羽如根羽毛般甩了出去。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反應過來,卻是一伸手,又把她抓了回來,拎着她的肩一陣皺眉,道:“你跟進來做什麽?!”
翩羽原正走着神,被周湛那麽一撞,她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覺眼前一花,有那麽一瞬仿佛連身體都飄了起來似的,可眨眼間,她就又被人按回了原地。定睛一看,見周湛惱火地瞪着她,她忙扭頭看向身後,這才發現,其他人竟都規規矩矩守在門外,就她一個人跟了進來。她忙一吐舌,縮着肩便想從周湛的手掌裏掙脫出去。
不想周湛一撥拉她的肩,又拿那扇子抵着她的肩胛骨,将她直抵到那牆上,喝道:“站着!”
翩羽不由一咬唇,大睜着一雙貓眼乖乖貼牆站好。
見她如此乖順聽話,周湛一時倒不知該怎麽折騰她了,想了想,幹脆再次無視了她,扭頭對門外的塗十五道:“這裏可是長山最好的客棧了?”
“是。”塗十五應道。
周湛點點頭,又吩咐道:“過個一刻鐘,把這店裏的老板給我找來,我有話要問他。”
塗十五低頭應了一聲,便轉身吩咐手下去傳話了。
這時,那個叫“鳳凰”的少年則上前一步,從懷裏掏出一疊紙片,望着周湛道:“爺是這會兒就看,還是等一會兒?”
周湛一皺眉,不悅道:“你就不能讓我輕省一會兒?!”
鳳凰好像并不怕惹他不高興,咧着口白牙笑道:“爺不是常說,早死早超生嗎?早點做完了,爺也能早點輕省些。”
旁邊,紅錦不由就伸手過去在那少年的頭上拍了一巴掌,卻是惹得那少年沖她瞪起眼。
看着那二人相互怒視着,周湛不由就拿扇子敲了敲額頭,嘆了口氣,伸手道:“拿來吧。”
鳳凰又示威似地瞪了紅錦一眼。仿佛他天生就是個急性子,連路都不肯好好走,只一下子就竄到周湛身旁,将手裏的那疊紙片遞了過去。
拿着那疊紙片,周湛往窗下的椅子裏一坐,一邊草草翻着那些紙片一邊道:“可有什麽急的消息?”
“沒了,就那個。”鳳凰應着。見周湛又皺起眉,少年忙道:“繡兒說,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哼,”周湛冷哼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過是早晚的事罷了。”又頭也不擡地道,“你跟繡兒說,叫她幫我注意着那邊的動靜。”
“是。”鳳凰應着,卻是忍不住好奇,扭頭看向翩羽。
此刻,翩羽正像個木頭人似的貼牆而立,安靜得叫人不小心還以為她只是這屋裏的一件家具擺設——那模樣,粗一看,倒跟府裏久經訓練的下人們有得一拼。
鳳凰不由就眨了一下眼。他一向管着景王身邊消息的傳遞,所以他自然知道這徐翩羽的身世來歷,也知道她到景王身邊不過才一個晚上,且也沒經過訓練,因此,她這仿佛受過訓練般的站姿,卻是叫他好一陣疑惑。
見一向聒噪的鳳凰忽然不吱聲了,周湛不由擡起頭,便恰好看到他走神看着翩羽。于是,周湛也下意識地順着鳳凰的目光看了過去。見翩羽那有模有樣垂手而立的姿勢,他頓時就是一擡眉——顯然,這孩子是注意到了無語和沉默他們的規矩,這是活學活用上了。
他不由又是一搖頭。其實在馬車上,看着她有模有樣地學着他泡茶,他就注意到了,這孩子很有靈性,不僅觀察力強,似乎模仿能力也不弱。
他又搖了一下頭,低頭翻了翻手上的紙片,問鳳凰道:“怎麽沒有南邊的消息?”
鳳凰收回視線,笑道:“正要跟爺說呢。侯爺帶了口信來,怕是不到月底就能進京了。”
“這麽快?”周湛不由擡起頭。
“是呢。”鳳凰彎着眉眼笑道,“聽說打着給太後送賀禮的旗號,各方都優先放行了。”又道,“好像還打西番進了不少好東西回來呢。”
周湛緩緩點着頭,一邊心不在焉地繼續翻着那些紙片一邊道:“也好,這下老吳他們該沒什麽好抱怨的了。”又抽空擡頭對門外的塗十五道,“這事兒你留意一下吧,別再來煩我了。”
“是。”塗十五應道。
話說,翩羽原就是個好奇心特重的人,這會兒聽了滿耳朵這沒頭沒腦的話,卻是勾得她一陣抓心撓肺,忍不住就展開了各種想像。只是,她到底見識有限,聯想着酒樓上聽到的一些話,有些事能叫她想明白,可更多的,卻只是叫她聽了個雲裏霧裏。
不一會兒,周湛那邊就如走馬觀花似地翻完了手裏的紙片。仿佛走了一趟兩萬五千裏的征程一般,他長出一口氣,将那疊紙片往鳳凰懷裏一扔,靠在那椅子裏長嘆一聲:“終于看完了。這回沒有了吧?”他瞪向那個少年。
少年看看他,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提醒道:“就是才剛跟爺說的那事兒了。”
顯然,雖然他再三點醒着周湛,周湛卻仍是不樂意去理那件事兒,只不高興地一噘嘴……等他意識到自己這動作是學自誰時,不由就橫了那始作俑者一眼。
雖說翩羽模仿着那些丫環小厮們的模樣規規矩矩站着,可到底只是山寨版的,學了個表面而已,那雙眼睛仍是不老實地一個勁兒東瞅西瞧。見周湛的眼帶着不滿向她橫過來,雖然不知情由,她仍是讨好地沖着他一陣眨眼,卻是眨得周湛回了她一個警告的眯眼,她這才咬着舌尖垂下眼去,繼續裝她的木偶。
而她這多變的表情,則在不知不覺中竟叫周湛的郁悶消失不見了。他嘆息一聲,揮了揮手,命鳳凰下去,卻不想轉眼就換了塗十五夾着個賬冊走了進來。
看着塗十五遞過來的那厚厚一本,周湛不由就扶着額一陣呻吟,“還沒到月中呢。”
“差不多了。”塗十五笑着,堅持地把那賬冊往周湛面前又推了推。
看看那賬冊,周湛擡眼道:“我能不能就只看最後一頁?”
塗十五寬厚一笑,嘴裏卻說道:“爺自個兒訂的規矩。”
頓時,周湛就有些惱羞成怒了,拿扇子一敲那冊子,蠻橫道:“你就只記得爺的這句話!怎麽就不記得爺還說過,爺的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說着,卻是不管塗十五那無奈的眼神,果斷地翻到最後一頁,只看了一眼那最下方的一行數字,便笑道:“不錯嘛。”又道,“我記得我年初有過承諾的,就按我的話辦吧。”
“是。”塗十五笑着,當着周湛的面,從懷裏掏出一個印章,往那最後一頁上蓋去,又道:“這一下,下面的人該開心了。”
“我看,是你該開心了才對。”周湛翻着眼道。
“我也開心。”塗十五承認道,便夾了那賬冊退了下去。
接着塗十五後面進來的,是紅錦。
見紅錦進來,周湛一陣驚訝,道:“你那邊又怎麽了?”
“也不是什麽大事,”紅錦笑道,“不過是班子裏來信,說是兩出戲都排得差不多了,問先報哪一出上去。我覺得,這事兒得由爺來定。”
“哪一出有什麽要緊的,”周湛的手肘撐在那木桌上,撫着眉道:“不過是給老祖宗賀壽,湊個熱鬧罷了,反正她也……”說到這,他的話尾一頓,神情微微一黯,又嘆了口氣,坐直身體道:“還是你心細,倒是我錯了。”又道,“我知道了,等這裏的事一了,咱們回京就定下來。”
他的那一停頓,卻是叫紅錦的神色也跟着黯了黯。雖然周湛那邊已經揮着扇子叫她退下了,她仍是站在那裏一陣猶豫,叫了聲:“爺……”
周湛擡眼看看她,忽地一笑,撐着下巴道:“怎麽?又多愁善感了?”又揮着扇子道,“好了好了,要傷春悲秋,回你自個兒房裏悲去,爺我最煩這一套了。”
紅錦張張嘴,似還想要說什麽,就聽得塗十五在門外輕咳一聲,禀道:“客棧老板來了。”
她只得一咬唇,屈膝一禮,退了下去。
一旁,翩羽忍不住就歪了歪頭,卻是對眼前這位“王公子”的好奇心更重了起來。
見她看過來,周湛不由也挑着那八字眉,和她一陣對眼兒,直到客棧老板進來向他行禮問安,他這才移開視線,卻是并沒有給那個老板回禮,只高傲地揚着脖子,一臉不耐煩地道:“這就是你這客棧裏最好的房間了?”
客棧老板忙賠笑道:“正是。”
周湛冷哼一聲,鄙夷地看看四周,“也差太遠了。我怎麽聽說,你這客棧裏應該還有個更好的地方?”
老板忙搖着手道:“再沒了。不瞞爺說,這天字壹號房,已經是我這客棧……不,是長山縣城裏最好的客房……”
“啧,”周湛又是不耐煩地一咂嘴,打斷他道:“若是這樣的話,長寧伯家的人眼光也太差了,這樣的房間居然也能當得一個‘好’字。”
一聽“長寧伯”三個字,老板立馬恍然大悟,笑道:“原來爺跟長寧伯府上認識,”又道,“不瞞爺說,那年長寧伯府上的貴人過來,原是租的我家的後花園,卻不是這客棧……”
再一次,不等他把話說完,周湛又揮着扇子打斷了他。
“且帶我去看看,”他站起身,一臉嫌棄地看看那些辛辛苦苦從長壽搬過來的家什,“這裏哪能站得下腳?!”
說着,伸手揪過翩羽,拿胳膊圈着她的脖子,就這麽拽着她,打頭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