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故地
且說翩羽被周湛圈着脖子拉出房門,不用擡頭去看,她也知道,這會兒她看着大概就跟個被上了枷刑游街的犯人似的。她不由得就是一陣掙紮。
頓時,周湛的扇子毫不客氣地拍在她的腦袋上,一邊頭也不回地對那客棧老板道:“你那院子在哪?頭前帶路。”
客棧老板趕緊答應着跑上前去帶路,卻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翩羽一眼,腦子裏不禁一陣浮想連翩——這孩子,和其他那些衣着整齊統一的仆從小厮們都不同,雖然穿着身不合體的舊衣衫,可看着仿佛最得這位貴公子的寵愛。
老板不由又往翩羽臉上看了一眼。自诩見多識廣的他,不禁就想起京中貴人們的種種癖好,聽說就有那人家愛養些漂亮男孩,可偏這孩子的相貌,最多不過占了“有趣”二字而已,細看起來,甚至都還不如那個被毀了容的獨眼少年。
而,周湛雖說年輕,那見識比起客棧老板來,怕是也不遑多讓,見老板那麽偷瞄着翩羽,當下便知道,這位是想歪了,不由一挑眉頭,卻是故意将翩羽又往他懷裏帶了帶,跟逗什麽小貓小狗似的,伸手就在她頭上一陣亂揉。
翩羽原還有心要抗議,可雖然跟這位主兒才相處了那麽半日,她多少已經認識到,這位爺就是個指東非要往西、指狗非要打雞的性子,不定她越是掙紮,他就越是來勁兒,于是她幹脆一垂眼,假裝誰都看不到她一般,任由周湛扣着她的脖子,拉着她一同穿過那人來人往的客棧大堂。
*·*·*
從大堂的後門出去,是客棧的後院。後院的牆角,開着一道不引人注目的黑漆小木門。穿過那道木門,便是叫客棧老板深感自豪的那個小花園了。
打頭走着的客棧老板站住,回身向着周湛躬身一禮,才剛要開口,就見周湛一揮扇子,以高高在上的腔調傲然道:“就是這裏了?”
“是,”老板忙彎腰應道,“正是這裏……”
看着牆角那叢純粹只是出于附庸風雅才胡亂堆砌起來的假山,周湛不由就是一挑眉,才剛要說幾句不好聽的怪話,那被他壓在胳膊下,一路都乖順聽話的翩羽卻是忽地一扭肩,掙開他的手,竟往前跨了一步。他不由就又是一挑眉。
只聽老板在那邊繼續又道:“……這裏就是當年長寧伯府的貴人……”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叫周湛揮着扇子打斷了。老板忙識相地住了嘴,偷偷擡眼看去,這才發現,這會兒那位貴人根本就沒在看他。
周湛眯着個眼,歪頭看着翩羽往前又走了一步。
站在庭院的中央,翩羽看上去很是困惑,先是往一側偏了偏頭,然後又往相反的方向歪了歪腦袋,好像有什麽問題叫她想不通似的。
“怎麽了?”周湛走過去,和她并肩而立,也學着她的樣子一陣東張西望,問道:“你看到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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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翩羽心不在焉地應着,那雙貓眼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那條鋪着卵石的小徑。就在周湛打算重複一遍他的問話時,她卻忽地一眨眼,扭頭看看假山的高處,然後,仿佛嫌那陰陰的天色閃了她的眼一般,她擡手按着額角,卻是緊皺着個眉頭,又扭頭看向另一側沿牆而建的一圈回廊。
周湛先還耐心等着,可見她瞪着那回廊竟半天都不曾回頭,不由就拿扇子一敲她的肩,不耐煩道:“問你話呢!你到底在看什麽?!”
翩羽這才回過頭來。只是,那空茫的眼神卻是立馬就叫周湛知道,其實她并沒有在看他。
此時,與其說是翩羽聽到了周湛問她話的聲音,倒不如說,她是被落在肩上的扇子所驚動,這才回過頭來。
此刻,她腦子裏充斥着的,全都是一些早已逝去的聲音。在那片混亂的、你争我搶、紛紛想要占據上風的種種嗡鳴尖叫中,她仍能清晰地聽到,一個女孩在嚷着:“她打我!把她們都拿下!”還有個男人在說:“你們怎麽會在這裏?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又有一個婦人道:“令嫒和先生長得真像……”
翩羽忍不住一陣哆嗦,捂着額頭的手不自覺地蜷成拳,以指節用力按壓住那突跳不已的太陽穴……
“喂!”看着眼前那張黝黑的小臉居然越變越白,周湛這才意識到不對,忙扣住翩羽的肩,用力一搖她,喝道:“回神!”
翩羽努力眨着眼,卻是愈眨巴眼,那腦子裏的聲響就變得愈加混亂響亮,而那越來越響的雜音,漸漸地就喚起了那股她早已熟悉的鈍痛。那鈍痛,又一步步地被那越來越響的嗡鳴聲催逼得越來越尖銳,最終直痛得她眼前一片花白,她不由就低喘一聲,卻是踉跄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抓住周湛,忍不住一陣惡心,彎下腰去就幹嘔了兩聲。
周湛原本就有些潔癖,見她如此,頓時吓了一跳,不由就甩開她的手往後跳去。
這會兒翩羽的腦子裏正刮着一場天眩地轉的風暴,忽然失去支撐,她雙腿一軟,不由就跪了下來。
“跪下!”風暴的中心,一片白霧茫茫中,一個聲音在厲喝:“難道你娘就是這麽教養你的?居然還敢動手打人!還不給我道歉!”
“……別恨你爹,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你爹心裏有多疼你,這會兒就會有多氣你……”
緊繃的額上,仿佛有一只手拂過。
“娘……”
翩羽呻吟一聲,卻是蜷起身子,捧着那仿佛要炸裂開來的腦袋,一側身,便倒了下去。
*·*·*
醒來時,有那麽一會兒,翩羽以為她還在舅舅們的家裏。腦子裏仍存在着的鈍痛叫她明白,她這是又犯了病。想着不能叫舅舅舅媽們擔心,她努力想要睜開眼,卻忽然發現,那眼皮仿佛被什麽東西粘住了似的,竟怎麽也睜不開。她試着想要說話,則發現同樣也出不了聲。想要翻身,也更是連胳膊都擡不起來。且那渾身上下,也說不清哪裏不對,就是一陣陣莫名的酸麻脹痛——這種感覺,卻是她從來沒有過的,翩羽不由就是一驚。
“如何?”
忽然,稍遠處,有個略帶公鴨嗓子的少年聲音問道。
“啧啧啧,”旁邊,離她很近的地方,一個中年男子咂着嘴道:“怪可憐的,年紀輕輕竟就落下這麽個病根。”
“怎麽?”頭側,有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問道。
“這孩子,該是之前曾得過什麽重病,後來又失于調養,我看她應該睡眠也不是很好,所謂血不足則心神失養……”那中年男子才剛吊了一句書袋,就仿佛被人擰了一把似的,忽地倒抽着氣就住了嘴,抱怨道:“好了好了,我不說那些叫你們聽不懂的病理就是。總之,我已經給她紮了針,等會兒藥熬好了,給她灌下去,叫她好生睡上一覺,明兒早上我們再看吧。”
這會兒,翩羽的腦袋仍是昏昏沉沉的,所以有那麽一會兒,她有些茫然,竟怎麽也想不起來身邊這些聲音都是些什麽人,直到那個少年人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這病,能根治嗎?”那少年問道。
中年男子又是一咂嘴,道:“有些麻煩。”
“能根治嗎?!”少年又問了一遍,聲音裏明顯帶上了不耐煩。
頓時,翩羽的腦海裏就閃過一個高挑着八字眉的少年人模樣來。而緊接着,那模糊的記憶就清晰了起來——她想起來了,她把自己的一輩子抵債抵給了人,而這八字眉少年,正是她的債主,姓王……
她忽的一皺眉。不,這會兒她已經基本可以肯定,這人并不姓王了,如果她猜得不錯,這人應該姓周——大周的國姓……
那邊,仿佛那個中年男子也回過味來了,忙應着她那位債主道:“能,當然能,不過是費些日子和功夫罷了。等回了京,爺再請太醫院的太醫給他看……”
“有你在,幹嘛還要請太醫?”少年不耐煩地打斷那中年男子。緊接着,翩羽就聽到一陣椅腿摩擦地面的聲音,仿佛是她的債主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她這邊走了過來。
果然,不一會兒,翩羽的眼前就暗了一暗,然後就聽到她那債主在她頭頂上方問道:“怎麽還不醒?”
“哪有這麽快,針還紮着呢。”
這是那個漂亮姐姐的聲音——翩羽忽然想到,和她的債主一樣,她也同樣還不知道這位“戲子”姐姐叫什麽呢。
中年男子也道:“我封着她的穴道呢。”說着,翩羽眼前的光線晃了晃,仿佛床邊換了人一般。緊接着,她就只覺得太陽穴上一陣酸麻脹痛,似乎那人在拿什麽東西攪動着她的太陽穴一般。
翩羽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能忍痛的人,可那種酸脹感卻是不同,直叫她本能地就想扭着身子躲開那種感覺,卻怎麽也動不了,只急得她一陣呼吸急促……
“啧啧啧,這寒毒夠深的。”見床上的小不點兒在針下一陣微微顫抖,劉暢不由就是一咂嘴。
一直站在他肩後看着的周湛忍不住道:“你下手是不是太狠了?瞧她這一頭的汗。”
“嗯,”劉暢點頭道,“原還以為一次就能把這寒毒清除的,眼下看來,得叫這小子多受兩回罪了。”
紅錦原就最看不得那銀針往肉裏紮了,此時早避到了一邊,聽了劉暢的話,不由回頭笑道:“你叫她什麽?小子?呵,”她拿袖子遮嘴一笑,“人家明明是個丫頭!”
“丫頭?!”正從翩羽的腦袋上拔着針的劉暢手上不由就是一頓,垂眼看看翩羽,又扭頭看看周湛,大概是覺得這位爺一向愛捉弄人,不一定會告訴他真實答案,便看向門旁一直沒有吱聲的塗十五,求證道:“真的?”
見塗十五點頭,他一邊拔着針一邊打量着翩羽的五官,搖頭道:“看着還真像是個小子……”卻又是一歪頭,“這張臉,怎麽看着有些眼熟?”
“你看出來了?”周湛忙道,“我還以為只有我看出來了呢,他們兩個就沒看出來。”
“看出什麽?”劉暢擡頭。
周湛看看他,不禁一陣眨眼,指着床上的小人兒道:“你不是說,她這張臉看着眼熟嗎?”
“是啊,”劉暢道,“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
周湛又眨了眨眼,笑道:“那你往京城想。”又提示道,“往她老子身上想。”
“她老子?誰啊?”劉暢看向塗十五和紅錦。
塗十五和紅錦則對視一眼,雙雙過來,紅錦不敢靠太近,只遙遙盯着床上的翩羽打量了一會兒,忽然一陣恍然,叫道:“呀,爺不說我還真沒發現,仔細看看,她這張臉跟她那個爹長得還真像。”
劉暢更好奇了,拉着塗十五問道:“她老子到底是誰啊?”
塗十五看看周湛,見他低頭看着翩羽,似沒有反對的意思,便湊到劉暢耳旁,把翩羽的身世悄悄說了一遍。
周湛盯着翩羽的臉又看了一會兒,回頭對衆人笑道:“不過也難怪,她老子原是出了名的白面書生,偏她黑得跟個小煤球似的,難怪你們都沒有看出來……”
說着,他一回頭,卻赫然發現,那“小煤球”竟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瞪着眼沖他怒目而視。
周湛不由就是一眨眼,将指在她臉上的手飛快往身後一背,一轉身,裝作沒事人兒一般,過去拍着劉暢的肩道:“老劉,她醒了。”
劉暢正和塗十五嘀咕着,聽周湛這麽一說,忙回到床邊,見翩羽果真睜開了眼,便“喲”了一聲,笑道:“到底年輕。”又抓過她的手腕,一邊號着脈一邊問她:“這會兒感覺如何?可是輕松多了?”
他忽地一頓。才剛他覺得這孩子眼熟,卻并不是因為覺得她長得像她爹——事實上,他跟那位狀元公并不熟——如今看着那雙明亮的貓眼,他忽地就認出她來了。
而望着他,翩羽也是忍不住一陣眨眼——這人,她居然也認識!
此人,卻正是她和王明娟他們才剛到長壽城時,那個曾駕着六輪馬車,拿皮鞭吓唬他們的魯莽車夫!
周湛原是要走開的,這會兒看着他們這相互對眨着眼的模樣,不由就是一陣好奇,剛要開口詢問,就聽得那門上響起敲門聲,無語端着熬好的藥進來了。
“啊,藥好了。”劉暢說着,放開翩羽的手腕,讓到一邊。
無語向着周湛微一屈膝,這才端着那藥碗走到床邊。
雖然以前在徐家時,翩羽也有兩個貼身丫環,可她娘打小就教育她萬事不求人,且後來她娘帶着她離開徐家後,她也習慣了不用人侍候,如今見無語要過來扶她,倒反而一陣不習慣,忙掙紮着想要起身,卻這才發現,她竟渾身酸軟得一點兒力氣都使不上,不由就是一陣擔心。
見她掙紮,站在床邊裹着那銀針盒的劉暢忍不住道:“你掙紮也沒用,我才剛給你施了針,你能動才怪。”又道,“這會兒你要靜養,乖乖喝了藥,睡一覺,明兒就能動了。”
翩羽卻不信邪地又掙紮了一下,見實在動不了,這才無奈地看着那圓臉丫環道了聲:“麻煩姐姐了。”
無語沖她抿唇一笑,便坐到床邊,扶起她,将那藥喂給她喝了。
那邊,周湛則好奇地問劉暢,“你認識她?”他向着床上一歪頭。
“哦,”劉暢道,“前兒在長壽城裏見過一面。”又仿佛才忽然想起什麽,對周湛又道:“爺的那車,怕是要不回來了。十一娘說,她就當生日禮物收下了。”
“哈!”周湛一揚頭,“早就知道會這樣!”又道:“你覺得那車怎樣?還需要改嗎?”
“拐彎還是不夠靈便……”
這二人旁若無人地讨論着。
喝了藥後,被那圓臉丫環安置進被子裏的翩羽原還支着耳朵聽着,可只眨眼的功夫,就迷糊了過去。
*·*·*
等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全都黑了下來。黑暗中,聽着窗外“嘩嘩”的雨聲,翩羽不由就是一陣眨眼。
嘩啦!
忽然,一道閃電撕破黑暗,不待人有所防備,一聲炸雷緊接而至,直震得那窗框都跟着一陣顫抖。
翩羽也随着那炸雷抖了抖,卻是瞪大着一雙貓眼,視而不見地看着那黑黢黢的帳頂。
那第二聲雷,雖比不得第一聲雷吓人,還是讓翩羽的嘴唇跟着顫抖起來……
而當第三個炸雷響過後,她則用力一咬唇,擡手狠狠一抹臉上的淚,支着手肘就坐起身。
直到坐起身來,翩羽才第一次意識到,不僅那折磨着她的頭痛消失不見了,往常每每犯病後總會糾纏她半天的那種虛弱感,竟也沒有出現。她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先是小心地左右晃了晃腦袋,确認自個兒真的沒事後,便翻身下了床。
摸着黑走到門邊,拉開門,她剛一探頭,卻不巧就跟那走廊上過來的一人撞了個臉對臉,二人雙雙吓了一跳。
“哎呦,”寡言怪叫一聲,提着那水壺就往後跳了一步。待看清是翩羽,他不由就是一揚眉,低聲喝道:“這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覺,起來做什麽?!”
低頭看看他手裏那只雕工精美的銅制水壺,翩羽擡頭問道:“爺還沒睡吧?”
寡言看看她,不禁又是一揚眉,“怎麽?”
“我有事想要問一問爺。”她道。
“哈,”頓時,寡言就是一聲冷笑,“你以為你老幾……”
他剛要擡手學他主子的模樣去彈翩羽的腦門兒,卻忽然想起王爺對這孩子的種種不同,不由就又是一眨眼,收回手,道:“我幫你問問。”提着那壺,便往走廊的盡頭走去。
翩羽轉身也跟了上去。
站在天字壹號房的門外,低頭拿腳尖搓了一會地面,那寡言才從房裏出來,向着她沉默一擺頭,示意她進去。
翩羽吸了一口氣,一挺肩,學着那塗大管家的模樣在門上輕敲了一下,這才推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