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荒唐王爺的荒唐身世

進得門來,翩羽擡眼就看到,周湛坐在那黑漆屏風前的一張圈椅裏,正挑着個八字眉,以一種審視的目光在打量着她。

那圈椅的旁邊,放置着一張高幾。高幾上,一盞造型別致的海棠式水晶玻璃罩瓷燈下,反扣着一本書——仿佛是在她進來之前,這位爺正在看書的模樣。

翩羽不由就多看了一眼那本在她看來裝幀得有些古怪的書。如果此人正是她所猜測的那個身份,顯然,“看書”這兩個字,跟他一向的名聲極不搭調……

當然,她所認識的這個人,似乎也跟傳聞裏的不太一致……

“你要見我,就是想來看看,我在看什麽書的嗎?”

忽然,燈下傳來周湛的問話。

翩羽忙從那本書上收回視線,這才注意到,這位她還不知道叫什麽的爺,一身裝扮也很是古怪。

就只見他散着一頭黑發,懶散地癱坐在那圈椅裏,身上那件織有暗紋的深紅色長袍的式樣是翩羽從來不曾見過的。長袍下,兩條裹在白色絲綢灑腳褲裏的大長腿就那麽毫無顧忌地支楞着,仿佛在故意賣弄着腳上那雙式樣奇特的、鞋尖上翹的軟底拖鞋一般——後來翩羽才知道,他這身式樣古怪的睡袍和拖鞋,原來是威遠侯鐘離疏打西番給他帶回來的禮物,據說是西番的服飾。

而在當時,從沒見過這種衣裳款式的翩羽忍不住就眨了好半天的眼。

見她沖着他只眨眼不開口,周湛不由就又是一挑眉頭,卻是坐直身子,以一種高傲的姿态交疊起雙腿,又拿五根手指依次在那椅子扶手上一一彈過,裝腔作勢道:“好吧,我們就這麽對瞪着吧,反正夜還長着呢。”

他的冷嘲熱諷,不由就令翩羽咬着唇垂下頭去——她聽出來了,這位爺心情有些不爽。

那邊,再次傳來周湛的聲音:“你得改改你這壞習慣。”

翩羽擡起頭,見周湛拿手指着她,而不是以扇子,她忽地就是一陣不習慣。

只聽周湛又道:“你又不是個三歲小屁孩兒,整天噘着個嘴做什麽?跟誰撒嬌呢?”

頓時,翩羽就是一陣惱火,腦袋一熱,摸着腦門就脫口說道:“我還沒怪你老是敲我腦門呢……”

周湛不由就是一挑眉。看看她那在燈光下更顯閃亮突出的大腦門兒,卻是一歪嘴角,嘲道:“這可怨不得人,誰叫你那腦門兒那麽顯眼,光這麽看着就叫人忍不住一陣手癢癢……”

Advertisement

他忽地一頓,仿佛才剛回過味來一般,猛地把那兩條長腿一收,挺直肩背,撐着那圈椅扶手,豎着個眉道:“我說,這是你跟你主子說話該有的語氣嗎?!”

翩羽眨眨眼,一時有些摸不清這會兒那位爺到底是晴天還是陰天,可不回嘴又覺得委屈,便小聲叽咕道:“又沒人教過我該怎麽跟你說話。”

“您!”周湛一指她,“你至少必須稱呼我‘您’!或者叫我‘爺’。”頓了頓,他才想起來,這一回他是不打算給她好臉色看的,忙一沉臉,喝道:“真是沒規矩!”

翩羽倒也确實機靈,這會兒見他果然陰了臉,忙收斂起伶牙俐齒,向着周湛斂着衣袖行了個屈膝禮,乖巧地叫了聲“爺”。

見她這般機靈,且那小小的人兒偏套了件大大的男裝,還行着個女子的禮,頓時就叫周湛腦中閃過無數個如何打扮她、如何帶着她招搖過市去捉弄人的捉狹點子。這麽想着,他忍不住把身子往前一探,勾着個脖子看着翩羽道:“這會兒我倒真有些舍不得把你還給你老子了。別說,你這小模樣兒,好好打扮打扮,帶出去一定很有趣。”

提到她父親,翩羽不由就是一垂眼,又咬住唇,擡頭看向他。

她的眼神,頓令周湛也跟着眯起眼——他看明白了,那小眼神兒,是想叫他主動接過她爹的這個話茬兒。

可周湛一向就是個愛跟人對着幹的性子,這會兒接收到她的小眼神兒,幹脆直接就止住那話頭,學着威遠侯鐘離疏的招牌動作,半擡着個眼皮兒,從那修長的睫毛下方高傲地看向翩羽。

于是,一時間,室內一片靜默。

也不知道是天字壹號房的窗戶密封好,還是因為這窗戶上多了一道竹簾,這會兒站在那裏,聽着窗外的雨聲,翩羽覺得,雨勢似乎已經沒有先前那麽大了,連那雷聲都似漸漸遠去了一般。

她悄悄擡起頭,從眉梢瞅着周湛。見他似打定主意不再開口一般,只得眨着眼,小心翼翼探問道:“我……我能問你一些事嗎?”看着他那忽然聳起的眉頭,她這才想起他先前的指正,忙修正道:“問您。”

周湛卻是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再次往那圈椅的椅背上一靠,彈着那五根手指道:“不能。”

翩羽不禁一陣意外,“為什麽?之前你還硬要告訴我來着。”

“現在我改主意了。”周湛道,“而且,就算告訴你了,你會相信我嗎?”

翩羽一陣沉默。

“嗯?!”周湛故意冷哼一聲,非逼着她親口回答。

翩羽咬咬唇,擡起眼道:“信或不信,得等我驗證了之後才能決定。”

“切,蠢貨!”周湛一陣冷笑,忽地一指窗臺邊那張因遠離燈光而顯得朦胧模糊的方桌,“過去看看。”

翩羽猶豫了一下,才緩緩走過去,卻是在臨靠近那張桌子時,忽然就認出桌上的那個匣子,猛地撲過去抱住她娘的首飾匣子,回頭看着周湛的眼裏一片驚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周湛道,“你在想,你們的錢是我偷的嗎?不,當然不是我,我難道會去偷你們那點小錢?不過,當然了,是我派人去偷的。什麽?你是說,這也等于是我偷的?好吧。那麽證據呢?啊,你是想說,你娘的首飾匣子就是最好的證據。可我也有無數的人可以替我作證,我不過是在大街上撿到一張當票,一時好奇,贖出這匣子來看個究竟罷了。怎麽,這樣我也有罪?”

他看看翩羽,冷哼道:“求證,是這世上最難做到的事。”

“那也不能捕風捉影……”翩羽看着他一陣眨眼,這才明白他那隐藏在話後的意思,不由一抿唇兒,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怕告訴我那些事後,我又沒辦法去求證,最後還是選擇不相信,所以你不想告訴我了。”

“算你聰明。”周湛一歪嘴,靠在那圈椅裏,以一種懶洋洋的語調說道:“不過,與其說是我怕你不信,倒不如說,我是怕你知道後仍然選擇自己騙自己,白白叫我枉做了小人。說到底,很多事情過去了也就是過去了。可那個是你爹的人,終究還是你爹。”

翩羽咬住唇,低頭看看懷裏的首飾匣子,擡起頭,道:“我娘也還是我娘。就算有些事過去了,可曾經發生過的事終究是曾經發生過,我不想被人蒙蔽。就算過去的事過去了,不曾留下什麽鐵證,但我相信,只要是曾經有過的事,總會留下一些痕跡。就比如這只匣子,許是作不得什麽呈堂證供,不能治那小偷的罪,至少我心裏明白,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麽。”

周湛的眼不由就又是一眯,看她半晌,顯然是不信她。

翩羽又道:“我不愛騙人,更不愛被人騙。其實有好多事情我心裏都有數,只不過是選擇暫時不說罷了。更多的時候,我寧願等到拼湊出一幅更完整的圖時再開口。就像這匣子,當初懷疑你的不僅僅只有娟姐姐,不過是因為我知道,我們沒有任何證據,就算嚷嚷開,最後吃虧的也只會是我們自己。”她一頓,“事實也證明我猜對了。”又道,“我不知道你偷我們的錢到底是想做什麽,不過我猜,無非就是兩種可能。一種,你跟我爹有什麽恩怨,想拿我們洩憤。另一種,就是您純粹無聊,只是想看看我們着急上火的樣子……”

“那麽,”周湛打斷她,“你現在做出判斷了嗎?我是哪一種?”

翩羽看看他,撇嘴直言道:“無聊。兼給自己找些樂子。”說到這裏,她忽然擡頭道:“倒也無愧王爺您那個‘荒唐’的名號。”

周湛不由就是一眨眼。雖說他并沒有刻意去隐瞞他的身份,不過,這小家夥始終那麽不動聲色,倒确實是騙到了他,他還以為她什麽都不知道呢。

“哈,”他一聲冷笑,“還真以為我找着個不會說謊的人呢,原來騙起人來,竟是比誰都厲害。”

翩羽一皺眉,“我才沒騙人呢!而且我也不是不會說謊,不過是不樂意說謊罷了。”

“哦?”周湛不禁一陣興致盎然,望着她道:“這麽說,你會說謊?那我問你,一般在什麽情況下你會說謊?”

“不适合說實話的時候。”就跟看白癡一樣,翩羽沖他翻了個眼,又道:“往往一個謊言都得用好幾個謊言去蓋,沒必要的時候,誰會費那事兒去編什麽謊話?”

卻是不知道周湛想到了什麽,那眼一眯,打了個響指,道:“你這話有道理。”

他看看她,又道:“既然你知道我有個‘荒唐’的名號,就是說,你曾聽人說過我。那麽,說說看,你都知道爺的一些什麽事?”

見他這麽東拉西扯,翩羽有心不跟他的指揮棒轉,可又怕惹惱了他,真叫她白跑這一趟,只得勉強道:“大周年鑒上說,你……您,三歲承爵……”

“咦?”周湛擡眉将她上下一陣打量,“好好的,你怎麽會去看大周年鑒?”

翩羽扁着嘴道:“是我爹。每回我犯了什麽錯,他就愛罰我抄大周年鑒,抄得我都快會背了。”

周湛的眼一閃,“那你背背看,大周年鑒上是怎麽寫的我。”

翩羽一怔。她看大周年鑒,不過是拿那個當故事看,只挑着有趣的部分,沒意思的公文,也就是一眼帶過罷了。

她看看他,以為他只是在自戀,便忍不住吐槽道:“大周朝開國至今一百二十多年了,每年一本年鑒,也有一百二十多本。您那一段,頂多也就是聖德某年的某個月中的一句話,無非是‘宗人府請封第幾皇子’之類的話罷了。”

周湛一怔,忽地就是一笑,嘀咕道,“皇子……”又道,“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翩羽一陣不解。

“除此之外,你就再沒聽說過我的名聲?”

“哦,”翩羽這才恍然大悟,“你是說,今兒那些人說你的那些話。”卻是一撇嘴,直言道:“不瞞你說,以前在徐家時,我和我娘就不常出門,就算曾聽人說起過你什麽,怕我也沒記住。說到底,你……您的事跟我沒什麽關系。之後在我舅舅家,莊子上的人就更不會談論那些離我們十萬八千裏的人和事了,比起那些事,大家更關心誰家豬種更好……”

周湛一愣,看看她,忽地就是一陣開懷大笑,直把翩羽笑得愣在了那裏。等想到“豬種”二字,她不由也紅了臉。這種事在鄉間沒什麽,可她卻是知道的,在城裏,怕就要被人大驚小怪了。

只見周湛此時直笑得一陣狂拍那椅子扶手,半晌才喘着氣道:“哈哈,你這話簡直太妙了!哈哈,明兒我得學給老爺子聽聽去……”

那位爺似乎覺得她這無心的失口很是好笑,卻是才剛稍稍停住一陣笑,轉眼想起來又是一陣大笑,直笑得翩羽忍不住一陣惱怒,不由就跺了跺腳。

見她鼓着個腮幫,那周湛忍不住又是一陣笑,氣得翩羽幹脆翻着個眼退到一邊去不理他,直到他自己平靜下來,又揮着手示意她給他倒杯水過來,她這才嘟着個嘴兒過去倒茶。

周湛一邊接過茶盞,一邊擦着那笑出來的眼淚道:“可不是嘛,對于平頭百姓來說,我們這些王公貴胄,可不就是還不如種豬更值得談論。”——這話,頓叫翩羽眨了眨眼。

喝完茶,終于喘均了氣,周湛才看着她道:“我得謝謝你,要不是你提醒,我都要自大得以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誰了。要知道,打從記事起我就發現,周圍幾乎沒人不知道我的事兒,甚至誰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有那麽一陣子,我還以為,天下人的眼睛全都是專門用來盯着我的。那滋味……”他一陣咂嘴。

翩羽又是一陣眨眼。

周湛擡眉看看她,将茶盞塞回給她,笑道:“你說得沒錯,我那一段,還真就只是一句話。聖德十年的年鑒上是這麽寫的:‘五月癸醜日,宗人府請立世子湛承襲景王爵。湛,時年三歲。’”

他看着她,“從這句話裏,你讀出什麽內容?”

“你叫周湛。”翩羽道。

周湛一怔,忽地又是一陣大笑,半晌,才喘着氣指着她道:“你這規矩,真得有人好好教教了,不然遲早是被長壽爺拿住打死的命。等回到府裏,你可躲着他些,我都惹不起他。”

翩羽這時才反應過來。可看着他這會兒心情仿佛已經多雲轉晴了,便大着膽子小聲嘀咕道:“起了名兒就是給人叫的……”

周湛一臉古怪地看看她,笑道:“也是,起了名兒就是給人叫的。不過,我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我原來的名字是什麽,想來應該不會是這個‘周湛’了。”

“你改過名兒?”翩羽不禁一陣好奇。

“是啊,”周湛又是那麽古怪一笑,“過繼給人了,原來的名兒自然就用不得了。”

翩羽不由就是一陣眨眼。

周湛看看她,“這會兒我相信,你果然是一點都不知道我的身世。”又道,“我剛出生就被過繼給人了。所以我才說,不知道我原來該叫什麽。至于我那個便宜老爹,就是前頭一個景王,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太後早夭的幼子。六歲那年就沒了。”

翩羽疑惑地一偏腦袋,以為她聽錯了,直到周湛沖着她比了個“六”字的手勢晃了晃,她這才瞪着一雙溜圓的貓眼,倒抽着氣道:“你是說,你被過繼給一個六歲就死掉了的孩子?!這、這也太荒唐了!”

“哈哈,”周湛仰頭笑道,“是吧?荒唐吧?現在你知道酒樓上的人為什麽說我本來就應該荒唐了吧。”

又道,“原本依着太後的意思,該叫我直接就承了我那便宜老子的爵位——啊,對了,這裏還有件更荒唐的事兒呢。按照本朝的律法,只有皇子才能被封個一字王的爵位,一字王爵的兒子,只能襲個雙字王爵或是什麽郡王爵,可老太後和皇上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了,竟硬是要跟大周的律法過不去,非要叫我破例襲了這一字王爵不可。為這,竟叫他們跟朝廷百官對上了。這一對,就對峙了三年,直到我三歲那年,才終于叫他們二位如了願。當然,我也白落個一字王的爵位。挺好。”

翩羽咬住唇,看着周湛一陣眨眼。

“怎麽?”周湛問道。

“你……”翩羽覺得,她問這話,有些往傷口灑鹽的意思,不由一陣猶豫。

周湛則挑着眉頭道:“你一向不都是直來直去的嗎?怎麽忽然就吞吞吐吐起來了?這可不像你。”

翩羽這才道:“我是想問,你親爹親娘……怎麽舍得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