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開誠布公

“啊,你是要問這個,”周湛笑道,“你是怕我傷心?放心吧,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沒爹沒娘,不管是親的還是過繼的,都沒有。”

他這輕松的語調,卻是叫翩羽又是一陣眨眼,不禁看着他再次咬起嘴唇。

“你是在替我難過嗎?”周湛道。

翩羽看看他,一歪頭,“你想要我替你難過嗎?”

周湛不禁有些意外,看着她沉默半晌,才緩緩搖着頭道:“真是奇怪,以往我給人這麽講時,确實是故意去引着人來替我難過的。可我跟你這麽講,就只是想要告訴你這件事罷了。”

他皺了皺眉,有些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而更叫他不明白的是,一般情況下,他寧願連譏帶嘲,也不願意如此直白說出自己所思所想……

想到這,他忽地一咂嘴,擡眉看着翩羽道:“怎麽,知道你是落在什麽人的手裏,害怕了?”

“害怕?”翩羽又是一陣眨眼。

“是啊。”周湛道,“我可是京城頭號纨绔。你落在我的手裏,就算是能清清白白出去,那名聲怕也再不能清白了。何況,你還要擔心,我會不會像之前答應過的那樣,等你爹來贖你時,就真能放手讓你走。畢竟你簽的可是死契,放不放,可都在我的一念之間。”

翩羽忽地一陣沉默。

周湛看看她,卻是眯起眼,嘲道:“你不會是真想求我,不讓你爹來贖你吧?”

他原是故意說着反話開玩笑的,不想翩羽擡起頭,愁着眉眼道:“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我該怎麽想了。”

周湛不由就是一陣詫異。

只見翩羽擡眼道:“我能問問,你……您,為什麽要調查我爹嗎?”

“為什麽這麽問?”周湛道。

“因為你說,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翩羽道,“而我想知道,我可以在多大的程度上相信你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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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湛看着她一陣沉默。半晌,忽地一聲冷笑,道:“我看你一個字都別信我的好。你說過,在別人向你證明他不可信之前,你寧願相信別人是可信的。我卻正好跟你相反,在別人證明他可信之前,我寧願相信所有人都不可信。”

“就算我不信吧,”翩羽不自覺向前一步,固執道:“我還是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查到的那些事。”

“你都不信,我說它幹嘛。”周湛又是一陣冷笑。

翩羽一窒,眨着眼道:“如果合情合理,我會相信的。”

“哈!”周湛怪笑一聲,才剛要說什麽,卻是忽然注意到翩羽那泛着紅的眼眶,他一眨眼,當下就改了主意。

“我調查你爹,”他道,“純粹只是為了好玩。我跟你說過,我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挖掘別人不願意給人看的那張臉。你爹和我那個姑母——對了,你的那個後娘,她是我姑母——這麽說吧,他們的名聲太好了,好得我根本就不信,忍不住就想去發掘一下,看看他們背着人的那張臉到底長什麽樣兒。另外,”他又是一聲冷笑,“順便也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攻擊他們的法子。誰叫別人提到他們的好時,總是不忘拿我的壞來給他們墊一墊桌腳呢?我只是想讓他們知道,癞蛤蟆墊桌腳,其實挺惡心人的。”

翩羽不禁一陣呆怔。

“既然你想開誠布公,”周湛又道,“那麽咱們幹脆就敞開了說。我對你爹和你那個後娘,一點好感都沒有。如果你想跟我打聽他們的事,怕是只有對他們不利的消息。”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其實我也沒什麽新消息可告訴你的了。難怪都說‘高手在民間’呢,酒樓上那些人的閑話,想來你也都聽到了,那些人已經把外面傳的那些消息都收集得差不多了,就算要我說,也不過是所執的觀點正好跟他們相反而已。”

翩羽臉色一變,忽地後退一步,結巴道:“我、我娘、我娘的死……”

“啊,那個除外。”周湛揮手道。他看看她,忽然好奇地一偏頭,“當時你不是就在船上嗎?若那船是被人故意弄沉的,你這當時就在船上的人,心裏總該有數吧。”

翩羽抖抖唇,卻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道:“以前我是知道的,可現在我真的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好像只是一夜之間,原本一直相信着的事,忽然間就全變了模樣。我原以為,我娘和我爹感情很是要好,可忽然間就叫我知道,我爹居然給我娘寫過休書。老太太那麽逼着我爹納妾,我爹一直口口聲聲都說他只要我們娘兒倆個,可一回頭,就叫我們撞見……”

她猛地擡手指住窗外,卻是咬着唇一陣哽咽。

周湛的眉不由就是一挑。雖然他能調查到一些事,但有好多事,不是當事人是不可能知道一些具體細節的。

“這麽說,”他道:“你不是第一次看到那個花園?”

翩羽一吸鼻子,便毫無保留地把落燈那天所發生的事,以及之後老太太拿出休書的事,全都一股腦兒地告訴了周湛。

周湛忍不住又眯了眯眼,“你幹嘛告訴我這些?”

翩羽不由就是一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那麽自然地全都說了出來。

看着她發呆,周湛嘆了口氣,又道:“你告訴我這些,到底是想做什麽呢?你到底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是想向我求證,你爹果真就是你一直所以為的那個謙謙君子,還是說,想叫我告訴你,你爹還另有一張臉?”

翩羽一怔,忙搖手道:“我、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

“想知道我的想法。”周湛截着她的話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就像你剛才說的,你腦子裏面已經很混亂了,不知道你該怎麽想,所以你想看看我是怎麽想的。”

他看着她,卻又是一聲冷笑,“我怎麽覺得,其實你心裏早就已經有答案了呢?不過是因為你覺得那個答案叫你吃不消,所以你才這麽硬要拖上我。你爹是什麽人,說白了,其實跟我無關,你自己願意相信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那你就說服自己去相信好了,沒必要找其他人來求證。”

說着,他從圈椅上站起身,一甩那暗紅色長袍,轉身道:“這話題好無趣,你走吧。”

只是,他才轉過身去走了兩步,就聽身後翩羽幽幽說道:“你說得對,其實我心裏明白,只是一時沒辦法接受……”

周湛站住,回頭看向翩羽。

只見她站在光圈的邊緣上,懷裏抱着那個粗陋的首飾匣子,雖然垂着個眼,卻能叫人清晰看到她眼底閃動着的水光。

“其實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想,我爹真的像我娘說的那麽對她很好嗎?為什麽每每老太太苛責我娘時,連我都站出來替我娘說話,我爹就只知道跪在那裏不吱聲?有好幾回,因為我幫我娘說話,惹惱了老太太,老太太要打我,我爹就趕上來護我,那時我就想,他能攔着老太太護着我,為什麽不能攔着老太太護着我娘?可每每回到我們自己的屋子裏,看着我爹那一臉愧疚的樣子,我又覺得,其實他也挺可憐。後來他去了京城,一去就是三年,好像不知道我和娘在家裏會怎麽受煎熬似的,那時候我就忍不住想,他許是巴不得從我們身邊逃開,那樣他就不用夾在我們和徐家之間了……”

一行淚,終于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但翩羽并沒有擡手去擦,只仍是那麽靜靜站在那裏,盯着懷裏的匣子又道:“以前我娘常說,我們要學着體諒別人,她總說爹也不容易,我那時候也沒有多想,可現在卻忍不住想,那會兒她是不是也跟我現在一樣,拼命在心裏給我爹找着各種借口,拼命要說服自己,爹就是我們以為的那個樣子?”

她一抹淚眼,“我都不敢想,我娘拿着斧頭劈開柴房門的時候,到底對我爹已經有多心灰意冷了,偏我還被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還天天對着我娘的墳,一個勁地念叨着,等我爹高中回來後,要怎麽替她做主,怎麽替她申冤……我都不知道,我娘在那邊聽到我這些話,會怎樣刺她的心窩,叫她怎麽難受……”

忽的,她的腦袋上一沉。翩羽擡起淚眼,吃驚地發現,周湛竟不知何時無聲無息過來了,正站在她的面前垂頭看着她。

“別哭了。”周湛摸摸她的頭,又以指尖抹去她臉頰上的淚珠,道:“以前曾有個人跟我說,眼淚,只能證明你已經到了窮途末路,證明你除了哭之外,就再也拿不出其他法子了,除此之外,它一無用處。”

頓了頓,他又道:“如果你覺得你委屈,覺得你娘委屈,那麽你就擦幹眼淚,自己站起來吧。也別再想着依靠誰來替你和你娘讨回公道,這世上沒人可以幫你,你只有自己變得強大,才能替你和你娘讨回這個公道。”

翩羽擡起頭,不禁看着周湛一陣呆傻。一直以來,在她的印象裏,這位王爺看人時,臉上不是帶着三分譏诮,就是帶着七分的不正經,可這會兒的他看起來卻是叫她感覺好不陌生。

這會兒,周湛垂眼看着她,那平時總是高挑成八字型的眉,則難得地平伏在一雙溫柔的桃花眼上,以至于翩羽第一次注意到,原來他的眉型很是優雅,竟不是天生的八字眉……

見翩羽那麽直愣愣地看着他,周湛不由一眨眼,這才意識到,他居然在試圖安慰這丫頭,便忽地擡手一彈翩羽的腦門兒,退後一步,道:“好了,不早了,去睡吧。”

“可是,”翩羽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我該怎麽做?”她問。

周湛不由就看了一眼那只拉住他衣袖的小黑爪子,仿佛撣灰塵一般,不客氣拂開她的手,道:“府裏的規矩,不許跟我拉拉扯扯。我讨厭別人碰我!”

翩羽不吱聲,只那麽巴巴地望着他——跟只想要讨主人歡心的小狗似的。

這眼神,頓叫周湛一陣受不了,皺眉道:“就算你爹背叛了你娘,跟你有什麽關系?他仍是你爹,你仍可以做你狀元府的千金大小姐。至于你娘,早死了。你忘了?”

“可……”

周湛不耐煩地一咂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想!難道還想叫我替你拿主意?”

翩羽搖頭道,“不是,我只是……只是我現在心裏很亂……”

“有什麽好亂的?!”周湛道,“你不過是怕你沒了娘之後又沒了爹罷了。大不了你爹把你領回去後,你好好巴結着他就是。對于他來說,你,不過就是一副嫁妝的事……”

“不是!”翩羽惱了,跺腳道:“如果可以,我甚至都不想認他!”

周湛的眉不由就是一陣高挑。

翩羽含着淚道:“徐家那麽對我娘,我爹明明一直知道,偏他什麽都不做。若是他真看不上我娘,當初就不要娶我娘啊!他是保住了他‘守信君子’的名節,我娘呢?我娘的一輩子都被他給毀了,我不甘心!”說着,那眼淚又掉了下來。

許是周湛剛才的話叫她記住了,她忙擡着衣袖狠狠一擦眼,擡頭道:“所以我想跟你說,你能不能暫時收留我?別把我還給我爹,等我想清楚,我到底該怎麽辦……”見周湛的眉又聳成八字型,她忙又道:“我很勤快的,真的,我能做很多活計,你可以任意差使我……”她看看他,又道,“我也不是說,永遠賴在你這裏,就是一段時間,等我看清楚了,想明白該怎麽做,我會自己去找我爹的,叫他還你錢,你什麽虧也不會吃的。我保證!”

周湛聳着眉頭,歪頭看着翩羽道:“你可知道,等你爹把你接回去後,前面等着你的,該是什麽樣的命運?”

翩羽眨眨眼,“許被關在徐家一輩子吧。”

“哈,你還有點自知之明!”周湛道,“不過顯然你還不太了解你爹。若是我沒猜錯,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你的存在,你爹應該不會把你關在徐家——當然,把你關在狀元府,叫你跟你娘一樣,一輩子見不着個外人,倒也不是什麽費力的事兒。大不了對外面說,你打小在鄉下長大,怕見人。等你到了年紀,無非是你爹倒貼你一些嫁妝,把你嫁出去,也就萬事大吉了。如果你乖順聽話,能贏得你爹的歡心,不定你爹會給你仔細挑個殷實人家,你這一輩子也就這麽和和美美地過去了。而如果你不聽話,加上他再有些什麽算計,不定就拿你的終身去跟什麽人家聯了姻呢……”

說到這,他似忽然想到什麽,卻是歪嘴一陣冷笑,眼底殘存着的一抹溫柔瞬間消失不見,就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反正原本勳貴人家的婚配,就不是為了兒女幸福着想的。你爹如今已經是驸馬了,怎麽說也可以算得上是勳貴人家。”他看着她,“可不管怎麽說,就算如此,以你親爹和後娘的身份,你這一輩子注定了都會衣食無憂,且你夫家怕也不敢怎麽得罪你。只要你自己別想那麽多。怎麽,你不想要那種日子?”

翩羽一搖頭,不顧他才剛頒布的禁令,再次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道:“那我寧願在你這裏,給你做一輩子的長工。”

“哈,”周湛一聲怪笑,“你還當我這裏是避難所了?!”

他再次伸手一彈她的腦門兒——這一回,卻是沒有了上兩次的那般憐香惜玉。

翩羽不由就捂着腦門兒倒抽一口氣,卻仍以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袖道:“我會努力做工的!”見周湛冷笑着又要推開她,她忙又道:“你不是愛看個熱鬧嗎?如果我親手掀開我爹的假面具,你一定能看到大熱鬧!”

這最後一句話,只叫周湛的眼一閃,不由就低頭看向翩羽。

翩羽沖他用力一點頭。

周湛的眉頭跳了跳,卻是忽地又一指頭戳在她的腦門上,道:“聽着可真是個不孝女。”又道,“你真那麽恨你爹?”

翩羽搖搖頭,“我現在還不知道我該怎麽想,我只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娘那麽好的人,為什麽會落得那樣的下場。我想知道,這件事到底該由誰來負責。”

“你的意思,好人就必定會有好報嗎?你也太天真了!”周湛冷笑一聲,用力從她手中抽回衣袖,繞過翩羽,伸手去拿高幾上放着的書,不想一時失手,叫那本書滑落在了地上。

翩羽極有眼力地搶過去,忙不疊地撿起來撣了撣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卻是看着那書忽地一怔——難怪那本書的裝幀叫她看着有些別扭了,原來竟是本番文書,滿紙都是些蝌蚪文。

“咚”,翩羽腦袋上又吃了一記敲打。周湛搶過那書,卻是将她上下一陣打量,道:“不懂規矩,偏脾氣還大,你哪能值個五千兩銀子?我若是個聰明人,就該趕緊拿你換了銀子回來才是上上之策。”

他雖這麽說着,可那言下之意卻是有着明顯的松動,翩羽不由就擡頭巴巴望着他——那眼神,則再次叫周湛聯想到一只想要讨好主人的小狗。

他故意一皺眉,抱怨道:“不管怎麽說,眼下你總是我府裏的下人,明兒就讓人給你派些活計,省得白養着你,倒整天跟我淘氣!”

翩羽的貓眼不由一亮,忙連連點頭道:“我什麽都會做,爺想要我做什麽,只管吩咐。”

周湛原本都要消失在屏風後了,聽到她這話,忽地扭頭看她一眼,不滿地一咂嘴,道:“你這模樣,做丫環實在是有損我王府專養美人兒的名聲,就且先做個小厮吧。”

翩羽一怔,抗議道:“可我是女孩!”

“是嘛?”仿佛才第一次聽說這種說法般,周湛極其侮辱人的将她上下打量一圈,咂着嘴道:“剛才是誰說‘只管吩咐’的。”又道,“爺這裏只缺個小厮,你愛做不做……”

“做做做……”翩羽忙點着頭就要沖進屏風裏。

周湛又是一咂嘴,以手一指地。

翩羽趕緊收住腳。

周湛又道:“我的規矩,不經我允許,誰都不許過這道屏風!”說着,轉身便要進去,可轉眼似又想到了什麽,扭頭又道:“對了,既然你願意做小厮,那我還得給你起個名兒呢。你叫什麽來着?”

翩羽原還以為他又是在假裝,可擡眼看看他,她忽然就明白了,他是真不記得她叫什麽,雖然她的大名就簽在那張賣身契上。

“翩羽。徐翩羽。”翩羽不由就是一翻下唇,心有不甘地道:“翩若驚鴻的翩,吉光片羽的羽。”

“吉光片羽?翩羽?”周湛挑着個眉嘀咕了兩聲,一揮手,道:“好吧,從現在起,你就叫吉光。明兒你直接去找沉默,叫他安排你活計。”說着,就跟攆小雞兒似的,沖她不耐煩地彈了彈手指,夾着那書就進了屏風後面。

看着屏風後亮起的燈,翩羽不由就沖着那屏風噘着嘴做了個鬼臉,又低頭看看懷裏的匣子,才剛要張嘴去問周湛要怎麽處理這匣子,可聽着屏風後鞋子落地的聲響,她一眨眼,全當周湛是把這匣子還給她了,伸手撚滅那盞海棠燈,轉身就蹑着手腳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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