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厮吉光

這時遠時近的雷聲攪得人一夜都不曾好眠,直到鐘樓上打過五點,那雨才漸漸停歇下來。

沉默醒來時,看到窗外天色陰陰的,便以為時辰還早着,可掏出枕下的懷表一看,卻是吓了一跳,趕緊掀開被子跳下床,一邊蹬着鞋一邊沖對面床上仍酣睡着的寡言叫道:“寡言,快起來,過六點了,晚了!”

寡言先還和往常一樣,抱着被子在床上一陣扭動,聽到沉默報的時辰,頓時就蹦了起來,一咕嚕滾下床,撈過衣裳快手快腳地穿戴着,一邊抱怨道:“真是的,這天陰的,都叫人分不清時辰了。”又道,“無言她們怎麽也不來叫我們一聲?”

沉默卻是顧不上搭理他,系好腰帶,扯平衣角,便拉開門沖了出去。擡頭看到對面的房門仍緊閉着,他猜到無言和無語這兩個丫環怕也是誤了時辰,忙過去就準備敲門,不想那門湊巧就在這時開了。

無言拉開門,不禁被沉默吓了一跳,倒也沒時間再說廢話,忙道:“你們也晚了?這下可糟了,爺可千萬別醒了!”

“怕是已經醒了,爺一向準時。”無語在她身後一邊辮着辮子一邊推着她,催促道:“快走快走。”

于是三人再顧不上說話,轉身便向着那天字壹號房跑去。

“等我!”落後一步的寡言不禁一陣着急,趿着個鞋就急急追了上去。

到得走廊的盡頭,擡頭一看,只見那天字壹號房的房門果然已經開了。四人不由對了個眼,都蹑着手腳急急奔過去,卻是誰也沒敢貿然闖進去,都那麽貼着牆,小心探着脖子,從那半開的門縫間聽着裏面的動靜。

只聽得門內一陣水響,仿佛是王爺正在洗漱的模樣。

四人不由就疑惑地對了個眼兒——他們四個都在這裏了,誰在裏頭伺候着王爺洗漱?

就聽得裏面傳來周湛的聲音:“澡豆。”

房內,翩羽則是一陣東張西望,才終于在那臉盆架的下面看到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她看看站在盆架前,離那小盒子僅咫尺距離的周湛,卻是偷偷撇了一下嘴,小心翼翼過去,伸長着胳膊拿過那盒澡豆,打開盒蓋,又伸長着個胳膊,小心翼翼将那澡豆遞到周湛的面前。

且說,因怕周湛找着借口攆她走,故而今兒一早,那雨還沒停的時候,翩羽就早早地起了。弄利索自己後,她便勤快地打了壺熱水,乖乖守在周湛的門口,就單等着他起床,好好好表現一番。

周湛起床後,聽着門外隐約的動靜,還以為和往常一樣,是他的那幾個丫環小厮在外面侯着,就随口道了聲“進來”,卻是沒想到,一回頭,看到的竟是翩羽,他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可以看得出來,這小家夥應該早早就起了,許還洗了個澡,那高高束在頭頂的馬尾辮上直到現在還仍挂着水珠,以至于她的衣領和肩背都給打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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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招呼,翩羽進得門去,先是規規矩矩向着周湛屈膝一禮,然後擡頭憨憨一笑,便提着個大銅壺,往牆角的洗臉架那邊過去。

直到這時,周湛才注意到她手上提着的銅壺。看看她那細瘦的手臂,再看看那只仿佛十分沉重的大銅壺,他忍不住又是一陣眨眼,不禁擔心那只銅壺會不會把她這小胳膊給抻折了……

而,似乎那小家夥很有一把子傻力氣,雙手提着那銅壺,先是幹脆利落地往那架子上的銅盆裏倒了熱水,放下壺,又提過一旁的冷水壺往盆裏兌着冷水,一邊兌一邊還伸手試着水溫——那動作,熟練流暢得仿佛她曾這麽做過千百遍一般。

周湛的眉不由就揚了一揚。

調好了水溫,翩羽抽下那洗臉架上的毛巾,仔細地将那毛巾浸在水中,然後才轉身向着周湛屈膝又行了一禮,安靜而迅速地退到牆邊上去了。

揚着那八字眉,周湛看了她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這是誰教你的?”

翩羽擡起頭,沖着他眨巴了一下眼,才答道:“沒人。”又道,“以前我看小紅——哦,我屋裏的丫頭——她就是這麽做的。”頓了頓,有些擔心地道:“我做錯了嗎?”

周湛垂眼看看那盆,又扭頭看看她,挑剔地搖搖頭,“可見你家也不怎麽上規矩。按照規矩來說,做主子的手是不該被沾濕的。”

翩羽不由一陣驚訝,伸着個脖子道:“要我替你洗臉嗎?”又不贊同地一皺鼻子,“我娘說,能自己動手做的事盡量就不要麻煩別人,不然萬一把自己慣得五體不勤,什麽都不會做,将來哪天誰都靠不上的時候,那就……”

看着周湛瞥過來的眼,翩羽忙咬住舌尖,掐斷那還沒說完的話,縮着脖子裝起憨來。

周湛又眯着眼瞪了她一會兒,直瞪得她不敢擡頭,他這才冷哼一聲,“也虧得我讨厭人碰我,不然,我可不就是你所說的‘五體不勤’了。”說着,自己動手洗了臉,又頭也不回地道:“澡豆。”

而,翩羽忽地就猶豫了一下。她擡眼看看他,小心翼翼上前,卻是在盡量遠離他的地方,伸長着手臂夠到那澡豆盒,打開盒蓋,又伸長着個胳膊,把那澡豆盒遞過來——卻是仿佛害怕她靠他太近,會叫他抓住她痛扁一頓似的。

周湛不由就是一咂嘴,挑着那八字眉道:“啧,你那個小紅就是這麽伺候你的?!你是怕我會吃了你還怎麽着?!過來些!”

翩羽擡眼看看他,微微往前挪動了一小步,便又再次站住,仍是伸長着個手,卻就是不肯過去。

周湛不由又是一咂嘴。

見實在躲不過去,翩羽這才讷讷解釋道:“我、我就、就站在這裏……比較好……”她擡眼看看他,垂着頭小聲嘀咕道:“我、我身上有味兒……”

周湛的眉頓時一揚。

翩羽縮着個腦袋,紅着臉道:“我……我沒換洗的衣裳……這衣裳……已經穿了三天了,都有味兒了……”

卻原來,她的行李早叫周湛打包塞給王明娟兄妹帶走了,偏她昨兒又被那個不知道是車夫還是大夫的中年漢子紮了一回針,出了身透汗,經過這一夜的發酵,連她自個兒都能聞到自個兒身上那“醉人的氣息”。雖說她早起時給自己徹底清洗了一遍,可這唯一的一套衣裳,卻是沒辦法換洗了。

周湛挑眉看着她,見她認真地沖他點着頭,他這才相信了她的話,卻是忽地一陣大笑,伸手拽過她,伸着鼻子湊到她的頭發上聞了一聞,故作惡心地推開她,偏又不放手,只那麽把她隔在一臂距離之外,嫌棄地扭着個臉道:“果然是個臭……”他從眼角瞅瞅她,“臭小子!”

翩羽不由就是一陣瞪眼——有味道的,不過是她的衣裳好不好?!她可是從頭到腳,連頭發絲兒都很認真地洗過一遍的!就算她沒有香胰子可用,這會兒身上也絕不可能會臭!

何況,她又不是小子!

見翩羽瞪着眼,周湛偷偷一笑,扭頭對門外揚聲叫道:“來人。”

門外的四人對視一眼,沉默忙過去敲門而入。

直到他進來,周湛這才松開手,卻又故意把翩羽往沉默的身上一推,揮着手道:“趕緊把她帶下去吧,別熏臭了我這裏。”又道,“給她找身你們的衣裳。等回到京裏,記得提醒我一下,叫恒天祥的人過來一趟。”

沉默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那恒天祥可是宮裏的禦用制衣坊,王爺這是打算給這小子在恒天祥訂衣裳?!

他不禁偷偷看了翩羽一眼,心裏暗暗猜測着這孩子的來歷。不過,他是打小就在周湛身邊伺候的,一向最懂規矩,自然不會亂問,只默默行了一禮,便要帶着翩羽轉身下去。

卻聽周湛又道:“對了,記得給她派些事做,省得閑着盡淘氣。”又道,“她叫吉光。記住了?”

這最後三個字,卻是看着翩羽說的,仿佛知道她已經忘了她的新名字一般。

翩羽幾乎是本能地沖着他撇着下唇做了個鬼臉。等看到沉默一臉詫異的瞪着她,她這才回過神來,忙咬住唇,沖着沉默一陣無辜地眨眼。

這幕啞劇,直看得周湛又是一陣大笑,沖着沉默揮了揮手。

沉默向着周湛沉默一禮,又警告地橫了翩羽一眼,便領着她下去了。

翩羽默默跟在沉默身後,一邊走一邊在心裏暗暗提醒着自己,她現在已經叫“吉光”了。可雖然這麽一路提醒着,當聽到沉默在那裏叫着“吉光”時,她仍是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忙擡起頭,沖着沉默彎起眼眸,露出一個讨好的笑。

翩羽原就是個記性好的,跟在周湛身邊雖然還不到兩日,卻差不多已經把他身邊的人認了個八九不離十。而這沉默,據她的觀察,應該是小厮中領頭的。

沉默看着約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濃眉大眼,和另一個小厮寡言的活潑好動不同,他看着就人如其名般沉靜緘默。翩羽回憶了一下,好像這兩天她就沒聽他開過口。

不過,顯然,在有必要開口時,人家也不會沉默着。只聽沉默問道:“你以前在誰家當差?”

當差?翩羽眨了一下眼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忙道:“我沒當過差。”

沉默的濃眉不由就挑了一下——顯然,是受了周湛的影響——又微一搖頭,咕哝了一句,“難怪規矩這麽差。”又不滿意地看看她那單薄的小身板兒,問道:“你多大了?”

翩羽半垂着頭,小心翼翼答道:“十二。”

“看着可不像。”沉默評論着,又看看她的身材,道:“我的衣裳你怕是穿不了,寡言比我矮一點,你先将就着穿他的吧。”

翩羽忙道:“随便給我找件什麽衣裳就行了……”

沉默一皺眉,“衣裳哪能亂穿?!府裏有規矩,當什麽職,就得穿什麽樣的衣裳。既然爺派了你小厮的活計,你就得穿小厮的衣裳。”

說話間,他已經領着翩羽來到他和寡言所住的房間裏。從寡言的衣箱裏抽出一套小厮的制服抛給翩羽,合上衣箱,沉默轉回身,就見翩羽抱着那衣裳,大睜着一雙貓眼,看着一副彷徨無助的模樣,他不由就嘆了口氣,放緩語氣又道:“府裏的規矩雖多,慢慢學,總能學起來的。”

頓了頓,卻又是一皺眉,“不過,以後可再不能像剛才那樣了。雖說爺性子好,不跟你計較,可若是叫長壽爺看到了,怕是連爺都不能免了你這一頓板子。”

這是第三個人跟翩羽提及“長壽爺”了。翩羽忙咬着唇,看着沉默點了點頭。

見這孩子雖然規矩不好,倒是勝在聽話,沉默滿意地點點頭,道:“趕緊把衣裳換上吧。”

“是。”翩羽應着,轉身便要開門出去。只聽沉默在她身後叫道:“你要去哪兒?”

翩羽回過身,眨着眼道:“回屋換衣裳啊。”

沉默道:“不用那麽麻煩,就在這兒換吧。”又催促道:“快些,爺可不等人的。”

可看着翩羽只是眨着眼,卻并不動彈,他不由問道:“怎麽了?”又看看她,忽地一陣恍然,皺着眉道:“都是男孩兒,有什麽好害臊的!”說着,伸手就要過來幫忙,直吓得翩羽忙倒退了兩三步。

沉默看看她,搖着頭一咂嘴——這動作表情,顯然也是學着周湛的。不過,他倒也沒再說什麽,只後退開,說了句,“那你可快些。”便轉身出去,且還細心地替她帶上了門。

看着那關上的門,翩羽不由就眨巴了兩下眼。這沉默,看着一臉嚴肅挑剔,仿佛不好接近的模樣,骨子裏倒是個心軟的好人。

跟他那主子倒是挺像。

翩羽吐着舌做了個鬼臉,抖開那小厮的制服看了看,又回頭過去插上門,這才開始換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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