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打蛇随棒上

跟在無言身後,翩羽不禁一陣忐忑,小心翼翼開口問道:“無言姐姐,可知道爺……為什麽叫我?”

沉默剛才不是說,那位爺最愛掐着鐘點做事嗎?而眼下這個鐘點,明明該是丫環們伺候他用膳的時候,還不到她這個小厮登場的時間啊?

走在前面的無言并沒有回答她,只搖了一下頭,示意她趕緊跟上。

如今翩羽已經知道了,兩個丫環中,那個曾喂她吃過藥的圓臉丫環叫無語,是丫環裏面領頭的,看着就是個溫柔和順的性子;這個鵝蛋臉的叫無言,卻是人如其名,是個比沉默還要惜字如金的。

二人來到天字壹號房的門前,無言站定,扭頭拿眼神示意翩羽敲門。

翩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偷眼看看無言,這才猶猶豫豫地擡起手,仿佛怕敲重了那門會疼一般,只在門上輕輕撓了一下。

頓時,無言就是一皺眉,拍開她的手,一邊拿眼盯着她,一邊幹脆利落地在門上敲了三下,然後揚眉看着她——那意思,你學會了嗎?

翩羽咬住唇,像只犯了錯的小狗般,擡頭望着無言一陣眨眼,只眨得無言無來由地一陣心軟,沖着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時,門裏傳來周湛懶洋洋的聲音:“進來。”

無言又警告地看了翩羽一眼,這才輕手輕腳地推開門。

*·*·*

門內,窗前的金絲竹簾已經被卷了起來。早起時還陰陰的天色,這會竟又開始放晴了。微風從窗口吹進來,帶着一股淡淡的荷花清香。翩羽擡頭看去,就只見那細頸美人觚裏插着的荷花又被換過了,昨兒還是淡粉色的,今兒已經換成了白瓣黃蕊的。

此刻,周湛也正站在桌邊欣賞着那荷花。他一邊探頭看着那花,一邊用一條毛巾擦着手。離他不遠處,無語蹲跪在那裏,手裏捧着一個銅盆。

翩羽不由就扭頭看向牆角的那個臉盆架。

臉盆架上,這會兒正空空蕩蕩。

“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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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的,房間裏響起一聲冷笑。

翩羽回頭,就只見周湛正拿眼角睨着她,一臉“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的表情。

翩羽忙眨巴了一下眼,擡頭沖那位爺露出個讨好的笑。

“哼。”

周湛又是冷哼一聲,手才剛一微擡,無言便極有眼色地過去,及時接下他手裏的毛巾。他又彈了彈手指,蹲跪着的無語便站起身來,和無言一起,向着他默默一禮,雙雙退了出去。

翩羽不禁有些羨慕地望着她們的背影。

“嘶!”

前方,又傳來周湛的怪聲兒。翩羽忙收回視線,乖順地垂下頭去,不敢再東張西望。

“說吧,”周湛道,“你剛才在想什麽。”

翩羽眨眨眼,她當然不能坦承她剛才的想法,便道:“我只是在想,剛才我好像做錯了,該是無語姐姐這樣才對。”

周湛挑眉看看她,忽地又是一聲冷笑,道:“還以為你是個憨直的,原來肚子裏的彎彎繞也不老少。”

翩羽不由一撇嘴,無聲說了句:“還不是被你逼的。”

“什麽?!”

上頭,傳來周湛嚴厲的聲音。

翩羽吓了一跳,擡頭間,不禁一陣疑惑——這位爺,她沒說出口的話,他也能聽到?!

她這大睜着雙眼一副受驚的模樣,頓時就逗得周湛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叫她過來,原是想看看她換了小厮的制服後會變成什麽模樣的。直到這時,他才有空看向她,卻是不由眨了一下眼,伸手指住她道:“你穿的是什麽鬼東西?!”

府裏丫環小厮們的衣裳,原就是他搗鼓出來的,而且他一向覺得這款式穿在他們身上顯得很精神,可如今經翩羽這麽一改造,他才發現,原來他所設計的這套衣裳根本就沒什麽特別之處,把那袖口一卷,腰帶一換,也就是套普通的深藍色衣衫罷了。

翩羽卻是誤會了他的意思,低頭看看自己,擡頭笑道:“雖然是大了些,不過能有件衣裳換就已經很不錯了呢。”

這衣裳對于她來說,顯然不是“大了一些”。以前她穿着五哥的舊衣裳,雖說不合身,可到底是她五哥小時候的衣裳,而這寡言今年已經十五了,是個真正的半大小子,他的衣裳套在黑矮幹瘦的翩羽身上,簡直可以用“滑稽可笑”這四個字來形容。

周湛忍不住就搖了一下頭,嘀咕道:“你倒真是不講究。”

翩羽點頭道:“以前我娘也這麽說我。”

周湛那麽說,可沒指望她會接話。他不由就又看了翩羽一眼——顯然,這小家夥還沒搞明白自己的身份。

不過,他卻忽然發現,這丫頭跟他講話這麽随性沒規矩,倒并沒有叫他感覺受到了冒犯。似乎她這麽做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一般。他不禁想像了一下,如果她像無語和沉默他們那般守着禮儀規矩……好吧,他想像不出來。

他一搖頭,拿下巴一指她,“你知道你眼下這模樣,叫我想到什麽?”

“什麽?”

“鑽進燈籠裏的老鼠。”他走過去,一把抓住她那紮得高高的馬尾辮,一邊搖着一邊笑道:“叫人感覺吧,只要拽着這根老鼠尾巴一拔,就能把你光溜溜地從這衣裳裏拔出來。”

這“光溜溜”三個字,頓叫翩羽紅了臉,忙推開他,一邊把她的辮子從周湛手裏搶出來,抱怨道:“都怪沉默啦,他也太死板了!我都說了,随便找件什麽衣裳給我就好,他非說是你說讓我做小厮的,我只能穿小厮的衣裳……”

說到這兒,她忽然想起她還不知道她被拎進來的理由,不由眨着眼小心看向周湛,道:“你……叫我進來,不會是後悔了吧?”

周湛的眉一挑,道:“這麽好玩的事,我怎麽會後悔。我可等着看熱鬧呢。”頓了頓,又盯着翩羽的眼道,“倒是你。好好的狀元府千金不做,來我這裏做下人,你後悔嗎?”又道,“眼下我們還沒有回京,你改主意還來得及。等回到京裏,你再想改主意,那可就要等我玩膩了,願意放你走人,你才能走人了。”

翩羽毫不猶豫地一搖頭,“不後悔。”

周湛看着她,半晌才道:“你就這麽想要報複你爹?”

“報複?”翩羽倒是沒這麽想過。她眨眨眼,也跟着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還不知道我到底想要做什麽。只是,眼下我還不能認他。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其實另有一張臉。”她看着周湛正色道:“你放心,我做了決定的事,從來不後悔。”

周湛又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轉身走回桌邊坐下,翹着個二郎腿道:“昨兒我點過你,不過顯然你沒聽懂——我說,我是京城頭號纨绔。”他頓了一頓,看着翩羽又道:“如今你年紀還小,怕是想不到那麽遠,不過将來等你長大了,到那時,若是叫人知道你曾落在我的手裏,你這一輩子就得背着個污名過日子了。你就不怕?”

“有什麽好怕的,”翩羽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還真不懂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過是怕連累我将來嫁不出去罷了。跟你說實話吧,雖然我從來沒覺得做女人就必須要嫁人,但看樣子,我已經被我那幾個舅舅姨媽們給許出去了,只是我還不清楚到底是許給了我的哪個表哥。所以,我的将來你不必為我操心,你連累不到我。”

周湛不由就是一挑眉。

翩羽以為他是不相信她的話,忙把舅舅們的打算全都和盤托出,又道:“其實也就只有你們城裏人才會覺得給人做工是件丢人的事,在咱們鄉下,農閑的時候上城裏做工的多了去了,家裏有姑娘在大戶人家做丫環的也不在少數,人家替自己掙足了嫁妝後,還不是一樣風風光光嫁人?也沒見誰說三道四的。”

周湛眯了眯眼,小聲咕哝了一句“仗義每多屠狗輩”,又揚聲道:“不過,你跟那些村姑可不同,說到底,你是狀元家的千金,你那後娘還是長公主,你舅舅未必能從你爹手裏搶過你去。而且,你在你爹身邊,顯然你能嫁得更好。”

翩羽怔了怔,咬了咬唇,垂着眼道:“不瞞你說,我覺得我娘的悲劇,就是因為她跟我爹門不當戶不對。雖然當初不是我娘非要想嫁的,可後來到底還是勉強嫁了過去,然後一輩子被夫家那麽挑剔看不上——不定連我爹也從沒看上過我娘,許他只是為了那個‘守信君子’的名聲才硬着頭皮娶我娘的,卻是耽誤了我娘的一輩子……”

頓了頓,她擡起頭,看着周湛又道:“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我娘連命都搭上的教訓,我絕對不會再去犯。不管我身份如何,我知道我自己其實就是個鄉下野丫頭。比起城裏,我更喜歡鄉下。就算舅舅們不能如願,将來等我長大了,我會把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會挑個合我心意的,找個也真正喜歡我的人嫁了,我絕不讓任何人擺布我,哪怕他是我爹。否則,我寧願出家做尼姑去!”

看着那雙貓眼,周湛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半晌,他搖頭一笑,道:“聽聽,若是十一娘在這裏,你這些話,準能吓死她的那些教養嬷嬷們。我還從沒見過哪個姑娘這麽厚臉皮,口口聲聲把要嫁什麽人挂在嘴邊上呢。”

翩羽臉一紅,吐着舌賣好道:“這不是跟您說嘛,咱倆誰跟誰。”

周湛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再次搖了搖頭。

見他不像生氣的模樣,翩羽立馬打蛇随棒上,又道:“那個,才剛聽塗……塗先生說,下午咱們就要回京?”

周湛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翩羽咬了咬唇,“我……我能……請一會兒假嗎?”

見他高挑起那八字眉,她忙又道:“我想去找找我舅舅們。我原是留了條兒的,可舅舅們看起來還是不放心,又追了來,我得告訴他們一聲兒……”

“你去哪裏找?”周湛打斷她。

翩羽皺着眉頭想了想,“先從大車店裏找起吧。舅舅們沒錢,怕也住不起什麽好的客棧。”

周湛道:“這麽盲目亂找,你要找到什麽時候?難道又要我為了你耽誤我的行程?!”

翩羽不由就想到上一次他這麽說的時候。她忽地就擡頭看了周湛一眼——顯然,他來這長山縣,根本就沒什麽事情要做。她現在甚至有些懷疑,他就是專門帶她過來“尋訪舊蹤”和聽“市井八卦”的!

看着周湛那帶着不滿的眼,翩羽自然不好去問他答案,便又擺出一臉的憨笑,道:“哪能呢,我哪有那麽大的面子耽誤爺的行程,要不咱們約個時辰,時辰一到,我準回來!”

周湛冷哼一聲,“我說過的,我從不相信人,萬一你跑了,我豈不是人財兩空?就算能找你爹要回我的五千兩銀子,你許我的熱鬧我可看不成了,這損失我找誰賠去?”

翩羽不由就又噘起嘴,見周湛看着她的眼又眯了起來,且還作勢要起身過來,她趕緊一抿唇,又可憐巴巴道:“那怎麽辦?我不放心我舅舅們。”

“啧啧,”周湛咂咂嘴,“不是有我嗎?你求我啊,我立馬能幫你把你舅舅們的下落問出來。”

“真的?!”翩羽貓眼一亮,當即雙手合什,湊到周湛面前,狗腿子般眨着眼道:“求求爺,您是王爺,您神通廣大,您幫我找找我舅舅們,別叫他們吃了徐家人的虧,好不好?”

她這賴皮模樣,頓時叫周湛繃不住笑了起來,伸手一彈她的腦門兒,道:“真不知道我收了個什麽東西進府。”

“一個小厮。一個聽話的小厮。您收了一個叫吉光的小厮進了府,她又機靈又聽話,還能不時逗您發笑。”翩羽吐着舌道。

“聽話的小厮?!”周湛忍不住又敲了她一記,“愛打蛇随棒上的小厮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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