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聖人的恩澤
周湛那麽說着,一垂眼,就看到桌上還沒收拾掉的早點,便問翩羽:“你可用過早飯了?”
翩羽忙抖着機靈道:“這不是忙着來伺候爺,還沒顧得上呢。”
“哼,”周湛哼了一聲,再次擡手準備去敲翩羽,卻發現這丫頭已經很機靈地退避到一邊去了。他擡擡眉,指着桌上剩下的點心道:“賞你了。”
其實翩羽早就看到桌上的點心,且她還發現,這點心顯然是昨兒那個一品樓的出品。
“過來啊,”周湛道,“快吃,吃完了還有好多事兒要做呢。”
翩羽看看他,小心問道:“爺吃過沒?”
“我吃過了。”周湛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來,卻不想正看到那丫頭瞟過來的眼。
雖然她沒開口,他卻一下子就看懂了她那個眼神——那意思,叫我吃你吃剩下的!
“啧,”周湛頓時一咂嘴,過去伸手就是一戳她的腦袋,“不知好歹的丫頭!”
翩羽不着痕跡地躲着他的手,一邊眨巴着眼道:“我不是小厮嗎?”
周湛一怔,卻又是一皺眉,更加用力地一戳她的腦袋:“還真是不知好歹!”——直到後來,翩羽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只聽周湛又道:“嫌我吃剩下的是吧?那好,今兒一天你就餓着吧!”說着,便要往門口去。
雖然才給這位王爺當了一個早上的差,翩羽已經見識過他那些下屬對他的忠誠和死板了,既然他這麽說了,首先那個沉默肯定就會嚴格執行,不定真個兒叫她一天都見不着一粒米呢,翩羽忙撲過去抱住周湛的胳膊,一邊拖着他往後賴着身子一邊連連道:“我吃我吃我吃,哪怕是您吃剩下一半的我也吃!”
周湛原是最讨厭人跟他拉拉扯扯的,見這丫頭忽然抱住他的胳膊,他本能地就想甩開她來着,可看着她那一臉急切讨好的模樣,不由得就是一陣好笑,伸手一戳她的腦門兒,“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又道,“把吃剩下一半的給人吃?爺我是那種沒品的人嗎?!”
“不是不是,爺不是,爺是天下最好的大好人!”
翩羽忙不疊地拍着他馬屁,直熏得周湛伸手又想去彈她的腦門兒,倒是翩羽這會兒見危機過去了,便趕緊一縮脖子,再次躲開他的彈指神功,走到桌邊坐下,拿起桌上的筷子就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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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就這麽大咧咧地坐了下來,周湛的眉不由又挑動了一下,倒也沒有糾正她的沒規沒矩,而是走到她的對面也坐了下來,一邊以手撐着下巴,就那麽參觀起她的吃相來。
翩羽原還想抗議來着,可想想這位爺就是個愛跟人對着幹的,便看着他眨巴了一下眼,幹脆一低頭,無視了他的存在,只撿着她愛吃的點心往那死裏下着筷子。
“你怎麽不怕我?”周湛忽然問。
“我為什麽要怕你?”翩羽道。
周湛沉默了一下,才道:“也是。怕是大周上下就沒幾個怕我的。”
“壞人才叫人害怕呢。”看到一旁有個壺,翩羽好奇地打開那壺蓋看了看,見裏面白花花的不知是什麽東西,便伸着鼻子聞了聞,擡頭道:“這是……”
“牛奶。”周湛指指一旁的杯子,示意她自己倒。
翩羽拿過杯子給自己倒了杯牛奶,小心嘗了嘗,接着剛才的話又道:“我娘說,真正強大的人從不需要別人怕他,只有那種明知道自己并不強大,卻非要假裝自己強大的人,才希望別人都怕她。”
周湛不由又挑了一下眉,道:“你娘倒是有些見識,聽着可不像是什麽不識字的鄉下村姑。”
“我娘識字!”翩羽抗議地擡起頭,“是我爹教的。我爹給我啓蒙的時候,順便也教了我娘。我娘其實很聰明,我爹只教一遍,她就會了,回頭還能再來教我。可她害羞,從不肯在我爹面前表現出來,所以我爹一直以為……”她頓了頓,搖搖頭,又道:“我娘常說,識事比識字更重要……”
“你娘那話是在說誰?”周湛打斷她。
“什麽?識字不識事嗎?”翩羽一撇嘴,“這話原是我娘背着我跟許媽媽在說我三嬸嬸的,不過還是叫我聽到了。我那個三嬸嬸,老愛标榜她出身書香世家,動不動就愛拿文绉绉的話去擠兌我娘,還以為我娘聽不懂……”
“不是,”周湛道,“那個假裝強大的人,你娘是在說誰?”
翩羽看看他,忽地垂下眼去。
“怎麽?”周湛問,“不方便說?”
翩羽搖搖頭,撇着嘴道:“有什麽不能說的,做錯事的又不是我。有一次,幾個堂哥堂姐在背後說我娘的壞話,被我抓住了,我告到老太太那裏,老太太卻罵我沒教養,愛聽人牆角說人是非,我就跟老太太頂了起來,老太太逼我下跪認錯,我死倔着不肯,幾個嬸娘就在一旁說我眼裏沒有老太太,老太太說,要叫我從此以後怕了她,就叫人把我倒捆了起來,連我娘也跟着受了罰……”頓了頓,她又是一撇嘴,“反正,那一次我可委屈大了。回屋後,我娘安慰我,說,真正強大的人是不需要以武力去逼別人怕她的,真正強大的,是有道理的那一方,她們那麽逼我們,不過是因為她們自己也知道,她們并不站在道理上罷了。”
她擡頭看向周湛,“不管別人怎麽說,我覺得我娘很了不起,才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是個什麽都不懂的鄉下黃臉婆呢。我爹不在家的時候,我偷偷拿我爹和老太爺留下的那些書來看,我娘也跟着一起看,我看不懂的地方,問我娘,我娘都能懂。就算不懂,她也能知道到哪本書裏去找答案。啊,對了,”她又道,“那一年,城外的廟裏來了個京城的得道高僧,幾個嬸娘都湊到跟前聽講經,可最後能答上那個高僧的話的,只有我娘。那高僧說我娘有慧心,還特意給了我娘一道護身符,我娘把那符給了我,老太太卻非逼着我娘交出去,我娘沒肯。後來沒多久我爹回來了,老太太就逼着我爹跟我來要,我娘不願意我爹為難,就叫我把符給了出去……”
她忽地一陣沉默,慢慢垂下頭去。
周湛只是看着她,并沒有出聲打擾她。
半晌,翩羽垂着眼道:“現在想起來了,那時候我爹說,高僧之所以會給我娘那道符,是因為徐家捐了許多的錢物,那符原是給徐家的,并不是專門給我娘的,我娘不該自己收了。”她擡起頭,一雙原本有些淺淡的茶色貓眼,這會兒在晨光中顯得很是幽深,“可我知道,那符是因為那位高僧欣賞我娘的慧心蘭質才給我娘的。”
一時間,房內沉默下來。
半晌,周湛才道:“現在你是怎麽想的?”
翩羽的嘴角一抽,冷笑道:“能怎麽想,要麽,是我爹故意無視了這個事實,要麽……”她沉默片刻,搖着頭道:“沒有要麽了,我現在可以肯定,他就是故意無視了。”說着,眼中微微泛起水光,抖了一下唇,又道:“如果不喜歡我娘,覺得我娘丢了他的人,當初他可以不娶啊!沒人逼他!我舅媽說,之前我娘問過他的,是他說不在意我娘的出身,是他非要娶的……”說到這裏,她咬住唇,用力眨巴了兩下眼,把眼裏的水光全都眨了回去。
周湛看她半晌,才撐着下巴道:“有一種人,總願意把自己打扮成聖人,明明心裏不願意的事,卻要顯擺他們的道德崇高,硬逼着自己去做了,可事後又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人前人後擺出一副忍辱負重的面孔,叫人看着他們忍不住就要感慨上一句:‘啊,瞧,多偉大的人,明明可以不那麽做的,偏他竟做那樣的犧牲,真是個聖人呢。’”
他冷笑一聲。
“這些聖人們都有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願意為了天下衆生去承受苦難。只是,這種悲天憫人是要有代價的。代價就是,受了他們恩澤的人,要對他們感恩戴德,更要由着他們去予取予求。誰讓你們這些人受了他的恩澤,天生就欠了他的債呢。”
見翩羽垂着眼不再動筷子,周湛道:“可吃好了?”
翩羽忙擡起眼,匆匆把那杯牛奶喝了,一抹嘴,道:“好了。”又道,“這就要去找我舅舅們嗎?”
周湛驚訝地看看她,五根手指在腮邊輪流一彈,忽地就站起來,伸長手臂,隔着桌子屈指敲在她的腦袋上。
“沒有手絹還是怎麽着?”他責備道。頓了頓,又道,“謝天謝地,你沒拿衣袖去擦嘴!”又嫌棄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趕緊換了這一身,出去我都嫌你丢人!”
被敲了那麽一下,翩羽早跳将起來,躲到一邊去了,這會兒捂着腦袋噘嘴道:“我又沒衣裳好換……”
“啧,”周湛一咂嘴,“閉嘴!真是的,你是小厮,怎麽我每說一句,你就非要回我一句?!我才是你的主子爺!”又一指牆角:“站那兒去!”
翩羽偷偷做了個鬼臉,便乖乖貼牆站着去了。
只聽周湛又道:“才剛我不是說了嗎?找你舅舅哪用得我們自己跑去找……”仿佛知道翩羽忍不住又要接話一般,他忽地一回身,伸手指住她。
翩羽趕緊一抿唇,眨巴着眼裝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樣。
周湛搖搖頭,上下看看她,忽然道:“你以前穿的衣裳,是誰的?”
翩羽抿着個唇不吱聲,周湛不由就又咂了一下嘴,不滿地瞪着她。
翩羽忙道:“我五哥的。五哥小時候的。”又翻着那下唇小聲抱怨道:“明明是你不讓我說話的……”
看着周湛挑起的眉,她趕緊再次抿起唇——雖如此,翩羽心裏其實清楚得很,這位爺,似乎很是喜歡跟她鬥嘴玩兒,且,似乎他對于她逾越規矩,并不怎麽在意。
見周湛轉身回了屏風後面,翩羽不由就沖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
“你愛穿男孩的衣裳,是因為你不願意做女孩兒嗎?”
屏風後,傳來周湛的聲音。
“什麽?”翩羽不解地一眨眼。
只眨眼間,周湛便從屏風後出來了,手裏拿着一把巨型的扇子。
他看看她,搖搖頭,自問自答道:“也難怪,你若是個男孩兒,怕是你家老太太就不會那麽對你和你娘了,怎麽說你也是男孫。唔,”他展開那把幾乎和翩羽的手臂一樣長的巨型扇子,上下打量着翩羽道:“至少我敢肯定,她絕不會許你娘把你帶出徐家。就算你能和你娘一起離開徐家,他們也不會就這麽随随便便,用一張嘴就說死了徐家四房的長男孫。啧啧啧,誰叫你是個丫頭片子呢。”
翩羽不由就是一愣。雖說她打小就聽她祖母抱怨過她不是男孩,可她爹和她娘都從來沒跟她說過那樣的話,因此她也從沒往這方面想。她之所以常穿五哥的舊衣裳,一則,不過是因為她活潑好動,嫌女孩子的衣裳沒有男孩的衣裳利落;二則,是因為舅舅一家為了她的病已經花了很多錢了,她不願意再在衣裳上叫舅舅們花錢,這才老穿着哥哥姐姐們的舊衣裳——而如今回頭想起,每當舅舅舅媽勸她脫下這男孩子的衣裳,偏她又不肯時,舅舅舅媽們那含着憐惜的眼神,她忽然間就恍然大悟到,怕是連舅舅舅母們都以為,她愛穿男孩子的衣裳,是憎恨自己這女兒家的身份。
翩羽才剛要開口辯解,就聽得那門上響起四聲輕扣。
這一回,卻是不待周湛答話,沉默便推門進來了。進門後,他仍是沒有開口,只向着周湛彎腰一禮。
周湛看看他,又扭頭看看窗外的天色,道:“啊,七點了。”說着,便轉身出去了。
翩羽猶豫了一下,擡腳想要跟上去,卻不想叫沉默一把将她攔了下來。
沉默沖着翩羽微一搖頭。
翩羽擡頭看看他,又扭頭看向周湛,見周湛頭也不回地就這麽出了門,她忽地就是一陣莫名失落--那感覺,竟有些像當年她目送她爹離家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