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存感激
馬車到得南門橋下,翩羽遠遠就看到那橋邊的一棵大樹下支着個茶攤,一個穿着身灰色衣裳的老婦正在那茶攤上忙碌着。
這茶攤生意似乎不錯,雖然僅有一張小桌,圍着喝茶的人看着似乎挺多。
周湛拿扇子敲了敲車壁,老劉便把馬車停在了離那茶攤不遠的地方。隔着車窗觀察了一會兒那個老婦,周湛這才指着她問翩羽:“是她嗎?”
而翩羽這會兒,早看得兩眼含淚了。
在她的印象裏,許媽媽雖然一直都是生得有些老相,可那會兒她的頭發還沒有這麽白,臉上的皺紋也沒有這麽多。且,她看着明顯比記憶裏要清減了許多。雖然任是誰一眼就能看出,這些年許媽媽的生活過得并不怎麽如意,可她卻仍像翩羽記憶裏那般,無論見着誰都是一臉笑眯眯的模樣。
“是她吧?”周湛又問了一聲。
翩羽點點頭,回身便要開門下車。
周湛一把按住她的手,沖她搖着頭道:“先給我說說這許媽媽。”
翩羽眨眨眼,眨回眼底的濕氣,又一吸鼻子,看着那忙碌的老婦人道:“這許媽媽原是我們院裏的灑掃婆子。我娘說,若不是她,怕是這世上早就沒我們母女了。我娘要生我那會兒,我爹還在城外的書院裏讀書,偏我們院子裏的下人都是老太太指派來的,我娘竟怎麽也叫不動他們,後來還是許媽媽看不過眼,偷偷花錢叫人往城外給我爹送信,把我爹給叫了回來,這才保住了我們母女。為了這事兒,我爹跟老太太很是生了一回氣,把院子裏的人也攆了一批,又破例把許媽媽提拔到我娘身邊做了個管事媽媽。再後來,我爹進京後,徐家總是克扣着我和我娘的月錢,也全是靠着許媽媽偷偷帶出我娘的首飾匣子去典當,才不至于叫我們過得那麽窘迫。聽說我娘死後,她就辭工出來了。”
看着那許媽媽,周湛不由眯了眯眼,摸着下巴道:“這麽說,她是個好人喽?”
翩羽點頭道:“許媽媽是個老實人,且那心腸也軟,最是見不得人吃苦受罪。”
“是嗎?”周湛應着,眼神裏卻是全然的不信,“要叫我說,她不過是花了些小錢,順便幫了你娘的一個忙而已。當然,其實她同時也是在幫自己。這不,一下子就從灑掃婆子變成你娘身邊的管事媽媽了呢。”
翩羽聽了不由一瞪眼兒,“你眼裏就沒一個好人!”
“可不,我早說過的。”周湛冷笑道,“我從不吝于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摩別人。”
“可是,”翩羽皺眉道,“不管別人是因為什麽原因幫了我們,難道我們不應該對他們的幫助心存感激嗎?至于他們為什麽幫我們,那是另外一回事。”
“另外一回事嗎?”周湛挑着那可惡的八字眉笑道:“咱們來打個比方吧。比如說,當初你弄壞我扇子的時候,我看你可憐,就不要你還債了,甚至還幫你結了房錢,又安排你們兄妹去京城。那麽,這樣的我,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大好人?你是不是會對我心懷感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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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翩羽點頭道,“就算你沒有幫我結那個房錢,也沒有不要我還債,光是沖着你願意暫時不把我還給我爹,還幫我哥哥姐姐們出路費,我就該感激你。”
周湛的眉忽地就是一跳,眯眼看看她,卻又是一聲冷笑,道:“那麽,如果我告訴你,我之所以送那兄妹二人去見你爹,是因為我知道,徐家人後腳也要進京,我很想看看這兩方人馬在你爹面前厮殺,會是怎麽個熱鬧場面。還有,我也很想看看,你爹在知道你居然還活着時,會是個什麽表情。現在你還會那麽感激我嗎?對了,還有呢,我之所以決定暫時不把你還給你老子,是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傻的人,簡直蠢到可笑,我很想親眼看一看,當你以為的世界在你面前扯下那塊遮羞布後,你會變成什麽模樣。這樣的我,你還會心存感激嗎?”
看着這般憤世嫉俗的他,翩羽不由就眨了一下眼,才剛要開口反駁,忽聽得車外傳來一陣梆子響,緊接着又是一陣亂哄哄的聲音:“船來了船來了,快走快走,去晚了可搶不到活了。”
周湛和翩羽不由就住了争執,扭頭看向窗外。就只見原本圍在茶攤前的那些老少爺們,忽地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翩羽這才知道,原來那些人都是在不遠處碼頭上扛包的苦力。
又聽得其中有人沖着許媽媽叫道:“媽媽,還是老規矩,先記個賬,等回頭領了活兒我再來結賬。”
一個借着茶攤賣炊餅的婆子聽了這話,便扭頭對許媽媽撇嘴道:“一碗茶,不過一文錢的事兒,居然還好意思賒着。也就是老姐姐你好心,肯做這種事。”
這會兒許媽媽正在收拾着那些茶碗,聽了這話,便笑道:“不過是窮幫窮罷了。他孩子還病着呢。”正說着,忽然見遠遠過來幾個敞着懷的漢子,她忙沖那賣餅的婆子小聲道:“收地皮捐的來了。”
那賣餅的婆子趕緊拎着那裝餅的籃子一溜煙地跑了。
那幾個漢子見了,忙指着那婆子一陣叫嚷。就見那婆子三扭兩扭,便鑽進一個小巷不見了蹤影。幾個漢子當即就惱了,過去一腳踢翻一張小板凳,指着許媽媽喝道:“又是你個老不死的通風報信!今天她的捐就認在你的身上了!”又一伸手,“拿來吧。”
許媽媽忙陪笑道:“這還沒到晌午呢,生意才剛開張,哪來的錢捐喲。”
“沒錢捐你還做好人?!”其中一個漢子搶過茶桌上的茶壺往地上一摔,過去就要推許媽媽,不想眼前忽然一花,居然是他被人大力推開。
那漢子踉跄着倒退兩步,擡頭一看,就只見許媽媽的前面不知何時突然冒出個小不點兒來。那孩子個子不高,看着約十來歲年紀,穿着身簇新的青色衣衫,那長長的劉海覆着眉,露出其下一雙亮晶晶的貓眼。這會兒,那貓眼正沖着他怒目而視。
“光天化日之下,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翩羽護在許媽媽的身前,沖着那幾個地痞喝道。
在她的前方,那幾個地痞的身後,周湛站在那馬車的踏腳板上,一手扶着車門,一邊沖着翩羽一陣無奈搖頭。不過是一錯眼的功夫,就叫這“小子”沖下馬車去了,竟叫他都沒來得及阻止。
看着她一點兒都不懼地面對着那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看着這明明是那麽極瘦小的一個人兒,竟就這麽極強硬地護在那個許姓婆子面前,周湛的眉忍不住就又跳了一下。不得不說,每次看到她那麽不管不顧地護着她所在意的人,他心裏多少總會泛起一種酸酸的感覺……以及,某種打死他也不會承認的渴望。
“嗨,又是哪裏鑽出一個多管閑事的!”那地痞喝着,卷着袖子就要過來抓翩羽。
許媽媽一見,忙将翩羽拉到她的身後,攔着那地痞道:“幾位爺息怒,他還是個孩子,得罪之處,看在我老婆子的面上,饒過他一二吧。那認捐的錢,我認,我都認下了。等晚間我親自給幾位爺送去,如何?”
翩羽一聽就皺了眉,拉着許媽媽的衣袖,沖那些人怒道:“捐款捐款,原是自願,哪有這般強逼着人認捐的?!”
那邊周湛聽了,不由就“噗嗤”一笑,站在那馬車上,沖着翩羽高聲笑道:“你以為他們是在募集善款呢,他們這是敲詐勒索,捐的是地皮稅。”說着,沖着那幾個扭頭看向他的漢子挑眉一笑,道:“爺說得可對?”
今兒周湛打扮得極為周整,一身月白色蜀錦彩繡寬領衫,配着頭上簪着的嵌寶青玉冠,卻是越發襯得他眉目俊郎、風姿卓越。
在地面上混的流氓哪個沒些眼色,看着周湛身後那富貴氣逼人的廂車,且又聽他自稱“爺”,幾個漢子當即便判斷出,這位“爺”怕是來頭不小。雖說不敢得罪周湛,拿許媽媽出氣還是可以的,于是幾個漢子罵罵咧咧地踹翻茶攤上僅有的那張茶桌,又指着許媽媽警告了一回,便先撤了。
許媽媽看看那一地的狼籍,不禁嘆了口氣,先顧不上收拾,回頭看着翩羽道:“多謝小哥仗義,不過以後再遇到這種事,小哥還是躲遠些的好。這些人,都不是什麽好人,萬一傷了小哥,倒是不值了。”
翩羽不由拉着許媽媽的衣袖,望着她巴巴道:“媽媽不認識我了?我是丫丫啊!”
“鴨鴨?”那許媽媽将她上下一陣打量,搖頭笑道:“恕老婆子老了,記性不好,你是哪家的小哥兒?”
這時,周湛已經跳下馬車走了過來。聽許媽媽這般說,他頓時又笑了,扶起翻倒的桌椅,往那桌邊一坐,打開手中那柄巨型扇子笑道:“您老別往男孩兒那邊想,往女孩兒那邊想,差不多應該就能想起來了。”說着,又沖翩羽調侃道:“你再把你那大腦門兒露出來,叫你這許媽媽看看,她一準兒能想起來。”
翩羽一聽,真個兒撸起額前的劉海,望着許媽媽道:“媽媽,是我,我是翩羽,我是丫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