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奇怪的孩子

孩子那張巴掌大的小臉,被那厚厚的劉海覆得仿佛只剩下了一雙溜圓的貓眼一般。此刻,他正以一種極認真的神情,在偏頭凝視着徐世衡。

這圓圓的大眼睛,以及那認真的眼神,不由就叫徐世衡想起他女兒徐翩羽才剛出生的那會兒。

襁褓中的女兒,也有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只要有人跟她說話,她就會以這種極認真的神情盯着那人的臉看個不停。那會兒,徐世衡雖然逼着自己做了守信君子,娶了個不識字的妻子,可到底心底仍是意難平,因此他總是找着理由逃離那個家。直到翩羽出生。直到他懷裏抱着那個軟軟的小人兒,直到那小人兒以一雙澄淨的眼眸,就那麽極認真地凝視着他,他這才仿佛忽然找回了生機一般。那以後,除了苦讀之外,他全副心思便都放在了女兒的身上,陪她玩耍、陪她長大……翩羽三歲那年,他更是親自替她開蒙,手把手地教她讀書寫字……後來,翩羽六歲那年,為了前程,也為了擺脫家裏那混亂的一團,他不得不硬着心腸推開哭鬧着不肯叫他離家的女兒,去京城趕考了……再後來……

望着涼亭外的那個孩子,徐世衡的記憶忽然就是一陣模糊。他還記得剛到京城時,他幾乎天天都要給女兒寫信,甚至那年之所以會在這放生池旁注意到高明瑞的危險,也是因為她跟翩羽是一樣大的年紀,叫他看着她,不禁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而,是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不再那麽頻繁地給家裏寫信的?又是從什麽時候起,對女兒的挂念開始漸漸由濃轉淡,甚至漸漸被其他的人和事分了神的?他竟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我認識你,你是狀元公。”

涼亭外,那個孩子歪着腦袋,以和翩羽小時候極其相似的那種認真神情,專注地凝視着徐世衡。

這份相似,忽的就令徐世衡一陣心酸。他忽然意識到,許正是這份相似,才叫他招手叫這孩子過來說話的。

當年翩羽母女出事後,徐世衡曾大病一場,那對她們母女的愧疚自責,幾乎就要叫他放棄了生命,最後還是長公主和高明瑞的悉心照料,才叫他重新振作起來。可那份愧疚,到底已經成了他的心病。如今忽然知道女兒竟還活着,他原還以為這是老天爺給他一個補償的機會,卻不想翩羽竟又在半路丢了。作為父親,他也很想像王家人那般毫無顧忌地沖出去找人,可種種現實情況又不得不叫他有所顧忌,因此,他只能把對女兒的挂念和擔憂深深埋在心底,任由這份無人知曉的煎熬,折磨得他幾乎夜不能寐。

“我看着你也有些面善呢。”他對那男孩微笑着,卻是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幾年不見,他的翩羽該長高了吧,也該長大了……

“面善?”仿佛不太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一般,那孩子偏了偏頭。

“就是眼熟的意思。”

徐世衡嘆息一聲。他的翩羽三歲就能背誦千字文,六歲時,就能自己捧着字典,把整本的大周年鑒給通讀下來了……看着男孩那雙和他女兒極相似的眼,徐世衡忽地就是一陣心痛,便再也不忍心去看那孩子,背轉身去,看着那放生池裏盛開的荷花又是一陣默默嘆息。

而就在這時,放生池的對岸傳來一陣喧嚣,卻原來是老管家他們找着高明瑞了,偏那高明瑞正玩得高興,怎麽也不肯跟着老管家過來。

見此情景,徐世衡正打算轉身過去,就忽聽得那孩子在他背後說道:“你找着你女兒了嗎?”

徐世衡一怔,有那麽一瞬,他還以為那孩子指的是翩羽,可看看四周那些被仆役們攔下不許靠近過來的閑雜人等,他便知道,這會兒寺裏上下差不多應該都知道他們一家在此做法事了,想來那孩子指的應該是高明瑞,于是他回頭對着那孩子和藹一笑,道了聲“看來是這樣”,便轉身就要往亭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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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背後,那孩子也不自覺地跟着他前往走了一步,卻又忽地站住,看着他的背影一陣咬唇。

而放生池的另一邊,許是老管家把涼亭裏的徐世衡指給高明瑞看了,那高明瑞才不情不願地被衆丫環婆子簇擁着往這邊過來。徐世衡見她主動過來了,便停住腳,站在涼亭邊緣的臺階上,看着被人送過來的高明瑞一陣微笑。

“那就是你女兒?”

忽然,一個略帶稚嫩的聲音問道。

徐世衡驀然回頭,這才發現,他以為已經走開的那個孩子,竟還站在那裏。那孩子雖說不過才十歲左右的年紀,可到底是個男孩,他回頭看看正在過來的高明瑞一行人,不禁微一皺眉,只簡短答了一聲“是”,便又道:“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你家人該找你了。”——卻是要把他支走的意思了。

那孩子仿佛沒聽懂他的意思一般,神情一黯,擡頭望着他道:“我想我爹是不要我了。”

“怎麽可能?”徐世衡敷衍道,“哪有做父母的會不要自己的孩子的。”

“我都不見了這麽久了,他都沒說來找我。”孩子嘟着嘴道。

“你怎麽知道你爹沒在找你,不定你爹這會兒正着急呢。”

徐世衡說着,便打算叫人過來把這孩子帶開,不想那孩子又道:“是嗎?那他肯定沒有用心在找我。我一直就在這裏,想找其實也不難。”

他的話,頓令徐世衡的眉皺了起來,回身對那孩子正色道:“這話可就任性了。你爹難道沒有其他事做了,整天只盯着你一個?”

“我沒有想要他整天只盯着我一個,”孩子噘着嘴道,“我只是想知道,他心裏到底是怎麽看我和我娘的。我們是他的累贅,還是他的家人?如果我們是他的家人,為什麽他一點都不關心我們的死活?如果我們是他的累贅,為什麽他要背起我們這累贅?當初他只要不娶我娘,也就不會有我們這累贅了,不是嗎?”

這孩子氣的話,直聽得徐世衡又是一陣皺眉,道:“聽着像是你在怪你爹疏忽了你。這可不對,做子女的,怎麽可以對父母有怨怼之心?父母生你養你,原就已經對你恩深義重……”

“所以,不管我爹怎麽對我和我娘,我們都應該白白受着,這是我們欠他的。是嗎?”那孩子打斷他,原本極清澈的一雙眸子,忽然變得如針般銳利。

這不羁的眼神,頓叫徐世衡那原本只是輕微的不悅變成了一種不快,便揮着手道:“我看你爹這會兒一定找你找急了,你還是快走吧。”

“我看他并不怎麽着急。”那孩子說着,又踮着腳尖看看那邊走走停停磨蹭着的高明瑞等人,道:“不過沒關系,他要不要我和我娘都沒關系,我已經想通了,他不要我們,大不了我們也不要他就是。”

他放下腳跟,看着徐世衡又道:“我之所以跟過來,其實不過是想要問他一句話的,偏他不在這裏。您是狀元公,是天下最有學問的人,我想如果我問您,您也許能替我父親回答我。我能問你嗎?”

此刻徐世衡只想快些打發走這開始變得奇怪的孩子,便勉強一笑,道:“好,你問。”

孩子卻忽地咬起那略厚的下唇,歪頭看着徐世衡半天都沒有問出那個問題,直看得他心頭又是一陣着惱,那孩子才搖着頭道:“其實也沒什麽好問的,我差不多已經知道答案了。而且我想,就算我問了,你們大人也不會告訴我你們真正的想法的。”

徐世衡不由就耐煩不住了,回頭看着高明瑞那邊道:“我女兒過來了……”——這确是在下着明确的逐客令了。

那孩子卻忽然又道:“我換個問題。如果你的孩子沒有做錯任何事,你會逼着她向別人下跪道歉嗎?且你明知道,你的孩子對給人下跪這種事是那麽的深惡痛絕。”

這問題,不由就叫徐世衡一陣汗毛倒豎。他忽地就想起在長山客棧裏,他逼着翩羽給高明瑞道歉的事來。事後他才從妻子那裏知道,他不在家的這些年,翩羽在老太太那裏受了不少委屈,因此對被人逼着下跪認錯這種事是深惡痛絕。雖如此,到底他是做父親的,沒有給孩子認錯的道理,因此他還是照樣處罰了翩羽……

“有時候,”他沉聲道,“哪怕子女并沒有做錯事,可為了能叫孩子明白一些道理,做父母的也不得不硬起心腸來教訓他。這原是為了子女好的意思,你若是因此對父母懷了恨,那就是你的不對了。”

那孩子靜靜看着他,半晌,點着頭道:“我明白了。”

就在這時,高明瑞被衆丫環婆子們簇擁着過來了。遠遠看到徐世衡,高明瑞叫了一聲“爹”,便興高采烈地提着王明喜替她編的柳條花籃,向着涼亭這邊跑了過來。

那王明喜打進了感恩寺後,一路就被高明瑞那麽拖着,不是被指使着攀花,就是被指使着折柳,這會兒早已經被高明瑞折騰得一陣精疲力盡。如今看着她好不容易不再纏着他了,又遠遠看到那涼亭裏的徐世衡面色不豫,他當即便極有眼色地借口他累了,往那路邊的山石上一坐,卻是不打算這會兒就過去。

因此,他便沒有注意到那個站在涼亭另一側陰影裏的小小人影。

高明瑞卻是注意到了。

不知為什麽,那孩子的一雙眼令她看了就很是不快,便走過去,居高臨下看着那孩子問徐世衡道:“爹,這是誰啊?”

幾次三番被這孩子勾起他對女兒的歉疚之心,此時徐世衡也已經不耐煩再應付這孩子了,便應着高明瑞道:“好像是跟家人走散了,”又回頭命着老管家,“派人送這孩子去找一找他的父母。”

涼亭外的男孩頓時後退一步,搖着頭道:“不用。”

他的拒絕,當即就惹惱了高明瑞,瞪着那孩子怒道:“你這人怎麽這麽不知好歹?!我爹好心好意……”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那階下的孩子忽地一聲冷笑,“你爹?狀元公姓徐,姑娘姓什麽?”

那高明瑞一窒,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卻是一跺腳,惱羞成怒地撲下臺階,舉着巴掌就向那孩子扇了過去,嘴裏喝道:“叫你胡說!”

徐世衡見了,忙叫了聲“瑞兒”,卻是已經來不及阻止她了。

而那孩子顯然早就在提防着高明瑞會動手了,見她撲過來,飛快地一側身,恰好避開了她扇過來的巴掌。

那高明瑞見沒打着人,又見那孩子歪着身子,便忽地改扇為推,趁那孩子立足未隐之際,用力将那孩子推倒在地,伸腳便要去踢那孩子。

孩子反應極快,這邊才剛一跌倒,那邊就一骨碌打了個滾,避開高明瑞踢過來的腳,爬起來就又低頭沖了過去,卻是拿腦袋将那沒防備的高明瑞頂了一個跟頭。

涼亭上的徐世衡見了,不由又喝了一聲“瑞兒”,忙搶出去将高明瑞從地上扶起來。與此同時,他不由又看了那孩子一眼——這一幕,無來由地叫他感覺一陣眼熟。

而那原本在一旁看着的狀元府下人們,這會兒見自家主子吃了虧,忙也紛紛湧過來抓住那孩子,以表着忠心。

顯然那孩子也是個倔的,雖然被人抓住,他仍是瞪大着一雙眼,直勾勾地瞪着徐世衡,直看得他心頭忍不住又是一陣疑惑。

這時,高明瑞也回過神來了,不禁拉着徐世衡的衣襟一陣撒嬌哭鬧,“爹,他打我,你替我打回來,我不依,他欺負我!”

被她這麽拉着衣襟一陣亂搖,卻是搖得徐世衡心頭的疑惑忽地便是一閃而沒,他猛地沉下臉,回身瞪着那孩子喝道:“大膽!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打人,還不給我跪下!”

抓住翩羽的下人們聽了狀元公這話,當即便要壓着那孩子跪下去,偏那孩子就如他剛才所說那般,此生最恨的便是被人逼着下跪道歉,因此只倔在那裏不肯低頭。于是便有一個下人擡腳就要往那孩子的腿彎裏踹去。正這時,卻是忽聽得不知哪裏響起一聲口哨聲,那人只覺腦袋上一痛,緊接着,整個人就飛了出去,竟撲通一聲,落進一旁的放生池中。

抓住那孩子的其他幾人都是一愣。正愣神間,原本落在那孩子身上的幾只手便分別被人重重地一一敲過,幾人不由“哎呦喲”地叫喚着,松開那孩子,捧着手就是一陣呼痛。

等徐世衡父女定睛看去時,就只見那孩子已經被人搶了過去,而他們的眼前,則是不知何時冒出個穿着身青布衣衫的少年人來。

那少年以一只手臂将那孩子牢牢圈在胸前,另一只手裏則拿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檀香木雕花折扇,卻是“忽”地一下甩開,裝腔作勢地搖了兩下。

“狀元公此言差矣,我可是親眼看到,那先動手打人的,可是我這嬌滴滴的大妹妹呢。依着狀元公的說法,是不是該叫我這妹妹給這孩子跪下道歉才是?”

圈着徐翩羽的肩,周湛看着對面安撫着高明瑞的徐世衡,高挑着那八字眉一陣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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