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打狗看主人
話說,今兒正好是七月半,感恩寺裏原就有着盂蘭盆法會,因此,放生池邊的閑人也極多。早先那狀元府的人把涼亭給清出來時,便叫衆人都注意到了這邊有貴人出沒。平頭百姓雖說怕事不敢靠前,倒也不妨礙他們遠遠站着瞧一瞧熱鬧。後來,便真叫這些人瞧着熱鬧了,先是那長公主家的千金竟親自動手去追打一個布衣小子,後又叫衆人看到,不知打哪裏竄出另一個布衣少年——仿佛是那布衣小子的兄弟——沖出來,甩手就将狀元府的下人給扔進了放生池。頓時,這番熱鬧就叫那些閑極無聊的平頭百姓們看得忘了忌諱,紛紛往那涼亭底下湊了過去。
一個老太帶着半真半假的關心,看着那被狀元府衆人團團圍住的少年擔憂道:“哎喲喲,這小哥兒怕是要吃虧了。”
頓時,便有那眼神兒好的,回頭沖那老太太笑道:“您老可瞧清楚了,那人是誰。”
于是,衆人這才仔細往那被圍住的少年臉上看去。
就只見那少年生得唇紅齒白,五官輪廓甚是清俊,偏那兩道高挑着的八字眉,卻是把原該有的俊美破壞迨盡,只叫這張臉給人留下一種頑劣無賴的印象。
看着那著名的八字眉,人群裏頓時就發出一陣心照不宣的輕笑,四下裏隐隐約約響起“荒唐王爺”和“不靠譜王爺”等等名號。便又有人笑道:“這算不算是大水沖了龍王廟?竟是他們自家人跟自家人打起來了呢。”
卻原來,這京城的百姓可不是那些只知道關心豬種的長山鄉民,雖不能說一個個都對那高門大戶的八卦了如指掌,倒也多少要比外鄉人更了解一些這些貴人的消息,甚至包括這些貴人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系。因此,這些人不僅從那兩道八字眉認出了景王殿下,且立馬就想起,這打起來的兩方,竟是姑侄兩家至親。
*·*·*
且不說那邊圍着看熱鬧的平民百姓是如何議論紛紛,只說這邊,被徐世衡護在懷裏的高明瑞回頭,見幫了那孩子的人竟是周湛,不由就是一聲尖叫,沖着周湛跺腳道:“七哥?!怎麽是你?!你你你,你怎麽竟護着他?我才是你妹妹!”
周湛一挑眉,看着高明瑞笑道:“我很想說,我是幫理不幫親,可我又沒法子這麽說,因為這孩子吧,”他一收手臂,順便壓制住那想要從他懷裏掙脫出去的徐翩羽,咧着嘴笑道:“她可是我的人。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你當着我的面打她,可不就等于你是在打我的臉?啊,不,應該說,比你親手打我的臉還要打了我的臉呢。”
看着四周被這動靜吸引過來的百姓,徐世衡的眉不由就皺了一下,忙安撫住高明瑞,過去給周湛見禮,“原不知道景王殿下也在這裏,倒是沖撞了。”他拿眼看看四周,又壓低聲音小聲道:“殿下還請移一步說話。”
“有什麽好移的,”周湛也随着他瞟了一眼四周那些看熱鬧的人群,揮着手道:“要說起來,這件事原也沒那麽複雜,不過是誰打人誰道歉的事。才剛姑父也說了,光天化日之下打人不對。做了錯事嘛,自然是要道歉的,我看咱們就依着姑父的主意,叫那打人的,給這被打的下跪道個歉也就結了。”
說話間,那個被他扔進放生池的仆人爬了上來。周湛卻是挑眉一笑,一合扇子,指着那人道:“這個人我可不道歉喲!誰叫他要打我家孩子來着,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我家孩子挨打吧。”
話說,這徐世衡早就察覺到長公主和景王之間似有什麽不對了,可每每問起,長公主卻都只說沒那麽回事,後來還是高明瑞無意中提及,才叫他知道,原來是周湛小時候曾養過一只狗,那只狗好像很不喜歡被人拉尾巴,便咬了一時淘氣的高明瑞,直把才三歲的她吓得大病了一場。那會兒高明瑞的親爹才剛死不久,長公主視這唯一的女兒如性命一般,急怒之下,便帶着人闖進景王府,把那只狗拉出來活活打死了,似乎還把那年已經七歲的景王殿下也給拽過去狠狠責罵了一通。雖說後來經由太後說情,叫這姑侄二人重新和好了,可這件事卻似乎一直叫那小心眼兒的景王殿下記恨着,這些年來,時不時地便會挑釁一下長公主,也虧得長公主一向性情溫婉,一直都不曾跟那幼稚的景王一般計較。
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景王殿下就是個渾不吝的混世魔王,且他和長公主之間還有這麽一段恩怨,徐世衡掂量着他大概對付不來這位主兒,便暗暗向着手下遞了個眼色,又對那雖還未成年,卻已經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王爺躬身一禮,苦笑道:“殿下見諒,我們原也不知道這位小哥兒是王爺身邊的人,不過是因他說話不知輕重,一時惹惱了瑞兒,瑞兒這才生了氣……”
“得得得,”不待他把話說完,周湛便又揮手打斷他道:“別說的我好像就不在旁邊似的。這孩子說了什麽,我可也在聽着呢。她不過是問了一句我這瑞兒妹妹姓什麽,怎麽就惹人生氣了?還是這個問題問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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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他忽地一咂嘴,“我說狀元公姑父大人,知道您這是心疼我這表妹,可也不能這麽不分是非曲直,太偏幫着您這閨女啊……”
許是說到“閨女”二字,叫他忽地想起什麽,忙一合那扇子,笑道:“喲,對了!我才剛聽人說,原來姑父的閨女——您親生的那個——竟還活着?竟沒死啊!倒白叫姑父為她哭了三年呢。啊,瞧我,都忘了恭喜姑父了,不管怎麽說,至少這個中元節,姑父可以少寫一篇祭文了呢。說起來,您那親生的閨女我是不是也該叫她表妹……”看着徐世衡忽然變黑的臉,周湛假惺惺地拿扇子一遮嘴,“哦喲”了一聲,眨着眼道:“不好意思,這是不是跟我瑞兒妹妹姓什麽一樣,也是個問不得的問題?”
總的來說,徐世衡是個周正君子,只習慣于與人進行那種有理有節、條理分明式的談話,卻不想這景王殿下最擅長的就是能打死老師傅的亂拳技法。被他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地胡亂攪和,徐世衡本就已經很是吃力了,如今又聽得他這般大咧咧地在人前大聲嚷嚷着翩羽還活着的事,他的臉色不由就是一陣不好。
翩羽的事,他和長公主私下裏商量良久,都覺得不能把這事兒翻上明面來講,因此他們才悄悄地往人前遞着話,就是打着以一種最潤物細無聲的法子,叫衆人緩緩知道這事的主意,卻不想今兒才剛放出一點風聲,竟就叫這混世魔王般的景王給聽到了,且還在這種場合裏大咧咧地嚷嚷了出來。徐世衡忙再次上前一步,懇切地對周湛小聲說道:“還請殿下移一步說話。”
周湛看看他,恍然大悟般又“哦喲”了一聲,道:“你不會是不想人知道你女兒還活着吧?早說啊,早說我就不提這茬了。”又擺着手道:“你閨女是死是活跟我無關,咱們還是來說說我這孩子所受的委屈吧。”
他低頭憐惜似地撫了撫懷裏那孩子長長的劉海,惹得那孩子不耐煩地一甩頭,他卻是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擡頭看着徐世衡道:“我這孩子,可是個苦命人,她娘死後,她爹另娶了新人,就不要她了,所以我只好勉為其難收留了她。你們家瑞兒有你這當爹的護着,我這孩子沒人護着,只好我護着她了。就跟你看不得我那瑞兒妹妹受委屈一樣,我也舍不得我這孩子受委屈呢。”
那被景王殿下拿手臂牢牢圈在胸前的孩子,雖說生得矮小單薄,可看着怎麽也該有個十歲上下的年紀了,這景王殿下自個兒滿打滿算,也不過才十五六歲,偏他這般倚老賣老地一口一聲“我這孩子”,卻是叫得那圍觀的衆人忍不住就是一陣竊笑,徐世衡的臉色則是一陣青白交加。
就在他明顯應付不來這混世魔王時,受着他的眼神示意過去搬救兵的仆下終于把長公主給請了過來。
那高明瑞一看到她娘,頓時嗚咽一聲,跑過去拉着長公主的衣袖叫了一聲“娘”,指着周湛告狀道:“你看七哥,又犯渾了!”
長公主轉身将女兒交給身後跟着的嬷嬷,卻是擡眼和周湛一陣目光交彙。
被周湛圈在胸前的翩羽頓時便感覺到四周仿佛閃過一陣看不見的閃電。她不由擡頭看向周湛。
就只見周湛沖着長公主揚起八字眉,卻是一陣憊賴微笑,懶洋洋地道了聲“姑母好”。
長公主的眼底微微一抽,微笑着走到周湛的近前,看着他柔聲問道:“原來你也在這裏,可是來替你父王上香祈福的?”
周湛默默冷笑一聲,那胸口的震動,直震得翩羽忍不住又擡頭看他一眼。“可不。”他目不轉睛盯着長公主的眼,“雖說我們都知道,我那父王這會兒怕早就已經轉世投胎了,不過,總不妨礙我這為人子的奉獻一片孝心不是?不管怎麽說……”他忽地壓低聲音,“我總還借了他的名頭得了好處。不是嗎?姑母。”
這最後一句,仿佛是一句暗語似的,直聽得臨安長公主的臉色微微一白,後退一步,看着周湛笑道:“瞧你這孩子,氣性真大。當年我早跟你說過對不起了,你竟還記着。要不,趕明兒我賠你一只狗就是了。”
“瞧姑母說的,”周湛也笑嘻嘻地擡起頭,“好像我多不懂事似的。小時候的事,誰還記得,我早忘光了,倒是姑母,竟還一直記着呢。”
二人一陣叫人聽不明白的唇槍舌箭。就在衆人聽得發怔之際,周湛卻又忽地一轉話題,再次展開他那把小巧玲珑的檀香木折扇,對長公主道:“姑母才剛過來,怕還不知道這裏出了什麽事。”
于是他就把之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又道:“我這姑父是一片慈父心腸,非要逼着我家孩子給瑞妹妹下跪道歉,可我瞧着,明明做錯事的人并不是我家孩子,所以我就有些不服了。姑母您一向公正清明,連老爺子都說您是皇室楷模,您覺得這事兒到底是誰錯了?到底是誰該向誰道歉?是您府上的千金呢?還是我這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偏又攤上我這無能主子的小厮?”
長公主過來時,原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這會兒聽着周湛這般說,又見四周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心下不禁一陣暗惱,偏又沒法子,只得沉着臉,把高明瑞叫過來,喝道:“可是你七哥所說的那樣?!”
高明瑞一向怕她娘,這會兒見長公主沉了臉,不由就委屈地一扁嘴,跑過去拉住徐世衡的衣袖。
徐世衡見狀,忙安撫地拍拍她,過來向着周湛又是彎腰一禮,道:“殿下息怒,這事原是瑞兒性急了,得罪之處,我這做父親的替她向您陪罪。”
“咦?”周湛道,“為什麽要你向我陪罪?”
徐世衡道:“她是我女兒,是我沒能教導好她,自然該是我向您陪罪。”
忽然,周湛就感到被他圈在胸前的小人兒後背一僵。他飛快地垂眸看她一眼,只更加用力圈住翩羽,擡頭對徐世衡笑道:“是嗎?女兒做錯了事,原來做父親的也有責任替她向人道歉啊……”
說着,他卻是一陣咂嘴,搖頭道:“可我剛才怎麽聽狀元公跟我這孩子說,‘為了叫孩子能明白道理,哪怕孩子沒有做錯事,做父母的也得硬起心腸來處罰孩子’?”
這話,不由就叫徐世衡又想起他逼着翩羽向高明瑞道歉的事來。頓時,他那被高明瑞打斷的疑心忽地就擡了頭,不由看向那個被周湛圈在懷裏的孩子。
那孩子半垂着頭,巴掌大的小臉隐在長長的劉海之下,卻是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這時,就只聽得長公主在那邊忽然叫着高明瑞,“瑞兒,這件事是你做錯了,你過去,向你七哥道個歉。”
高明瑞不由就是一陣瞪眼,才剛要犟嘴反駁,就看到她娘那陰沉着的眼,便知道她娘這會兒是打定主意了,只得不情不願地過去。
周湛卻忽地一擺手,放開一直被他圈在懷裏的那個孩子,道:“挨你打的人又不是我,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要道歉也該是向我這孩子。”
“什麽?!”那高明瑞一向高傲,向着景王道歉,她尚且還有些不情願,如今見景王竟要她向個小厮道歉,她頓時就不幹了,跺着腳道:“叫我向他道歉?!憑什麽?我不幹!”
周湛一聲冷笑,歪頭看着長公主道:“我記得,姑母曾教導過我們,不要以身份壓人。難道就因為瑞妹妹是姑母的女兒,我這小厮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瑞妹妹做錯了事,就不該向這孩子道歉了?”
長公主聽了,不由看了周湛一眼,咬咬牙,扭頭喝着高明瑞道:“道歉!”
高明瑞原還要争辯,又拉着徐世衡一陣撒嬌,卻到底還是叫長公主逼着過去,雖沒有下跪,到底還是給翩羽道了歉。可才剛道完歉,她便一跺腳,大哭着跑開了。
長公主看看她的背影,搖頭嘆息一聲,走到翩羽的面前,對她和顏道:“我這女兒打小叫家裏人寵過頭了,還望……”
“吉光。”周湛忽然道,“這孩子叫吉光。”
長公主看看他,重又看着“吉光”微笑道:“還忘吉光小哥不要怪我教女無方才是。”
徐世衡也過來道:“我也該向你道歉才是,我一時心急,倒叫你受委屈了。”
說着,他伸手過去想要撫那孩子的頭,卻不想那孩子忽地後退一步,機警地看他一眼,卻是一轉身,就跑到周湛的身後,拉着他的衣擺,将臉埋進周湛的後腰不肯擡頭了。
周湛回身看看“吉光”,将一只手伸到身後拍了拍那孩子,回頭對狀元公夫婦笑道:“姑母姑父莫要怪我這小厮失禮,打我撿回這孩子後,這孩子就把我當她爹了,我也是才剛剛感受到一點為人父母的心思,原來看到孩子受委屈,做父母的竟是這種心情。”說着,他向着那夫婦二人彎腰行了一禮,卻是忽然變得彬彬有禮起來,道:“得罪之處,還望姑母姑父海涵。”
他伸手到身後,抓住那孩子的手,牽着她往寺門走去。
那圍觀的衆人見這熱鬧散了場,便也都紛紛議論着散了場。有說那長公主夫婦教女有方竟肯屈尊給個下人道歉的;也有說那景王竟逼着親表妹給一個低賤小厮道歉實在荒唐的;不過議論得最多的,卻是景王殿下無意間漏出的那一句,有關狀元公已經死去的女兒又活過來的事;以及,一向好女色的景王,似乎這會兒改了愛好,竟無法無天地寵起一個小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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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混世魔王走了,長公主和狀元公不禁對視着一陣搖頭苦笑。想到那受了委屈的女兒,徐世衡問着下人,這才吃驚地得知,那高明瑞哭着跑開後,正好在半路遇到王明喜,她叫着要王明喜替她報仇,便拉着他往寺門口去了。
夫婦二人都是知道高明瑞不肯吃虧的性子的,見這好不容易平息的事态又要生出波瀾,不由都吃了一驚,忙雙雙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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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那翩羽垂着頭被周湛拉着出了寺門,等着馬車過來的功夫,便有一滴不明液體滴在了周湛的手上。
此時,翩羽正站在周湛的身後,他不由就扭頭看向翩羽。卻不想翩羽抓住他的衣裳,不讓他轉身,“我就哭這一下,”翩羽将頭抵在他的背上,悶聲道:“就哭這最後一次。”
忽地,周湛心頭就是一陣柔軟。
馬車過來了。翩羽果然就只哭了那麽一下。她從周湛的手中掙出手,以衣袖一抹臉,跑過去拉開車門,等着周湛上車。
周湛看看她,不禁一陣微笑,伸手一撸她的劉海,道了聲:“好樣的。”
而,就在周湛的一只腳已經踩上腳踏板時,高明瑞拉着王明喜追了過來。
“就是他!”高明瑞指着仍拉着車門的翩羽,推着王明喜道:“你去幫我報仇,幫我打他!”
翩羽擡起頭,那目光正和王明喜撞在一處。
“丫丫?!”王明喜頓時驚叫出聲。
翩羽看看他,又看看追在高明瑞他們身後過來的狀元公夫婦,轉身跟在周湛身後上了馬車,一邊關上那車門一邊對駕車的老劉吩咐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