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竈下小厮
西小院,顧名思義,應該是座位于王府西側的小院落。至少在吉光被個婆子領着過去時,她是這麽認為的。
可等她進到那座西小院裏,才發現,原來王府所謂的“小”,和她所理解的“小”,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這所謂的西小院,竟是個有着一明兩暗三間正房,左右配着東西廂房,且還自帶一間倒廈的齊整院落。看着許算不上是高軒闊宇,可也絕不能稱之為“小”。
婆子把吉光送到那做成如意雲頭形狀的院門前,便轉身走了,只留吉光一人看着那有些空蕩的院落一陣呆怔。
正發愣間,就只見許媽媽端着個水盆從正房裏出來了。看到吉光,她忙放下那水盆,過來将她拉到廊下,笑道:“姑娘怎麽站在大日頭底下曬着?”
吉光眨眨眼,這才回過神來,對許媽媽笑道:“姥姥又忘了,叫我丫丫。”
“哎呦,”許媽媽笑道:“瞧我,人老了,記性就不好了。”又道,“王爺是怎麽分派你的?這府裏的人嘴忒嚴了,什麽都打聽不出來,就只叫我以後管這院子。”又道,“你呢?”
吉光便把周湛的話給許媽媽學了一遍。
許媽媽一聽就急了,“怎麽能叫你做竈下的活呢?我去跟王爺說!”說着,便要放下那卷起的衣袖往外走。
吉光忙拉住她,笑道:“姥姥這是要做什麽?我原就是抵債進來的,還不是主家派什麽活計我就做什麽活計,哪有什麽好挑撿的。再說了,我娘常說,做活又累不死人,這些年在舅舅家,我也沒少跟着哥哥們上山下田幹活呢。”
看着她的笑臉,許媽媽不由就是一陣暗暗嘆息。當初她就想到了,不管那個王爺為什麽收姑娘進府,怕是進了府,萬事就由不得她們做主了,不想如今果然是如此。至于說去找王爺評理,原不過是她一時激憤的氣話,在府外的王爺或許容易親近,可進了這府裏,他就是那高高在上的主子爺,身邊不知圍了多少人,又豈是她這麽個婆子能輕易靠近的?看來她也只能私下裏找機會護着姑娘一二了。
她在這邊嘆息着,那邊吉光則将腦袋伸進屋去一陣找尋,又問着許媽媽,“我四哥呢?”
許媽媽驚奇道:“你四哥是外男,自然是要住在外院的,哪能到得這內院裏來。”
吉光聽了不由道:“不對啊,王爺說……”
忽然間,她就明白了。那周湛,竟是故意把兩段話湊在一起說了,顯然是有意要叫她誤會——在她的心裏,四哥就是她的家人,故而她根本就沒想過什麽男女有別之類的念頭,當初聽着周湛那麽說時,她本能地就以為周湛是好心,要安排她跟四哥一家人同住呢!
難怪他說完那些話後,會沖她笑得那般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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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許媽媽又道:“別說是你四哥,你若真是個男孩,照着舊禮,你也不該留在這內院後宅裏的。不過是如今大家都圖着個用人的方便省事,才漸漸不講究這些老禮罷了。”說着,她忽然想到一件極重要的事情,拉着吉光問道:“叫你做竈下的活,可有說叫你住在哪裏?”
“就住在這裏……”吉光這會兒正因周湛的捉弄而生着氣,便撇着嘴道。只是,剛答了一半,她忽地就又是一怔。
“住在這裏?!”許媽媽也是一怔。
吉光眨眨眼,頓時又是一陣恍然。那周湛,顯然也是怕她在人前漏了餡,所以才安排她住進這裏的,且還把許媽媽也安排在這裏,怕就是為了能叫許媽媽就近照顧她。
這人……
吉光心頭的氣惱頓時就消了。
這位爺,明明做的是好心好意的好事,偏不肯明着說,非要以這種曲裏拐彎的方式叫人去誤會他……
晚間,四哥由一個才留頭的小丫環領着進了西小院。因着王爺的吩咐,四哥在外院住得不錯,聽說屋裏還給安排了個小厮,這卻是叫四哥很不習慣,不禁跟吉光抱怨道:“我有手有腳的,哪用得着人伺候,偏他們說,王爺這是要叫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制作那個木偶上,我也就沒話好說了。”
而聽說了王爺對吉光的安排後,四哥倒是比許媽媽通達,看着吉光笑道:“你不會把這裏的廚房給燒了吧?在家時,娘可從沒讓你摸過竈臺呢。”卻是惹得吉光撲過來就把他一陣亂擰狠掐。
笑鬧了一陣子,吉光又道:“送舅舅和三哥回去時,我就總感覺我好像忘了什麽,才剛我才想起來,我把娟姐姐和明喜哥給忘了。他們怎麽沒跟着舅舅一起回去?”
“哼,別提他們了!”四哥冷笑道,“你病倒的那會兒,我跟爹又進了一趟京城,原是想把人接回來的,結果娟子說她腳傷了,動不了,喜子也說要留下陪她,你爹和那個長公主也不肯放他們走。你爹的想法我大概也能猜得到,無非是想扣他們下來,好跟咱家講講條件。可娟子他們,怕是被那狀元府的富貴給迷了眼呢!最後爹沒法子了,便只得先回去了。等過段日子,看着娟子的腳好了,再叫二叔親自來接他們,到時候看他們還有什麽理由賴着不走!”
吉光聽了,不禁一陣沉默。
*·*·*
第二天一早,天才剛剛蒙蒙亮,便有人來敲西小院的院門了。
吉光這些年在鄉下早就習慣了早起的,因此這會兒早已收拾停當,聽到敲門聲,便搶着過去開了院門。
門外,站着個麻杆似瘦長的婆子,看年紀在四十上下。她垂眼看看吉光,不禁一皺眉,道:“你就是吉光?”
吉光點頭。
那婆子似對她的矮小單薄很是不滿意,搖着頭道:“我姓張,管着竈下的差事,長壽爺把你分到我那裏了,這就跟我走吧。”
那許媽媽在院內聽到這聲氣兒,忙回屋從被褥底下抓出兩枚銀幣,跑過去拉住那張媽媽的手,巴巴地笑道:“竟麻煩媽媽親自過來接我這孩子,”說着,悄悄将銀幣塞了過去,“我這孩子以後要承蒙媽媽多關照了。”
張媽媽的眉一皺,卻是忽地一收手,便叫許媽媽手裏的銀幣掉在了地上。
“你這是做什麽?!”張媽媽厲喝道,“你當我們王府是什麽地方?竟搞這種歪門邪道!不是看在你一把年紀又是初來乍到的份上,非告訴到長壽爺那裏,打你一頓板子不可!”說着,扭頭瞪着吉光喝道:“還不走?!”
見她喝罵着許媽媽,吉光頓時就惱了,才剛要上前争辯,卻是被許媽媽一把拉住。許媽媽忙不疊地對那張媽媽彎腰道歉道:“都是我這老婆子不懂事,壞了規矩,媽媽千萬莫惱,再沒下回了。”又道,“我這孩子很是勤快的,斷不會像我這老婆子這般糊塗,還望媽媽看在她年紀小的份上,多擔待一二。”說着,怕這婆子會遷怒于吉光,忙推着她的肩,催着她快走。
吉光這才憤憤地跟在那媽媽身後,往廚房那邊過去。
一邊走,那張媽媽一邊頭也不回地冷哼道:“那是你姥姥?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管以前你們是在哪個府裏當差的,都不許把這壞毛病帶進咱王府來。進了咱王府,你們就得守咱王府的規矩,咱這裏可不許有這種腌臜事,再有下次,直接打斷你們的腿,再攆出去!”
許是沒聽到身後的聲音,張媽媽忽地站住,回身瞪着吉光道:“可聽明白了?!”
吉光瞪着她,卻是死倔着沒有開口。
張媽媽不由就是一皺眉,喝道:“回答‘是’!”
可見吉光仍是那麽瞪着她不開口,她不禁更惱了,怒道:“你以前到底在哪個府裏當差的?怎麽一點規矩都不懂!”
“我以前沒當過差。”吉光擡着下巴道。
在吉光沒開口前,這張媽媽斷定她是個男孩,可她一開口,那清脆的女童聲音頓時就叫她一怔。仔細看她良久,想着長壽爺那裏不可能分不清丫環和小厮,便搖了搖頭,嘆氣道:“就知道好的也到不得我這裏。”又瞪着吉光道:“還得叫我從頭教你規矩,真是麻煩死了!”
又道:“府裏的規矩,品級比你高的人問你話,你得立時回答。比如我才剛問你‘可聽明白了’,你需得立時回答‘是’或‘不是’。還有,你一個才進府的小子,都還未入等,竟敢在我面前‘我’啊‘我’的起來?!下次再敢這樣,看我不拿大耳括子扇你!也省得叫你犯到長壽爺的手裏,倒帶累得我們竈下的人全都跟着臉上無光!”
吉光不由就眨着眼道:“你不是還‘我’啊‘我’的嘛?”
那張媽媽的小三角眼兒一瞪,叉腰怒道:“我是這府裏的三等管事,我能跟你我啊我的,你不能跟我啊我的,這是上下尊卑,你可懂了?!”
她這麽一說,吉光想起來了,徐家似也有這等規矩的……
緊接着,她忽地又想起來,似乎她在周湛面前,一直也都是這麽你啊我的來着……
見這“小子”終于不再犟嘴了,張媽媽這才滿意地将那叉在腰間的手放下,才剛要回身,卻是忽地又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便擡手指着她身上的衣裳喝道:“你穿的什麽玩意?!”
吉光低頭看看自己,“衣裳啊。”
張媽媽又皺了一下眉,卻是沒再說什麽,只領着她往前走去。
昨兒吉光就知道,她此刻是在王府的後花園裏。她想着,王府的廚房怎麽也應該是設在王府內院的某處,不想那張媽媽帶着她途經後花園的大門,卻并沒有從那道門出去,而是領着她又往花園的東北角上走去。
在後花園的東北角上,有着一處挺大的院落。此時那裏正人來人往熱鬧得很,且人人手裏都提着食盒——吉光這才知道,許媽媽一早提來的早飯,是出自這裏。
不過,張媽媽并沒有領着吉光進那院子,而是帶着她沿着圍牆繞到後面,從一道不起眼的小角門進了後院。
後院的角落裏設着一口水井,井臺邊,好幾個婦人正坐在幾張小杌子上說笑着,見張媽媽進來,幾人忙跳了起來,紛紛湊過來笑道:“媽媽這是去哪兒了?前頭黃媽媽問起來了呢。”
“怎的?!”張媽媽一翻那三角怪眼,“難道我是大廚,離了我,咱府裏就開不了夥了?!”
頓時,那說話的婦人就不開口了。
張媽媽回身扯過吉光,将她往衆人面前一推,“給咱們分了個新人。喏,就是這小子。”
那幾個婦人全都在三四十歲左右,生得都是五大三粗,原本就矮小幹瘦的吉光往她們中間一站,簡直跟個豆芽菜似的。其中最為肥碩的一個婦人見了,不由就過來往吉光臉上摸了一把,回頭望着張媽媽笑道:“喲,給我們送這麽個小不點兒過來做什麽?他是能擔水啊,還是能劈柴?”說着,抓起吉光那細瘦的手腕,沖着衆人搖着,笑道:“瞧瞧這小雞爪子。”
衆婦人頓時就是一陣大笑。
吉光卻惱了,猛地将手從那婦人手裏扯回來,回頭看到牆角那裏堆着一堆圓木,圓木前,一個木墩上還立着一把斧頭,她便掉頭跑過去,從木墩上拔下那柄看着幾乎跟她差不多長的斧頭,又從那圓木堆裏抽出一塊圓木,往那木墩上一放,掄起那斧頭,就毫不費力地把那圓木給劈成了兩半。
撐着那斧頭的長柄,吉光掉轉頭,揚着下巴瞪着那些被她這突然的舉動給驚得呆立在那裏的婦人們,道:“小雞爪子也不耽誤幹活。”
她滿以為,她這一手定能鎮住那些婦人,不想這時,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鈴響,那些婦人像是突然被人放開的傀儡娃娃般,忽地全都動作了起來,這個說,“喲,都這個時辰了!”那個道,“壞了壞了,前頭的水缸才滿了三口。”竟是沒一個人搭理她,說話間就各自散開了。
見她呆站在那裏,張媽媽的小三角眼兒微微一眯,心裏雖暗暗點着頭,嘴裏卻教訓着她:“逞強好勇,這脾氣得改!”說得吉光不由就是一嘟哝嘴兒。
張媽媽過去,撿起地上那劈成兩半的圓木,冷笑一聲,又道:“好好一塊柴,被你給劈廢了。”
這話卻是叫吉光一陣不服,“哪裏劈廢了?!不是劈開了嘛?我在家就是這麽劈的!”——雖然舅舅家多的是男丁,可架不住吉光(那會兒還叫翩羽呢)自己覺得劈柴好玩,每每搶着去做。
“你這能用來做什麽?”張媽媽掂着那兩塊一大一小的半圓木塊冷笑道:“做什麽菜,炖什麽湯,需要多粗的柴火,這都是有講究的。你這是能炖肘子啊,還是能炖熊掌?!”
好吧,術業有專攻,看來劈柴也不僅僅是個體力活兒。吉光只好認輸了。
張媽媽看着她又冷笑道:“咱們府裏做什麽差事就要穿什麽制服,你這衣裳不對,先去制衣處領了制服再過來。”
*·*·*
晚間,提心吊膽了一天的許媽媽迎着吉光回來,不由就圍前圍後地将她上下檢查了個遍,見她沒挨打,至少放了一半的心,又道:“分派你做什麽活了?可有罵你?”
吉光郁卒地往那椅子上一倒,嘟哝道:“叫我先學規矩呢。”
她不高興,許媽媽倒是一陣慶幸,道:“姑娘原就不是做粗活兒的人。”又問,“竈下都做些什麽活計?”
“擔水,劈材,洗菜。對了,還殺雞殺魚殺豬……”
她的話還沒說完,許媽媽就是一聲驚呼,“你哪能做這種活……”
吉光忙安撫着許媽媽又道:“媽媽別急,這活兒可輪不到我。張媽媽說了,那也是門專門的手藝,不是誰拿着刀就能上的。”又道,“連劈柴都是門手藝呢!我原覺得我還挺能幹的,結果今兒一看,我才知道,竟是什麽事兒都有個門道,我竟什麽都不懂。”
“你身上這衣裳呢?”許媽媽問。
“這個呀,”吉光扯扯身上那件如灰老鼠般灰不溜秋的寬大短衫,撇着嘴道:“這是竈下小厮的制服。”又道,“制衣處的人也很驚訝,說是從來只有外院廚房裏用着小厮,內院廚房裏從來只用丫環,我這內廚房的竈下小厮,竟是第一個。”
聽着制衣處的人那麽說時,吉光不禁隐隐有些懷疑,怕是那位爺在其中做了什麽手腳——卻是叫她猜對了,長壽爺不知道她是女孩,原是把她安插在外院的,是周湛使了招移花接木,悄悄将她弄進了這內院廚房。
許那許媽媽也這麽懷疑着,便不再追問吉光這一天的行程,只又問道:“那你換下的衣裳呢?”
吉光一怔。她想起來了,她換上這身灰老鼠皮後,她原本的衣裳似乎是被張媽媽給抱走了。之後她就再沒見過那身衣裳。
“可是身新衣裳呢,好歹也能值個大幾百文錢。”許媽媽嘀咕道。
吉光不由偏了偏頭。這張媽媽,似乎也是個妙人兒呢,許媽媽塞過去的銀幣是一兩的,怎麽也都要比那身二手的衣裳更值錢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