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吉光初來乍到,自然是要學習一番王府規矩的。且就如寡言所說,這王府裏的規矩多如牛毛。張媽媽自個兒不識字,便以為吉光也不識字,只一條條把那些規矩死背給她聽,且她還是個急性子,背了一遍就要求吉光也能記下。被張媽媽喝斥了兩回後,吉光就發了狠,請許媽媽幫她找來一些紙,她給裁成小紙條,把張媽媽背下的內容給默了下來。直到這時張媽媽才知道,她們竈下新進的“小子”,竟還是個“才子”,于是她忽地就不肯再給吉光背規矩了,只從總管着內廚房的二等管事黃媽媽處借來厚厚一本所謂“王府行為準則”,丢給吉光,她只負責定期檢查作業就好。

許是出于不識字的人對于“文化人”的天生敬畏,從那以後,她對着吉光雖仍是沒什麽好臉色,至少不再像之前那般動不動就張口喝斥罵人了。

學了三天規矩後,張媽媽便不肯再叫吉光光領月錢不幹活,開始領着她一一熟悉那竈下的“業務”——在她被分到竈下的第三天,恰巧就是府裏發月錢的日子。吉光原以為憑她欠下那麽多債,定是拿不到錢的,不想張媽媽領了月錢回來後,竟也仍給她一個荷包,說是她的月錢。這月錢雖不多,不過才兩百文,可對于從沒指望過有這樣好事的吉光來說,也算是一筆飛來橫財了。

跟着張媽媽跑了兩天後,吉光漸漸便知道,她們這竈下,差不多算是府裏最下等的仆役了。在她們的上頭,頂着竈上的那些廚娘們。而竈上那些脾氣一個比一個古怪的廚娘們,又歸廚房總管黃媽媽管。黃媽媽的頭上,還有一個總管着內外廚房的管事,姓杜,人稱杜爺爺,據說是只笑面虎。再往上,還有個總管着廚房和其他什麽地方的二管家——這就已經不是張媽媽能夠得到的級別了,故而她也就沒跟吉光多做介紹。

而再再往上,才是那個叫吉光無來由忌憚到不行的內院總管長壽爺。

許是出于某種小動物的直覺,打在府門前和那白眉毛老頭兒對了個眼後,吉光本能地就知道,那老頭兒看她極不順眼。不過當她弄清這府裏的職等分工後,她那一直懸着的心倒是放了下來。原來這府裏有一條規矩:一層只管着一層的事兒,絕不允許出現越級管理的情況。因此,哪怕是那可怕的長壽爺看她的眼神再怎麽不善,至少他不可能越過她頭頂上那麽多級的管事,直接把巴掌拍到她這還尚未入等的小厮頭上。

至于說竈下,人手倒也還算是簡單,包括張媽媽在內,只不過七個婆子和四個丫環。另外,就是她這麽一個假小厮了。那四個丫環,分管着竈上的四口大竈,平常只管着各個竈上的用火,其他諸事統統不管。七個婆子裏,三個管着洗涮,凡是采買回來的菜,和那用過撤下來的碗筷,都歸這三人管。另外還有兩個生得特別粗壯的婆子,專管着竈上的擔水劈柴。剩下那個最胖的,就是當初嘲笑吉光的手像雞爪子的那個,專管着殺雞宰鵝——當然,豬是不用內院殺的,都是在外院殺好了送進現成的肉來。至于張媽媽,就吉光看來,差不多屬于靈活機動的性質,哪裏忙不過來了,她就往哪裏去幫把手。不過,若是動用到她,那一組人馬就要倒黴了,非被罵個臭頭不可。

漸漸的,吉光也算是看出來了,這張媽媽就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天天罵着要甩人耳括子,可真正動手的,卻是一次也沒有過。

這竈下的諸人,每人各領什麽差事,原都已經形成慣例的,如今突然加進一個吉光,且看着還這麽瘦小幹扁,雖說她一來就露了一手,看着仿佛力氣不小的模樣,可因着府裏那“連坐”的規矩,各組人馬都怕貿貿然加入一個新人,萬一擔不好差事,白白叫自己也跟着挨罵受罰,便都不肯叫吉光加進來。于是,吉光只能天天跟着那張媽媽四處“打零工”。不過她天生一副好奇的禀性,對什麽事都想看個究竟,偏那張媽媽又忽悠着她,各門有各門的門道,連洗個碗也有一套專門的手法,吉光便認真旁觀了一回,見那專管洗涮的婆子們洗起碗筷來,果然不僅速度快,且還件件幹淨,她便也下手試了一回,卻是叫那為首的婆子笑着把她洗過的碗碟又重新拿去再洗了一遍,她這才不得不服。

這竈下諸人,多是老實本分的性子,不然也不會這麽多年陷在這最底層的竈下不曾有稍許進階了。除了那四個燒火丫環外,餘下的幾位又都是有孩子的婦人,見那小吉光年紀雖小,看着仿佛擔不了什麽事的模樣,偏是個手腳勤快的,且那小嘴兒也甜,誰忙不過來,她都樂意主動過去搭把手,于是不知不覺間,這竈下諸人就都對她親近了起來。甚至有一天,張媽媽忽然就發現,不管是誰忙不過來,諸人竟都不叫她了,而都是直接招呼着小吉光過去幫忙。偏那小吉光也不計較,什麽差事都樂意插上一手,人也好學,竟漸漸把這竈下的差事,除了她幹不動的擔水活計外,竟什麽都學會了。後來,她甚至還磨着胖嬸要學那殺雞宰鵝的本事,偏看着那活蹦亂跳的雞鴨又不敢下手,倒叫一只老鵝追得她滿院子亂竄,平白給竈下辛苦的衆人做了一回開心果。

于是許媽媽便發現,即便她沒有使錢收買衆人,似自家姑娘在這竈下呆得也很開心自在。

不過,也有例外的。

那給竈上廚娘打着下手的四個丫環中,有個叫小梅的,禀性中有那麽幾分像王明娟,總覺得不占人便宜便是自己吃了虧,明明忙得過來,她也要招吉光過去幫忙,以至于到了後來,她幹脆叫吉光頂了她的差事,自己溜出去玩耍了。

其他三個丫環都是老實人,便有看不過眼的,撺掇着吉光跟那小梅翻臉,吉光這會兒已經把那竈下的活計都弄懂了,正看着那些廚娘們的手藝好奇,倒也不以為意,樂得逗留在廚房裏,看着那些廚娘們如雜耍般耍着刀功。

衆人的眼都是雪亮的,她的厚道不計較,漸漸的,叫竈上那些原本十分看不起她們這些竈下婢和竈下小厮的廚娘們,也悄悄對她另眼相看起來——至少不像對小梅那樣動辄喝斥。再漸漸的,連那分管着廚房的黃媽媽也覺得,這不知什麽來路,被二管家硬塞過來的“小子”,倒也是個可造之材了。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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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說這小吉光在竈下混得風聲水起之時,那景王殿下的日子卻是有些不太好過起來。

卻原來,自那長史大人高升後,不知打哪裏刮出一股歪風,只說這景王府的長史在景王府呆不長的原因,竟都是被那景王給折辱虐待的。甚至有人還有鼻子有眼地說着這荒唐王爺是如何折辱長史大人的故事,連他給前一任長史家新添孫輩送的賀禮,也被人歪曲成是一種惡意羞辱——當然,周湛送禮時,心裏确實是存着羞辱的意思的。

到了這時候,怕是再怎麽官迷,再怎麽在心裏惦記着那五品的官銜,那些很是重視風骨的官員們也不得不在人前表現出一二那“生命誠可貴,仕途價更高,若為風骨故,二者皆可抛”的氣節了,于是紛紛婉拒了這景王府長史官的一紙任命。

而他們的拒絕,則叫聖德帝十分惱火,深信這都是因為景王一向荒唐惹來的衆怒,便把景王招進宮去一頓訓斥,又以替太後祈福的名義,把他扣在上書房裏,足足罰周湛抄了半個月的經書,直到眼看着那皇家書院即将開學,這才将他放出宮去。

而叫周湛惱火的是,聖德帝不許他出宮,倒是不禁止後宮那諸多妃子長輩們以各種名義關心他,時不時就請他過去吃茶看戲聊天。當然,席間陪同的,還有各家各個年紀各種長相的閨秀們——不用長壽爺以那種古怪的眼神看他,周湛也知道,這是變相的相親。

比起那些閨秀們或羞怯的偷窺,或大膽的直視,周湛倒是寧願叫聖德帝罰他再把那經書抄上個八百萬遍。因此,一得到赦令,他就麻利地溜回他的王府,任由宮裏的娘娘們再找借口宣他進宮,他是打死也不肯去的。也虧得聖德帝孝心甚誠,最恨人借着糊塗了的老太後生事,不然怕是就要有人借着老太後的旗號,把這不聽話的景王給诓進宮去了——打聖德十五年起,這老太後就一年糊塗似一年,甚至連眼前的人都漸漸不認識起來。當時的人們不知,只道是太後老糊塗了,後世的人才知道,這一病症,原來叫作“老年癡呆”。

吉光原不知道王爺不在府裏,直到有一天,原本顯得高高在上的管事黃媽媽忽然拿鑰匙開了一旁一直鎖着的小竈間,且還親自卷起衣袖下了廚,她這才知道,原來之前王爺一直被扣在宮裏。

這些日子,吉光過得極是充實。這竈下的活計在別人眼裏是低賤勞累的,可對于喜歡流汗的吉光來說,卻并不以此為苦,甚至還很有幾分自得其樂的意思在其中。白日裏,她忙忙碌碌,到了晚上,往往是一挨着枕頭就睡着了,除了偶爾聽人提及王爺時,叫她想起那麽個人之外,她也沒把太多的心思放在王爺身上。因為她覺得,王爺身邊伺候的人多了去了,應該也不缺她這麽個假小厮,于是漸漸便沒心沒肺地把那位爺給抛到了腦後。

至于周湛,每每被後宮嫔妃們逼着去相親時,看着那些閨秀們裝腔作勢的模樣,他則總是忍不住會想,如果吉光在這裏,她會怎麽說,臉上又是個什麽表情。

因此,回府的第二天,他便找了個借口支走長壽爺和長壽爺的忠實門徒沉默,單帶着寡言一人,去那竈下走訪那在他看來,心直口快得大快人心的小厮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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