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知好歹的小厮
雖說府規第一條就是不許議論主家的是非,可再嚴的規矩也禁不住人們的八卦之心,何況廚房歷來就是各房各院消息彙集之地,于是吉光很容易就從衆人口裏得知了自家爺的一些怪癖。就比如,這位主子爺不知為什麽,打小就十分讨厭王府的正房上院,如今那內院竟只用來安置他從各地搜羅來的各色美人兒,他自己則長年住在一般人家用來安置美人兒的後花園裏。
所以,王府的廚房才會設在這後花園和內院的交界之處。
被周湛扣着脖子拖出那廚房的後院,吉光不由就問道:“我們這是去哪?”——所以說,人真是有慣性的,她對周湛随便慣了,可與此同時,她也習慣了周湛動不動就當她是只小狗般,扣着她的脖子拖着她走,所以如今她都已經懶得去掙紮了。
“去清水閣。”周湛頭也不回地道。
“清水閣?”吉光一陣驚訝。她早聽人說過,王爺住的地方叫清水閣,可這清水閣到底在花園的哪個角落裏,她卻并不是很清楚。因此,看着眼前那條熟悉的小徑,她不禁有些疑惑,“可是,這不是去西小院的路嗎?”
周湛也是一陣驚訝,“你竟不知道?”
“知道什麽?”吉光一陣茫然。
周湛腳下微微一頓,皺眉看着她道:“那你上差的路上就沒往四周看看?”
吉光不由就是一嘟嚕嘴兒,“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差,回來時天早黑了。這黑古隆冬的,我能看到什麽呀。”
直到這時周湛才知道,他竟“官僚”了一把,他只知道長壽爺把吉光打發去竈下,卻并不知道這竈下到底是做什麽的,更不知道竈下的差事竟每天都要起三更睡五點地兩頭摸黑。頓時,他的眉就擰得更緊了,只默不作聲地拖着吉光往前走去。
前方遠遠都能看到西小院了,那周湛竟還沒有改變方向的意思。吉光才剛要再次開口詢問,就忽地被他拖着繞過一道樹籬。
樹籬後,是一條并不很長的甬道。甬道的盡頭,竟是一片吉光之前從沒注意到過的屋宇樓閣。那片屋宇樓閣外,環繞着一道花牆,花牆正中的院門上,篆書着“清水閣”三個大字。
吉光一直以為,既然名為“清水閣”,那定然是座臨水的樓閣,不定就在花園後那灣碧水湖的旁邊,卻不想這“清水閣”竟跟水沒任何關系。看着這坐落于一片花木扶蘇中的三進院落,吉光不由就是一陣呆愣。
呆愣間,她便被周湛扣着脖子毫不客氣地拉進那第一進院落。
這第一進院落,顯得很是空曠,仿佛是個練武場的所在。吉光隐約看到那牆角豎着個箭靶,她正要扭頭過去細看,不想脖子上的大手一緊,竟拖着她一刻不停地上了那三層臺階。
臺階上,是一座穿堂。不等吉光看清這穿堂裏的布置陳設,周湛又拖着她直直穿了過去,直接将她拖進了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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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院和空蕩蕩的前院不同,卻是花磚鋪地,左右兩廂各有兩排廂房。在中院和後院的中間,隔着一道花牆,花牆的正中開着一道拱門,兩側的花窗上爬滿了藤蔓月季,此時正熱熱鬧鬧地盛開着大大小小的花朵,遠遠就能叫人聞到那股沁人的花香。
穿過拱門,迎面只見一座兩層小木樓,樓下是一排五間三明兩暗的正房,樓上因挂着遮陽的竹簾,一時叫人看不清構造,木樓的兩側,東西各有廂房三間,廂房和正房間,似乎還各夾着一間耳房。那廊下,則分左右侍立着一排丫環小厮。
吉光隐約看到那左右為首之人仿佛是無語和無言,只是還沒等她看清,那周湛就扣着她的脖子,直接把她拖進了屋內。
此時已近正午,一路過來頭頂的陽光都很烈,因此忽然進到屋內,吉光只覺得眼前一暗,兩眼還尚未能适應這光線的變化,她就又忽地被周湛往一張凳子上一按,然後就聽到周湛那帶着惱火的聲音喝道:“水,藥,冰。”——顯然是在吩咐門外的人。
吉光趕緊用力眨了兩下眼,這才适應了屋內的光線。就只見周湛按着她的肩,仿佛個門神般堵在她的眼前。在她身旁,是一張鑲着大理石臺面的圓桌。圓桌向右約五步左右,是個圓門落地罩。落地罩後,靠牆放着一張羅漢榻,榻中央的矮幾上還放着一盤圍棋殘局。右手邊,隔着一排氣派的紫檀木椅,便是中堂了。越過中堂,那邊東廂的暗間也和這邊西廂一樣,對稱陳設着一道圓門落地罩。只是,那東牆下放置的卻不是羅漢榻,而是一排摞滿書籍的博古架。博古架前,是一張陳設着文房四寶的大案。
就在她東張西望之際,無語領着幾個不認識的丫環,捧着水盆手巾和藥盒等物走了進來。
吉光見狀,忙在周湛手下掙紮了兩下,道:“我自己來。”卻不想被周湛一把按了回去,喝道:“坐好,別動!”
好吧,他是主子爺,他說了算。吉光只好鼓着腮幫又坐了回去。
就只見周湛回身,從一個丫環的手裏拿過一個盒子,卻是将盒子裏的東西往那水盆裏一倒——吉光這才看清,原來是敲成桂圓大小的冰塊。
然後周湛又從另一個丫環托着的托盤上拿過一條手巾,扔進那放了冰的水裏。
這會兒無語已經看到吉光的劉海下露出的傷痕了,且大概也猜到了王爺的用意,便忙上前一步,将那手巾在冰水裏鎮了鎮,又拿出來擰幹,才剛要過去将那冰毛巾敷在吉光的額上,不想王爺竟一伸手給搶了過去。
“忍着點。”周湛低喝道,便将那冰手巾往吉光的額頭覆去。
那徹骨的冰涼碰到傷處,不由就令吉光倒抽了一口氣,一邊往後讓着身子一邊伸手過去搶着那手巾,嘴裏說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從眼角處,她遠遠就看到那長壽爺由沉默扶着,竟是這會兒才追到中院和後院之間的那道圓門處。想着若是叫他看到王爺竟親自給她敷冰毛巾,她可就別想活了,吉光不由就是一陣掙紮。
卻不想她伸出去搶毛巾的那只手上,頓時就挨了周湛一下,“別動!”他喝道。
這一下,卻是不巧,正打在吉光手上的傷處,她不由就捂着手背“哎呦”了一聲。
周湛一皺眉,伸手就揮開她捂着傷處的另一只手,低頭一看,赫然發現,吉光的手背上還有着一道長長的、被人摳出來的傷痕。
“怎麽搞的?!”他光火地喝道。
見他火氣比之前還要旺了好多,吉光不由就是一陣瑟縮,小心翼翼道:“指甲摳的……”
周湛的臉不禁更黑了,拿開原本捂在她額頭的手巾,就往那手上的傷處落去。他到底不曾伺候過人,卻是一時沒把握好分寸,那沒輕沒重的一下,頓時令吉光忍不住又“哎呦”了一聲。
無語忙過去低聲道:“爺,讓我來吧。”
周湛黑着張臉看看吉光,見她小心翼翼望着他,他不禁更加惱火了,卻是不搭理無語,伸手從另一個丫環托着的藥盒裏翻撿出一瓶藥,打開瓶蓋就往吉光的手上倒去。
那藥碰到傷處,只一陣火辣辣的疼,吉光頓時就縮着肩一陣“哎呦”,卻是“哎呦”得周湛更加火大,伸手就一頂她的腦門兒,喝道:“這會兒知道痛了?!早幹嘛去了?竟還學會跟人打架了!”
吉光不由就是一嘟嚕嘴兒,“是她先打我的!”
“那你不會跑來告訴我嗎?竟還自己跟人動手!萬一她下手再狠點,叫你臉上留了疤,以後你還想不想嫁……”看着吉光這一身男裝,他忽地就閉了嘴。
吉光卻是沒聽清他這後半句的話,只因着他那前半句而不解地眨着眼,道:“可我為什麽要跑來告訴你?”
周湛頓時就是一陣氣結。
只聽吉光又道:“府裏的規矩,各處的事情各處自己解決,若是鬧到上面,竈下人人都要連坐的……”說到這,她忽然想到,這會兒已經不是鬧到“上面”,而是直接鬧到了“最上面”,她頓時就是一垮肩,苦着張臉道:“爺,您能不能就當您沒看到這件事?把小梅放了吧,原也不是什麽大事……”
周湛瞪着她,那張唇紅齒白的俊臉直氣得一陣通紅。若說之前他還知道他是在氣自己思慮不周,這會兒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了。于是他伸手就給了吉光一記爆栗,喝道:“你眼裏可還有我這主子爺沒?!”
吉光卻是被他敲得不由又“哎呦”了一聲,拿完好的那只手捂着頭頂,眼淚汪汪道:“爺幹嘛打我?!我都已經夠倒黴的了!”
又道,“您以為我願意跟小梅那個惹事精共事啊!您攆她走,最高興的人該是我!且我也知道,爺這是在替我出氣,我心裏明白,也感念爺對我的好。可竈下竈上的人都在看着,府裏的規矩原就是一級管着一級的事兒,如今因着爺這突然一插手,別人雖不能說什麽,可這總是亂了規矩的事兒。小梅有不好,總有張媽媽教訓着,若是她處罰不公,上面還有黃媽媽,如今竟直接越級到爺這裏,爺還一句話就把人攆了,那以後叫張媽媽黃媽媽還怎麽管人啊?又叫別人怎麽看爺?就算要攆人,也該她們兩個做主。再說,回頭連我也沒辦法跟廚房裏的人共事了呢。”
這會兒周湛的心肝脾腎肺都給氣痛了,手裏下意識地就是一捏吉光的手,那喝斥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到吉光一聲慘叫,低頭一看,那原本已經開始結痂的傷處竟被他捏出血來了,他頓時一陣慌亂。
無語忙過來道:“爺,我來。”說着,熟練地從藥匣子裏挑出止血的白藥給吉光上了藥,又拿出一卷繃帶将她手上的傷處裹好,再找出消腫化淤的藥膏給她額上抹了藥,然後偷偷看王爺一眼,便領着幾個丫環悄悄退了出去。
直到這會兒,她才看到站在門邊上的長壽爺,不由沖他屈膝一禮,便退到廊下去了。
長壽爺扶着那門柱,看着吉光一陣皺眉。她剛才的那番話,倒是大出他的意料——只是,這小子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竟像是沒明白爺這是給他機會逃離那苦髒累的竈下一般,竟處處跟那位爺擰着。若是換個機靈點的,怕這會兒早抱着爺的大腿哭了!
在無語給吉光上藥的功夫,周湛也漸漸冷靜了下來。雖然他和翩羽認識時間還不算很長,但對她的個性多少也算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她多少有些死心眼兒,不然也不會不認那個富貴爹了。而顯然,他安排她到竈下,她就毫無怨尤地承下了這份工作,且從沒想過要利用他的關系,給自己換一份輕省些的差事。
這麽想着,他忽地就沒那麽生氣了,只低頭看着吉光道:“可見你沒把府規學好。咱府裏最大的規矩是什麽?”
府規那麽多條,可沒有一條下面标注着“這是最大的規矩”的,吉光不由就看着他一陣眨眼。
“府裏最大的規矩,爺就是規矩!”周湛又想伸手去敲翩羽的頭,可看看她額上的青紫,一時下不去手,便伸手過去輕輕一擰她的耳朵,“記住了?!”
直到看到吉光眨巴着眼連連點頭,他這才松開手。一回頭,卻是這才發現那仍扶着門柱的長壽爺。
周湛的眉微微一動,道:“看來這小子得我自己親自看着,不然天知道他又要惹出什麽亂子來。”
這會長壽爺實在不知道這“小厮”對于王爺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想着安全起見,他忙道:“可爺身邊的人都已經滿額了。”
周湛的眉又是一挑,對門口喝道:“都進來。”
于是,那近身伺候周湛的丫環小厮們全都悄沒聲兒地湧了進來。
周湛又道:“都說說,你們各自管着什麽事。”
沉默先站出來道:“卑下管着爺出門的事。”
寡言接道:“卑下管跟車和送信……”
周湛一邊聽着,一邊從腰間的扇袋裏摸出扇子,心不在焉地在指間旋轉玩着,直到最後一個丫環報完她的職責範圍。他想了想,忽然垂眼看看手裏的扇子,問着一個面容姣好的丫環,“你說你管着器物,那我問你,我有多少把扇子?”
那叫噤兒的丫環愣了愣,不禁有些慌亂,道:“……該……有三四百把……”又低頭愧疚道:“具體的數字婢子記不真了,得看冊子。”
周湛搖頭道:“也是,太多了,難怪你記不住。”又扭頭對長壽爺道,“我打算叫吉光就專門管我的扇子,省得每回想要用時都要找半天。”
他這裏只不過是要找個理由給吉光分派活計,不想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叫噤兒想擰了,頓時一陣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