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王爺的美人兒們
才剛在西耳房的浴室裏,周湛曾看着那一塊西番進貢的大落地鏡好一陣出神。鏡子裏的勁裝少年,可以說是他日日都看慣了的,今兒卻是第一次遭遇人以那種驚豔的眼神瞪着他。而這眼神,不禁叫還未滿十六歲的周湛一陣自得。
可當他看到穿着那身灰老鼠皮進來的吉光時,那因自得而高挑起的眉,不由就挑得更高了,“你穿的什麽?!”他道。
吉光眨着眼道:“我,卑下……”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叫周湛一揮手,皺眉道:“好好說話!什麽卑下不卑下的,煩不煩?!”
于是吉光立馬從善如流,道:“我現在不是不入等的小厮,只能穿這一身兒。”
周湛的眉又是一動,忽然就想起當初他腦子裏轉的那些念頭來,便指着那落地罩的牆角道:“站那兒去,不許動!”說着,他自己便在那布滿了各色菜品的圓桌邊坐了下來。
這會兒,是無語和剛才那個拍巴掌的女孩在屋裏伺候着,卻是一個捧着手巾,另一個小心翼翼地給周湛布着點心小菜。
因到底跟過周湛幾天,吉光自以為知道周湛這邊的規矩,便沒吃早飯就過來了。這會兒她看着沉默和寡言等小厮都退出去吃早飯了,偏那位爺又把她扣在跟前,玩起那“他吃她看着”的把戲,她不由就是一嘟嚕嘴兒,卻是正好叫周湛看到,便放下碗,問道:“怎麽?”
“我還沒吃早飯呢。”吉光扭頭看着悄沒聲兒地退下去,這會兒都快消失在圓門處的沉默等小厮,忍不住噘嘴說道。
周湛不由也順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正在退下去的小厮們,這才恍然。他下意識裏,又把這吉光當丫環了,眼神閃了閃,便道:“也是,我給忘了。你也去吧。”
吉光兩眼一亮,忙向着周湛一禮,便高高興興地退了出去。
規規矩矩退到廊下,一轉身,她就撒丫子跑着追上了寡言等人。
聽到身後的腳步“噼啪”,沉默一回頭,不由吓了一跳,忙沖吉光喝道:“不許跑!”
吉光趕緊站住。
沉默道:“你不是說你學過府規嗎?怎麽忘了?!”
吉光還真給忘了,不由就又是一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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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言則過來摟着她的肩,沖她親熱笑道:“我還以為得叫我給你留兩個冷饅頭了呢。”說話間,幾人便進了東廂最靠近穿堂的那間屋子。
就只見那房間甚是寬敞,裏面放着四張圓桌,這會兒其中三張都已經叫那些原本在中院裏侯着的小丫環小小厮們占了,只餘窗下的一張桌子還空着。
見這幾個管事的大小厮們進來,那些小丫環小小厮們便全都放下筷子站了起來。
沉默只不吱聲地揮揮手,衆小厮便又坐了回去繼續吃喝,只是,原本遠遠就能聽到的嗡嗡說話聲,卻是一時沒了。衆小厮們雖在吃着喝着,那眼則不自覺地往吉光身上掃着。片刻後,那嗡嗡的說話聲便又響了起來。
這會兒吉光被衆人那或掩飾或不掩飾的眼看得好一陣不自在,且她也算是看出來了,像她這樣的小厮,應該坐在那三張桌子邊,這窗下的桌子,顯然是給這幾位管事的小厮們預備的。
就在她躊躇間,寡言拉了她一把,扶着她的肩,對那已經落座的其他幾人笑道:“來來來,今兒是吉光當差的第一天,咱們先彼此認識一下。”他推着吉光道:“這小子你們應該都認識了,他叫吉光。”
說着,過去擡手一拍剛才和沉默一起在耳房外當值的瘦弱小厮,道:“這是寂然,管着爺的洗漱更衣。”又将手肘壓在旁邊一個敦實少年的肩上,“這是悄然,管跟着爺練武和出門的事。”最後指着桌子對面的一個白淨少年道:“這是緘言,管着爺的筆墨文書。”
吉光忙上前向着衆人一一行禮。幾個小厮也都回了禮,不過看得出來,那個面皮白淨的書童緘言,似乎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對吉光很有些不以為然,卻并不像衆人多少都跟吉光說了兩句話,他只冷淡地回應了一個點頭,便伸手去拿那桌子中央的饅頭了。
這會兒沉默早開吃了,對寡言道:“別廢話了,注意時辰。”又對吉光指了指身邊,“坐這兒,動作快些。”
一時衆人用完早飯,沉默掏出懷表看了看,扭頭對吉光道:“爺分派你的事,無聲那邊還沒理出來,你且先等等。”看到她身上的灰老鼠皮,沉默也微皺了一下眉,正想着抽個空問一問王爺,到底給這“小子”評個幾等,就聽外面一聲雲板響,那邊一個正吃着的小厮忙站了起來,三兩下咽下嘴裏的東西,急急往前院去了。沉默也跟出去,在那廊下往前院看着。
見吉光也好奇地伸頭往外看,寡言道:“應該是長壽爺。”
說話間,果見那小厮又奔了回來,湊到沉默耳旁說了句什麽。沉默點點頭,便回身對着那桌邊仍吃着的小厮點了幾個人名,那幾個小厮忙匆匆咽下嘴裏的食物,便出去待客了。
不一會兒,沉默掏出懷表又看了一眼,問着唯一還在桌邊吃喝着的悄然,“吃好沒?時辰到了。”
那敦實的悄然撈過最後一個包子塞進嘴裏,點着頭便跟着衆人出了那食堂。
沉默領着這幾個二等小厮(包括一個沒等的吉光)重新回到堂前廊下時,就聽得裏面正好傳來一陣輕拍巴掌的聲音。廊下侯着的無言忙領着一隊端着水盆手巾等物的丫環們進去。沉默微一揚頭,沖着寡言等人做了個手勢,幾個小厮便都貼着那牆角站定。直到裏面的丫環退出來,沉默這才進去禀報。
“長壽爺求見。”
周湛擡頭看看堂上那落地大鐘,道:“今兒他來得倒早。”一回頭,卻是想起剛才想到的事,便對沉默吩咐道:“叫恒天祥的人來一趟。”
沉默出去吩咐人時,長壽爺進來了。
那廊下的衆小厮們都是一身青衣,只是衣領處的滾邊顏色按着職等有所區別罷了,長壽爺這麽擡眼望去,本該是整齊的一片青色,卻不期然忽然夾雜進一根灰色的老鼠尾巴。長壽爺的長壽眉頓時就是一抖,看着吉光板了板臉,這才跨步進了正堂。
這吉光,若不是聽底下人說“他”性情尚好,且看着似乎也還能分得清是非,他是打死也不會讓“他”靠近王爺的!
只是,想着若是王爺真心要留下這吉光,怕是他根本勸阻不了,長壽爺不由就是一陣悵然。曾幾何時,當年那個愛笑的小男孩,忽然就不見了?又是曾幾何時,原本對誰都信任有加的王爺,如今變得如此玩世不恭,似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無法認真起來……
*·*·*
如今吉光才知道,在周湛跟前當差,其實很無聊。這一早,她就盡站在廊下練着腿功了。那長壽爺在裏面跟周湛說着府裏的一些內務,約說了近半個小時,直到那邊有管事找來,長壽爺這才唠唠叨叨地走了。
長壽爺走了,外面小厮送信進來,說是二門外塗大管家有請。于是周湛便點了幾個小厮跟着,往那二門外去——自然,如今正在爺面前“當紅”的吉光也被欽點了。
這還是吉光進府後第一次出後花園的大門,因此出了花園門,看着內院那些富麗堂皇的建築,她不由就溜着眼角四處一陣亂瞅。早在竈下當差時,她就聽人說,那內院裏養着不少王爺收羅來的美人兒,她正想着她有沒有那種好運碰見一兩個,就果見一個美人兒扶着個丫環的手,娉娉婷婷地走了過來。
那美人兒看着約二十出頭,眉間生着一顆嬌豔欲滴的胭脂痣。見周湛過來,她便扶着那丫環的手站住,等王爺到了近前,這才屈膝一禮,笑着問道:“爺這是要去哪兒?”
“十五爺找我。”周湛笑道,“嬌兒姐姐這身打扮又是要去哪裏?”
美人兒笑道:“我能去哪裏?還不是前門的那個鋪子。才剛新開沒幾天,總要多費些精神。”又道,“我那櫃上新招了個廚子,做得一手好江鮮,爺有空約着朋友過來嘗嘗,好歹也算是給我那新店打打名頭了。”
周湛答應着,便和那美人兒一個往前院,一個往後院去了。
行之不遠,遠遠便聽到路旁的一個院落裏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絲弦聲,周湛忽地就“啊”了一聲,回身對沉默道:“都忘了,紅錦那裏不是說要定戲牌的嗎?被宮裏這麽一扣,都給忘了,紅錦姐姐又是個急脾氣,可有派人過去看過?”
沉默道:“昨兒聽十五爺說,爺回來那天就送消息過去了。怕是今兒十五爺會跟爺細說這事兒的。”
周湛聽了一陣點頭,便加快腳步往外院去了。
外書房裏,不僅有塗十五塗大管家等着,還有一些王府屬官。
大周行的是“封而不建”的分封制度,因此這些屬官,可以說,是朝廷分派給景王用來管理王府上下各處事務及産業的。不過周湛只用他們管着朝廷賞賜的那些永業田,至于他名下的其他産業,則由塗十五一手牢牢掌握着。偏那些才是這位“金手指”王爺的真正財源所在。且又有消息說,王爺之所以能混到如今這般富甲一方,背後全靠那位塗十五塗大管家的理財有方,因此,與公與私,王府屬官們對這位曾經的不祥人,被家族除名的浪蕩子塗十五都不得不小心讨好巴結着。
所以當王爺進來時,就只見那幾位胡子一大把的官吏,正圍着年紀不過才二十七八的塗十五一陣逢迎拍馬。周湛不由就咳嗽一聲,笑道:“不好意思,打斷你們一下。你們若是想謀那長史的職位,不是應該圍着我溜須拍馬嗎?圍着他有什麽用?”
頓時,那幾個屬官臉上就是一陣挂不住。塗十五則責備地看了周湛一眼,起身解圍笑道:“王爺說笑了,我們都是有事要向王爺禀報呢。”
那幾位屬官這會兒圍着塗十五,其實并不是在說那長史官的事。不過衆人心裏也都暗暗藏着這樣的心思,想着如果能得王爺的青眼,只要往上面遞一句話,這叫他們熬白了頭的官職,不定真能往上再升一升,所以幾人多少也動着這樣的念頭的。如今忽然被王爺這般不留情地當衆說穿,幾人只覺一陣發窘,一時倒是不好再往王爺面前湊了,只乖乖撿着要禀報的事從簡說了,便都灰溜溜地走了。
衆人一走,塗十五就沖着周湛一陣搖頭,無奈地叫了聲“爺”。
周湛則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往那書案後的椅子上一倒,道:“一個個連正經差事都做不好,不過是在我這裏混日子,竟還有那等癡心妄想。”
打他能看懂賬本起,他就知道,王府裏的那些永業田裏的産出,沒少往這些屬官的口袋裏流。不過因為那些東西都是朝廷給的,他不認為那是他自己該得的,且抓貪腐是朝廷的事,所以他才放任着沒管。
“哼,”周湛冷哼一聲,對塗十五又道:“他們纏着你,未必是為了那個長史官,我看,更多的是想從你手裏挖點什麽好處。我可有說錯?”
塗十五一陣苦笑,承認道:“是。”
周湛又是一聲冷笑,“看着吧,再新來一個長史,這些人定然又會再鬧一次。每換一輪就重新來一次,真是煩透這套把戲了,偏他們一個個竟都以為別人是傻的,以為他們真能從我這裏讨到好處。”
“誰叫爺平時總在人前裝出一副憊賴模樣,”塗十五道,“就算我說那些生意是爺給的點子,也得別人肯信才是。”
周湛冷笑一聲,卻是未予置評。
塗十五道:“學院裏的課程表下來了,我讓人領了回來。今年定了初十開學,”說到這,他忽地頓了頓,不太确定道:“聽說桂風院的陳院士致仕後,推薦了原白林書院的袁長庚袁老接任。只是如今還尚未有定論。”
“袁長庚?”周湛的眉一挑,道:“我知道,這位老先生倒是朝中少有提倡西為中用的人物。不過,如今朝中仍是揚中抑西的聲音占着上風,這桂風院裏就讀的又都是皇室子弟,想來一向穩健為長的杏林書院還做不出這等大膽的安排。”
“還有,”塗十五不由就扭頭看了一眼那站在桌旁給周湛倒着茶水的吉光,道:“皇上安排了狀元公徐世衡去杏林書院授課,專講五經。”
于是,連周湛的眼也盯向吉光。
吉光在聽到她父親的名字時,卻只是微微用力握了一下那茶壺的壺把,便又繼續将那茶盞裏的茶水續滿了,且不曾漏出一滴。
這邊處理完了公務,那邊二門處便有個小丫環過來報信,說是紅錦姑娘已經到了繡姑娘的院子裏,正在那裏等着爺過去。
周湛笑道:“我猜着她就該來了。”他的眼閃了閃,回頭招呼塗十五道:“你也跟我一同過去吧。”
塗十五愣了一愣,忙搖頭道:“我手邊還有許多事要做呢。”只是,看着王爺領着一衆小厮往那垂花門過去,他忍不住還是嘆了口氣。
等周湛領着吉光等人進了垂花門,又行了一段距離,來到一座頗大的院落門前時,吉光忽地就認了出來,這正是剛才他們過來時,曾聽到斷續琴聲的地方。
“爺來了。”
他們才剛一進那院子,便聽到廊下傳來一個仿佛冰擊玉罄般悅耳的聲音。
吉光忍不住擡頭看去,就只見那廊下一站一坐着兩個麗人。站着的紅衣女郎,便是紅錦了。坐着的那個白衣女子,看着仿佛比紅錦還要略為年長一些,約是二十出頭的模樣,卻是和紅錦的明媚陽光不同,此女子生得偏于柔弱,眉眼也是細細的,很是溫柔的模樣。
見他們進來,紅錦忙過來見禮,那女子卻只是坐在那裏向着周湛彎了彎腰。吉光正詫異間,就忽然注意到,那女子所坐的椅子十分奇怪,竟是一張孔明椅。
她看着那張椅子,紅錦卻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笑道:“喲,小吉光也在。聽說你在竈下跟人打架了?”
吉光的臉不由就紅了。
周湛卻笑着問紅錦:“我問你,你知道竈下是做什麽活計的嗎?”
“這還能不知道,不就是燒燒火添添柴什麽的嘛。”紅錦道。
周湛才剛要開口嘲笑她,就聽得一旁的白衣女郎“撲哧”一笑,推着那紅錦道:“都多少次了,竟還上當。他能那麽問,便肯定不是那個答案了。”又歪頭看着周湛笑道:“怕是爺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才會誤把那孩子指派過去吧。”
周湛聽了不禁一陣尴尬,又笑道:“繡兒姐就是繡兒姐,這府裏怕沒什麽能瞞得過繡兒姐的。”
那叫繡兒的美人兒微微一笑,道:“西番的聖經上有雲:上帝關了門,定會給你留扇窗。以咱們大周人的話,那就叫:瞎子的耳朵靈,啞巴的眼睛尖。我的腿沒用了,總還有個眼睛能派上用場。”
頓時,吉光腦中靈光一閃,便知道這美人兒是什麽人了。